在终于走出山洞的那一刻,一夜未睡仍气定神闲目光炯炯的李衡最后问了马藤至为关键的一句话——
“村民追杀误入村中的生人,不会仅仅只是为了掩盖他们活埋了那两姊妹的真相,他们……你们还隐瞒了什么?”
马藤闻言惊惶失色,魁梧的身子微微一晃。
李衡没有看他,而是回身自然而然地轻扶着正跨过地上高高低低岩石的曹照照,目光温柔专注地盯着她脚下的每一步,语气浅淡。“——先不用急着回答我,待你想仔细、想明白了,再说。”
马藤惊疑不定、失魂落魄地跟在他们后头走着,脚步虚浮,几度踉跄。
天方露出鱼肚白……
曹照照站在高处,看着山脚下笼罩在清晨雾霭中隐隐若现的小汤村聚落,彷佛像是古画卷轴上遗世独立、飘逸于红尘之外的山野村居。
可谁会知道,它其实是活生生的一部阴森恐怖片呢?
她瑟缩了一下,下意识挨近了身边高大优雅肃穆的男人——
幸好,正气凛凛、百邪不侵的李寺卿大人在这个时候特别好用啊!
“嗯?”英俊肃然的大理寺第一高官低首,微露惑色。
“大人,您应该是属狴犴的吧?”
“狴犴?”
“嗯嗯,”她圆圆眼眸透着深切的崇拜之色。“传说狴犴急公好义、明辨是非、秉公而断,狱门和官衙上头都习惯‘趴’两只在上头做标志……下官觉得特别像您。”
李衡无言以对,半晌后忽然悠悠开口,“獬豸。”
“欸?”
“似麒麟、目有神、额独角,称法兽,本官生肖獬豸。”他缓缓说完,似笑非笑。“而你,定然是肖狸奴,还是最喜追自己尾巴团团转的那种。”
……大人您也学坏了。
看着小女郎一脸模模鼻子认栽的模样,李衡藏住嘴角的笑意,不忘叮咛,“仔细脚下。”
“谢谢大人,知道了。”她嘟哝。
马藤看着这两位彷佛一切公事公办却又异常默契,隐隐透着亲昵的“大人”,心下暗暗揣度起他俩的关系,可也没那么大的胆子问出口。
再偷偷瞥眼看其余三人,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淡定模样。
直到众人下了山,越来越靠近小汤村,正胡思乱想的马藤蓦然停下脚步,满脸矛盾旁徨,忐忑不安。
“事,是捂不住的。”李衡低沉道。
马藤咬了咬牙,再抬起脚步时,整个人像是瞬间颓唐衰老了好几岁。
李衡并未催促逼迫,他只从容尔雅地踩过一地赭红色碎石泥泞,昨夜大雨和晨间露水湿了袍角,沾了靴面。
可沾在乌皮六合胡靴面上的除了水渍雨露,还有隐隐细碎的黑色粉末。
他脚步一顿,目光扫过满山遍野、生长茂盛得过分的紫红色铜草花,眸光低垂,掩住了一丝冷光,负在身后的手悄悄做了个手势。
雪飞悄然掠影护卫在前,炎海和清凉立时随扈在后,巧妙地呈看似松散却是最严谨之势,预防着四面八方任何可能的突袭刺杀。
“待此事过,你和犊儿若想迁籍落脚长安,我可以安排。”李衡突然转头向马藤道。
“大人……”马藤虎躯一震,满眼不敢置信的惊喜。
随手就施了个大恩的寺卿大人神态自若,侧首道:“先带我等前去看那两姊妹遭活埋殉葬之坟。”
“喏。”
“能否绕路避开村民?”
“大人放心。”马藤当年在河东道便是斥候出身,在小汤村又是熟知山脉地形的猎户,艺高人胆大,甚至比小汤村世代而居的大多数村民还要清楚哪儿可抄捷径。
小汤村世代葬地位于漫天遮蔽树林中,幽暗阴冷,密密麻麻新旧石头墓碑错落,枯树枝桠上停着一片黑色乌鸦,微歪着头,也不怕人,绿光幽幽盯着不放……
曹照照脚底直窜上寒气来,脑中闪过了熟悉凄美阴森的曲子——
明月吐光,阴风吹柳巷,是女鬼觅爱郎,
谁人愿爱,凄厉鬼新娘,陪伴女鬼,深宵偷拜月光。
明月吐光,冤鬼风里荡,夜更深雾更寒,
游魂踏遍,幽静路上,寻觅替身,阴风吹冷月光。
她的眼光,她的眼光,好似好似星星发光,
睇见,睇见,睇见,睇见,心慌慌……
天际朗月也不愿看,天际朗月也不愿看……
嗷呜好恐怖啊啊啊啊啊!
