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院。
魏驸马看着李衡一行人,后头还押着三名蒙面汉子,俊美忧郁的脸庞透着掩不住的讶然疑惑之色。
“这是?”
裴大将军神情阴郁而矛盾,最后望向李衡。“李寺卿,裴某不知你囊中藏着什么玄机,也不知长公主府本桩命案究竟牵涉多广,可你今日既打算在此掀了底,想必也盘算好了让某来做这个见证之人,所以……你说吧!”
魏驸马眼中迷茫更盛。
“魏驸马彷佛不诧异这三名汉子被擒?”李衡微笑问道。
魏驸马苦笑。“李寺卿,魏某至今一头雾水,不知这三人是谁,也不知本该验尸查案的诸位,为何一脸兴师问罪地来到我跟前。”
“既然潜伏环伺在偏院的这三名歹徒与魏驸马无关,那想必驸马也不反对李某命人将之带回大理寺严审了。”
“什么?”魏驸马震惊。“这三名歹徒竟敢混进我长公主府意图不轨,李寺卿大人确实该好好审上一审,魏某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把黑手伸进了长公主府……还意图陷魏某和长公主于不义!”
看着魏驸马努力压抑怒气,眼中的愤慨和委屈浓重得几乎要烧灼起来,原本半信半疑的裴大将军犹豫了一下,浓眉蹙起。
“驸马如此深明大义,李某就放心了。”李衡对押着三人的雪飞道:“带回大理寺暗狱,口中毒囊可卸下了?”
“回主人,三人臼齿毒囊皆卸。”雪飞回道。
魏驸马瞳孔隐隐缩了一缩,可再定睛一看,依然是满布气愤填膺。
饶是曹照照心绪复杂,还是不免疑惑地暗暗瞅了李衡一眼——
李衡这是要摊牌了?为什么?他并不像是这么冒失冲动的人,尤其他们人还在长公主府,庆元长公主尤其护短,就算魏驸马犯下了什么杀人罪,有长公主胡搅蛮缠,光是出动府兵就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显然裴大将军也是这样想的,神情始终紧绷阴沉。
“此案,看似自昨日午后胡饼案开始,牵连到昨夜长公主府帐房被毒杀一案,”李衡漫然踱步,巧妙地将曹照照掩护在身后,挑眉望向魏驸马。“可实际上,此案的阴谋根由已然在二十年前埋下了。”
裴大将军面露愕然。
魏驸马负手伫立,虽近中年,俊美沧桑惆怅的容颜在日光下却恍若会发光。
若是长公主在此,见魏驸马露出这等神态,想必又要心疼死了,定会大声斥喝李衡的无礼。
“不过,我们还是先从昨日的胡饼案说起吧。”李衡瞥了一眼裴大将军,语气平静淡然。“昨日西市一胡饼铺店主崔大娘失踪,却有人伪装成崔大娘,佯作卖饼,明显可知,是在等着某个特定的人上门。”
裴大将军皱眉。
魏驸马则是默默聆听。
“恰巧曹司直前去买饼,识破假崔大娘,用迷烟欲药倒此人之时,此人却当机立断咬破口中毒囊自杀,曹司直速出饼铺寻不良人报案,可亭中不良人颈项遭巨力扭断。”
李衡嗓音低沉而有力。“不良帅交出此名不良人尸身时曾说过——不良人是长安最底层番役,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熟悉所有长安坊间人氏面容,警觉性最高,能近身绞杀他之人,必然不是陌生人。”
气氛僵滞了一瞬,裴大将军面露沉思,魏驸马依然温柔而忧伤地看着他,彷佛不明白这一切究竟和长公主府、和他有何干系?
曹照照也好奇到想挠耳搔头——所以不良人不是假崔大娘杀的吗?那是谁?
就在此时,青竹般修长少年清凉领了一个眼熟的中年精干男人走了进来,清凉执手行礼——
“禀主人,王令史请到。”
王令史有点怔忡,可见到裴大将军和李衡及魏驸马,不禁一震,忙执手躬身拜见。“下官京兆府令史王韬,拜见大将军、寺卿大人、驸马。”
曹照照睁大眼——咦?李衡请王令史来做甚?昨日他们附上的案录还有写得不清楚的地方吗?
