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照照默默听着,直到同上了马车,她顾不得小手被他拿在手里把玩,急急倾身上前——
“大人,你该不会已经心里有数了?你猜出他幕后之人是谁了?”
“嗯?”李衡眉眼舒展,腾出手来自车厢小柜内取出了一碟子椒盐饆饠到她面前。“饿了吧?先吃点填填肚子,今日庄子上进了一大篓子螃蟹,我让人挑了最肥美的,暮食时蒸几只团脐浓黄的给你尝尝,还烧了只羊腿……给你卷饼子吃。”
“哇……”她咬着酥软咸香的椒盐饆饠,被诱惑得差点口水泛滥成河。
他又帮她斟了碗茶,不忘柔声叮咛。“吃慢些,别噎着了。”
她几小块层层酥叠又精致如艺术品的椒盐饆饠下肚,又灌了口碧滢滢的热茶,舒坦地长长吁了一口气,忽觉不对劲……
他刚刚这是在转移话题吗?
“大人,此事有什么机密是我不能知道的吗?”她月兑口而出。
李衡修长漂亮的指节替她拭去了黏在唇畔的酥屑,目光专注而温柔。“——是。”
她一呆。“……要不要回答得这么直接啊?”
“有些腌臜隐晦的密事,你不知道为好。”他温和地道:“朝中的勾心斗角,也不是什么值得关注涉入的。”
尽管他神色自若云淡风轻,彷佛当真不拿那些诡谲四伏当回事儿,可曹照照却是听得心脏发紧,越发忐忑。
“那你呢?”
“我?”他模模她的头。“我如何?”
“这些朝中争斗,会牵连到你吗?”
他微微一笑。“我是大理寺卿,只管职责所在,旁的自有圣人圣裁。”
古往今来,朝廷恶斗是一场没有烟硝的可怕战争,有多少达官贵族一夕间沦落为囚,不也因为这个原因吗?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也没有一片雪花逃得了……
“该不会是,”她迟疑地压低了声音,“涉及夺嫡?”
李衡沉默了一瞬,又塞了块椒盐饆饠进她嘴里,轻声道:“别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她嘴里塞了饆饠含糊不清,蹙眉忧心地仰望着他。“自古遇上这种就没好事,站队也是死,不站队也是死……我就不明白了,那个位置他们抢破头也就罢了,凭什么要连累死一大票人?”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她心情沉重,嘴里嚼着的饆饠也不香了。
“放心,大理寺会一切安好。”他低头凝视着她。“我也不会让你有事。”
她望着他,眼眶微湿。“那你自己呢?”
“我能护好你,自然也能保全自己。”李衡嗓音清浅而坚定。
曹照照忍不住上前主动揽抱、环紧了他的腰,小脸靠在他胸膛前,嗅闻着他身上干净好闻的气息。
“那你也要说到做到,不能为了要护着谁,而把自己搭进去。”
他心念一动。“照照……”
“你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我的意思。”
“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我都在李府和大理寺两年了,几乎天天跟在你后面跑,我会看不出你除了一心忠于圣人之外,余下的还同谁交好吗?”
“你放心,”他大手轻轻抚模着她的小脑袋,心下一暖。“我所做的一切,不违法制,不违道义,也不违本心,自然不会有事的。”
她小脸在他温暖精实胸膛前依恋地蹭了蹭。“好,可是你也要答应我,如果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千万不能把我晾在一边。”
李衡静默了片刻,只是将她拥得更紧,柔声道:“这两日你也累得狠了,挨着我睡一会儿,到家了我会叫醒你的。”
“大人……”
“听话。”
她偎着他,只得乖乖闭上眼睛。
马车辘辘行驶在长安大街上,车厢内很安静,只听得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暖暖交缠……
深夜,李衡摊开了一大张绵软细薄、平滑洁白的楮皮纸,提起狼毫,一一在上头写下不同的名字,圈起了相同的关联,划去了无干的线索。
“户部……工部……兵部……”他一笔墨色直指到其中一个词汇。“东宫。”
户部掌管天下土地、赋税、户籍,工部辖管全国屯田、水利、工程、交通运输和官办工业,兵部管理大唐军队调动、军官任免及军令军政等枢务。
胡饼案、行僵案皆有户部和兵部涉入的痕迹……
马藤原为河东道云州府兵,无军令不得调动,后却落籍关内道庆州,此次马藤父子也跟着他们回长安定居,在临行时马藤悄悄禀告他,河东道十年来陆续有府兵被调出河东道,却又从旁州征兵填补了空缺。
马藤在军中位置极低,并不清楚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每年冬季十一月召集时,却常常可以见到生面孔。
李衡心情颇为沉重。
此等异状,河东道居然没有任何一个官员心生怀疑,没有任何一封奏折上呈长安,若非河东道已然沆瀣一气,就是兵部有人拦住了奏折。
若是前者,状况危急棘手至极,倘为后者,兵部能有这样大职权和胆子的……屈指可数。
他目光深沉,蹙眉又写下了“铜铁矿”,“蜀王”。
蜀王定然知道铜铁二矿的存在,而这个独孤老丈……也是尚未解开的谜团。
独孤老丈的出现和消失,都没有明面上的简单。
魏长风借着长公主府秘密谋划多年,看似欲在长公主寿宴上对圣人不利,然而他纵使毒香得逞,圣人出了事,也还有太子继位……他府中豢养的人马对上京师十六卫尚且是螳臂挡车,更何况长安附近大营十万驻军,更是朝发令,午间至,即可大举辗压叛军于瞬息间!