她下意识揪住了李衡的袖子,缩在了他高大背后。
李衡不知道她已经联想到了著名僵尸片里的情景,但见平时参与验尸时面不改色还能侃侃而谈的曹照照难得缩得跟小鹌鹑似的,不禁心下一软,轻声道——
“不怕。”
她深呼吸,鼓起勇气,抬头望着他干巴巴笑了笑。“咳,不怕,就是觉得有点瘮人,不过现在好多了。”
有他的阳气在嘛……
“她们葬在这里,就在这株老槐树旁。”马藤低低开口,指着一个微微凸起的土丘,上头已经长满了野草,还被枯黄落叶铺了厚厚的一层,若不仔细看谁也不会知道这根本没有立墓碑的土丘底下,埋着两个无辜悲惨的受害者。
曹照照盯着那土丘,忽然问:“红衣僵尸传闻出现时,村里就没有人来挖坟,确认尸体还在不在吗?”
李衡侧首看着她,不由微笑。
“挖、挖坟?”马藤面色发白,断然道:“怎能挖坟?”
古人对亡者坟茔敬畏恐惧甚深,挖坟开棺起尸这样的事儿对他们来说是非常忌讳的。
曹照照忍不住讽刺轻哼,“不能挖死人坟,就可以埋活人了?”
小汤村民的脑回路也实在是非寻常人了。
马藤羞惭地低下了头。
他虽不是凶手,却也绝不无辜。
“如果挖开了坟,确认了两姊妹尸首仍在里头,那么至少有一半的机率可证实红衣僵尸之事是有人装神弄鬼。”李衡看了炎海和雪飞一眼。“——开坟!”
“喏!”
炎海和雪飞拱手领命,清凉则是老练地自怀中掏取出一截降真香,用火折子点燃了,恭敬绕了三圈,降真香据传能辟一切恶气不祥,且灵通三界。
混合着淡淡玫瑰和檀香的奇异幽香自降真木燃烧处飘散了开来,不知不觉间,众人心自然而然静了下来。
曹照照双手合十,心中暗诵了句“阿弥陀佛”。
事实证明大内高手挖起坟来也是很厉害的,颇有当年曹操模金校尉的风采……咳。
炎海和雪飞小心谨慎地自外缘开挖,就是为着能完好无缺地保全尸骨。
马藤看着他们开挖,心头滋味复杂至极,既有愧疚又有惶然,也不知该暗自祈祷两姊妹尸骨仍在墓坑中为好,还是期待墓坑中空无一物为好?
枝叶杂草和泥土渐渐堆得两边高,坑越来越大,忽地一抹暗沉黑红露了出来……
众人心一凛,雪飞和炎海也更加放缓了动作,就地取材地折下了带叶的树枝,慢慢将上头的泥土拨扫开来。
曹照照有点手痒,这时候分外想念自己放在马车上那套仵作尸检的工具了,里头小凿子小毛刷都有呢!
两具身裹破烂红衣布条的白骨暴露了出来。
马藤面色苍白。
曹照照熟练地上前,一一将那破破烂烂红得发黑的布条和破败肮脏得看不出原色的鞋子,从白骨身上分离开来。
十八世纪的瑞典科学家Carl Linnaeus曾在一七六七年表示“三只苍蝇就能像狮子一样迅速地吃掉一具马尸”。
在没有食腐动物的前提下,蛆虫应该是最为专业的清场专家,食用腐肉,产下虫卵,再进化,周而复始……
两具尸体埋得深,虫蚁啮咬加上自然腐化,一定程度上避免了被林中的肉食性动物刨食,便保留了白骨的完整性。
……尸体会说话,骨头亦如是。
她眸光悲悯。
李衡蹲下来,取出一方帕子,隔着帕子动作轻柔地缓缓检查着尸骨,而后自怀中掏出一个鹿皮囊,取出一团新棉,自头骨不断擦拭而下……
新棉在后枕骨勾住了丝。
他动作一顿,黑眸微眯,而后详细查检该处,随后继续直到脚骨。
另一具尸骨也同之。
“死者甲女,年十六岁上下,六尺二寸,后枕骨有损,疑为受薄刃之类器物击后脑,器物未深入骨,无明显破裂,当为失血而亡。”他低沉道,眼神深幽,“死者乙女,亦年约十六,六尺五寸,舌骨破裂,死因疑为受巨力掐致死。”
马藤一震。
“你说她们是被活埋的?”李衡目光清冷凌厉地盯着他。“是你亲眼所见?”