“这位王令史又是?”裴大将军盯着李衡。
李衡没有回答,只是转向王令史,温和道:“王令史是京兆府资深令史,向来勤于政务,备受京兆府尹倚重,也是昨日京兆府第一个前往胡饼铺子查案之人,比之主事何绍绍,仵作汤藤更早一步抵达案发现场,王令史请再重复说说,你昨日侦查出的线索。”
“喏!”王令史被上官这般嘉许肯定,心下大喜,越发恭恭敬敬的说道:“昨日午后下官于曹司直报案后半个时辰,受命前去勘查现场,何主事和汤仵作也随后赶到。下官到之时,只见胡饼铺中有一方被巨力劈裂之矮案,地上有凌乱脚印,一大一小,有少许雨水印渍,此间主人不见踪影,揉饼白案后方地面有湿帛擦拭过的痕迹,透着微微刺鼻醋水味……惜不见曹司直所宣称之尸首。”
裴大将军眨了眨眼,莫名地看着李衡。
这样的侦查证词只需三言两语说明即可,怎么还需要一个小小令史亲身来?
魏驸马始终沉默不语,如同在看戏……他要看,李衡到底要唱怎样的一出戏?
曹照照听着这熟悉重复的侦查证词,不知怎地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刹那间电光石火灵光一闪——
啊,时间差!
李衡对着她浅浅一笑,黑眸亮如星辰。
她情不自禁心脏怦怦乱跳了起来。
“王令史也是军人出身吧?”李衡忽然问。
王令史一挺直腰杆,“是!”
“左右领军卫,禁军十六卫中的弓兵部队,二十年前,王令史衔拜射声翊军校尉。”
王令史身形微微一僵,神情有丝戒备和不安。“……寺卿大人好记性,下官确实曾经任射声翊军校尉。”
“真巧。”曹照照深深吸了一口气,嘀咕道:“跟骑射部队中的豹骑是同事啊!”
“曹司直此话何意?”王令史声音异常紧绷,隐含警告。“难道是怀疑王某和你所谓的左利手杀手有关?若这样推断,这位疑似杀害崔大娘而后以身伪装之的杀手,也只是曹司直宣称之人,没有加害者尸首也没有被害者尸首,一切现场也可能是曹司直故布疑阵——”
裴大将军眯起眼。
李衡面色一沉……
曹照照却没有在怕的,可能是因为躲在高大宽肩腿长的李衡身后,特别有安全感……咳。
她嘴角故意高高扬起,好意劝道:“王令史别这么紧张呀,我什么都还没说呢,您这样急中生乱,胡乱攀咬,很容易让人误会您是在心虚……也对,您心虚什么?”
“住口!”王令史额头青筋冒起,隐隐生汗,猛然望向李衡。“李大人,您就是这么纵容属下妄织罪名诬陷无辜之人吗?”
“曹司直有种天生特殊的敏锐能力,往往能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嗅出凶手。”李衡淡淡道。
……嗅?
被夸奖的曹照照笑容还来不及浮起,就卡在了半路——当老娘是缉毒犬吗?
“况且,你露出的破绽不止于此。”李衡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王令史瞳眸瞪大,胸膛急促起伏,咬牙道:“李寺卿这是找不到凶手,生怕圣人苛责,所以索性随便找个替罪羊了?裴大将军,魏驸马,您二位也是我朝重臣皇亲,难道眼睁睁看着李寺卿大人仗势诬陷忠良?”
裴大将军尚且不言语,向来英俊温柔纯厚的魏驸马已经忍不住了——
“李寺卿大人今日咄咄逼人,字字句句全针对我长公主府及魏某,某虽不知何时得罪与你,可也隐忍至此,只盼李大人能给个清楚明白,但王令史是京兆府的人,你连他也要拉下水,难道就不怕京兆府尹马阿和儿大人也上告圣人吗?”
李衡还未说话,曹照照就炸毛了——
“魏驸马此言差矣。”她跟只迫不及待保护自家铲屎官的猫皇般蹦了出来,高高昂起头,亮出小利爪。“寺卿是在查案,如果此案确实与长公主府、与驸马无涉,您更该欢喜寺卿大人在此将一切案情厘清,还您清白才是,还是您更喜欢我们大理寺私下查案,也没给您一个申诉解释的机会,就此定案上报圣人?”
“……不愧是李寺卿治下的大理寺,连一小小曹司直都能出言刁钻至此。”魏驸马一怔,脸色也不好看了。
“大理寺办案只凭实据,不靠巧言善辨。”李衡微笑道,望向挡在自己面前的小司直,眸底不自觉掠过一抹淡淡愉悦。“曹司直也不过是实言实说罢了。”
“那还请李寺卿大人把话说清楚,下官究竟是怎么莫名其妙成了这个凶手?”王令史冷笑,再无半点寻常恭敬。
李衡含笑的目光锐利如刀,王令史下意识一凛。
“破绽一,就在你的证词中。”李衡道:“——你宣称,在曹司直前往京兆府报案后半个时辰赶到案发现场,见揉饼白案后方地面有湿帛擦拭过的痕迹,透着微微刺鼻醋水味……”
裴大将军也意会过来了,冲口而出。“不对!案发后至少过了半个时辰以上,现场地面湿帛擦拭痕迹早也干了,便有醋水味也当消散一空,如何还嗅闻得见其中气味?”
王令史浑身僵硬。
“裴大将军果然精明多智。”李衡一笑。
王令史后背冷汗透衣,面上仍努力不显。“……某承认,到场之时已查不出什么痕迹,只好将曹司直报案时的证词拿来一用,此举至多只是怠惰职守,某认了,自愿领罪,可其他的罪名,某不认!”
“王令史想必也早编造好了这套说法,只可惜——”李衡修眉俊目投向曹照照。
曹照照默契地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笑嘻嘻地对王令史道:“只可惜我前去京兆府报案时,并没有提到现场在浓重烤饼香中,犹留有一丝刺鼻的醋水味。”
王令史瞳眸一缩!
“除了我和那位伪装崔大娘的杀手,还有谁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差内知道地面曾被疑似杀人移尸,并以醋汁清洗过的痕迹?”她挑眉问道。
王令史脸色刷地惨白成一片。
裴大将军沉声道:“——涉案疑犯会知道。”
“是。”李衡接口。“且昨日遇害的不良人,颈项遭人由左至右扭断,可见凶手也是善使左臂之人……不良人被发现时尸首犹温,而伪装崔大娘的杀手,据曹司直所查,梳髻擦粉通身打扮,至少也得半个时辰,根本没有时间抢先杀人,所以可知凶手是两人,一人事先装扮,一人先杀不良人。”
“为何就不能是你等宣称的那名伪装崔大娘之人,在不良人不设防前,出手扭断不良人颈项?”沉默许久的魏驸马语气里有些许讽刺和挑衅。
“西市往来人士复杂,被安排在西市的不良人身手都不错。”李衡淡淡道,“若我是那名杀手,既然主人安排我在胡饼铺子潜伏等待完成任务,就不会冒着受伤的危险先去杀了不良人,因此这件差事必定安排给另一个人。”
“那何以见得王某就是那名杀害不良人的凶手?”王令史大怒。
“那名不良人挣扎断气间,曾抓住了凶手的衣袖肌肤,故指甲里留有了残存的皮肉血渍。”李衡盯着王令史。“王令史,你可愿拉高两臂衣袖,以证清白?”
王令史后退了一步,面色狰狞。“李寺卿……你这是执意诬陷王某是凶手了?纵然、纵然某手臂有伤,那也是日间操练时不小心留下的伤痕,一点也不能证明什么!”
“所以你是不否认自己臂上有伤了?”
王令史一窒,眼底流露出了一丝困兽的惊恐抵抗。“某说过了,纵使有伤,也只是操练失手而得,某非凶手!”
“二十年前射声翊军校尉王韬,父籍贯鲜卑,母为赵郡李氏旁支,韬擅用右弓,有断掌之纹……又或者,‘王令史’你能摊开右掌,让我等一观?”李衡缓缓道,语气清淡,却犹如巨石落潭,激起千丈波涛!
王令史本能地将右手缩在身后,可下一瞬惊觉自己这动作何尝不是畏罪心虚?
“啊哈!”曹照照登时恍然大悟,月兑口而出。“你不是真的王韬?难道你是豹骑中被报死亡的兄弟之一?”
“王令史”眼中掠过凶狠毒恨的杀气,快如闪电地身形暴起,左掌如巨爪眼看就要掐握住曹照照的脖子——
“都是你这个毒妇害人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