“回大人,非我亲眼所见,”马藤神情颓然而痛楚。“可我却是亲耳所听……她俩的哭喊求饶惨叫声传出老远,隔了多年,犹然在耳。”
“两名死者,曾怀有身孕。”曹照照低头检视两名女性尸骨的骨盆,看清楚后,心不由重重一沉……
“什么?!”马藤大吃一惊。
李衡敏锐眼神一凝。
“女性骨盆较男性来得浅却宽广,便是为了能够孕育胎儿承载重量,在怀孕的过程中,骨盆韧带会开始松弛,使耻骨联合的地方能够微微分离,让骨盆腔可以向外扩张。”曹照照认真解说。
虽然她是急诊室的外科护理师,不是妇产专科的,可该具备的医学知识都有,尤其这本就是最浅显的。
几个男人不约而同望向她,神情越发严肃了。
她心情沉重地道:“女子分娩时,会在骨面留下永久的凹痕,称之为分娩瘢痕,但两名死者耻骨面上并未有分娩瘢痕和分娩沟,证明胎儿并未足月分娩,恐怕是怀孕中期就……不在了。”
这个不在,究竟是被剖月复取胎?还是流产?
众人均面露不忍,眼神黯然。
李衡锐利目光落在那坑底的泥土上,突道:“再仔细清查,泥间有无胎儿尸骨。”
“喏!”
几个人分工合作,精细地筛过每一寸泥土……
他们屏气凝神,阴冷湿寒的天气下依然隐隐透汗。
直到筛完最后一捧土,依然不见稚女敕小巧细碎的尸骨……几人神色复杂,也不知该惋惜还是释然。
但无须亲眼见到可怜无辜的小生命殒落,心底也多少好受些。
“两名死者,生前可是遭辱有孕?”李衡冷冷注视着马藤。
马藤瞪大了眼。
“小汤村就无相关的风声传出?独孤老汉临走前也未曾和你透露半分?他们三人老弱,如若受辱之时不敢反抗,可俩姊妹被殉葬逼死,独孤老汉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他语气中就无半点愤怒仇怨之意?”
马藤被问得连连溃败,魁梧的身躯像是瞬间精气神被抽空了大半般,颓丧灰败苍老地跪跌在地。
“我……我没想到他们真的……畜生……真真是畜生……”
就在此时,一个惊恐尖锐的稚女敕嗓音响起——
“阿爷!”
李衡眸光一闪。
雪飞和炎海、清凉下一瞬将李衡和曹照照护在圈中,软剑在手,神色淡定。
曹照照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可等看清楚了眼前一幕后,霎时心脏急速狂跳了起来。
——他们被瓮中捉鳖了吗?
晦暗的林木间陆陆续续走出了大批手持着柴刀、斧头的粗蛮汉子……或高或矮,或老人或壮年,黑压压一片如远方危险不祥的乌云般渐渐逼近而来。
而小犊儿,就在其中领头的男人手中。
“犊儿?”马藤惊慌失色,情急怒吼。“——别伤我孩儿!”
小犊儿在那脸色凶狠难看的男人手中,吓得想哭,可又死死忍着。“阿爷……我、我不是故意没躲好的……”
他不想那仙人似的郎君和给他糖吃的好心女郎也被村里的叔叔伯伯害了,可是、可是……他自己也害怕得很。
小犊儿知道小汤村的叔伯们平常乐呵呵看着像是极好相处,可只要有外人误入了小汤村,叔伯们就会变了个人似的……让人发怵。
尤其在红衣僵尸出现过后,村子里的人都越来越古古怪怪的,他问过阿爷,可阿爷却是猛然捂住他的嘴,神色严厉地警告他不准多问。
而此时此刻,被熟悉的汤渤阿叔勒得好疼好疼时,小犊儿终于隐隐约约明白了阿爷当时眼神为何恐惧了——
“哇……阿爷我怕……呜呜呜……”
“阿渤,你放了我儿子,有事冲我来!”马藤目眦欲裂。“犊儿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无辜的。”
“你是不是忘了,那年之后,小汤村就再也不允外人入村?”为首的凶狠壮汉汤渤目光阴戾如狼。“——马藤,你昨夜选择背叛小汤村起,就该知道后果了。”
马藤焦灼地看着被汤渤抓在手里的儿子,嗓音颤抖了起来。“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违反了村子里的忌讳,我自己领罪……和犊儿无关,你放了他,我这条命给你!”
“太迟了。”汤渤看着马藤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你们今天谁也别想走……小汤村历代祖先都在这儿,你们,就永远留在这儿向先祖们赔罪吧!”
“向先祖们赔罪!”
“受死吧!”
“叛村者死!”
村民狂暴鼓噪了起来,发红的双眼充斥着血丝,手中的铁器锄头利刃危险地扬起,眼看着就要冲杀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