且长公主府还有大笔的帐目金流去向不明,自胡饼案至今,他的人手始终没有放弃追查后续。
这种种一切,他皆已密奏圣人,从未有一分隐瞒。
户部尚书年老体衰,这几年来早有致仕之意,只不过圣人尚未有可心的新任户部尚书人选,犹在左侍郎闻秋明和右侍郎简越之中考核挑选。
左侍郎是太子门人,右侍郎则是蜀王的人……
闻秋明幼子却偏偏在此时被大理寺仵作残忍杀害剥皮,这幕后之人,是连大理寺——他李衡也一并牵扯了进来。
无论如何,他最后都有御下不明、辖管失职之过。
“……大理寺。”他落笔将之圈了起来。
刚才最新的线报,全长安最大的广福粮米行是三皇子骆王侍妾家中的产业,也可说是有骆王在后头为靠山。
邹生在广福粮米行的长安县分铺为帐房三年,除了到粮米行分铺上差外,平时深居简出……
“禀阿郎,”炎海面色严肃地悄然而入,拱手递上一只密信。“御史台御史大夫明日早朝会弹劾您,纵容下属仵作杀害官家子弟闻秀和良民邹生,监管不力、治下不严,如何担得起大理寺卿一职——”
御史台一贯有风闻奏事,纠察、弹劾百官,肃正纲纪之权。
御史大夫陈羽老大人铮铮铁骨,却是清正古板严苛,但凡他认为何人犯错,咬死了也不放……
听见这个密报,李衡倒是笑了。“连陈老大人都惊动了。”
“阿郎,大理寺必定又被安插了钉子。”炎海表情却很难看,隐含怒气。“请容属下立时带人前往彻底大清洗一番!”
“不用了。”他嘴角微扬,淡然自若地道:“六部何处没有钉子?便是皇宫内,难道还少得了吗?圣人都不担心了,我等担心什么?”
“可阿郎……”
“不急,”李衡慢条斯理地将案上的纸卷了起来。“钉子使得好,也可以为我所用,况且真正的机密,钉子们想碰也碰不着。”
炎海只得低头听命。“是。那明日早朝……阿郎可有应对之策了?”
“陈老大夫出马了,我如何能不捧场?”他低笑。
炎海听懂了他的意思,神情也缓和松快了些许。
“那个……打扰到你们谈正事了吗?”
曹照照扒在门框边,眨了眨眼。
她扎着条长及腰间的辫子,穿着轻便的青衣裙裤,若非身形娇小,面容玉雪可人,令人猛一看还以为是李府里的年幼小厮。
李衡一见到她,眼神蓦然温柔了起来,起身走向她,“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我睡不着。”她赧然地挠了挠耳朵。
“莫不是又撑着了?”他有一丝紧张,大手自然而然地抚上她的小肚子。“炎海,速请府医来——”
“喏!”
“没有没有,我今晚没有吃撑……”她小脸涨红了。
——“吃撑”这个哏还能不能过去了?
他认真地注视着她,深邃的黑眸里尽是担忧。“不可碍于面子,忍着不说。”
她不好意思地道:“真的没有……啊,我突然有困意了,那我还是先回去睡——”
话声未落,她的手已经被他抓住了……曹照照疑惑抬头,看见他眉眼含笑,一身月色长袍玉带,越发显得雍容闲雅……
不知不觉间,她小心肝儿又怦通怦通乱跳了起来。
夜深人静,灯半昏时,月半明时,最适合干一些暧暧昧昧的……那种事。
不不不!不能再伸出罪恶的小爪爪把美人给吓跑了!
她硬生生把自己方才的“见色起意”又压制了回去,清了清喉咙,努力做出正直无害女青年的做派。
——曹照照,人物设定不能再歪了啊!
她明明在现代就是个堂堂正正的善良热心专业护理师,对男性身体的想法就只有眼前是个医疗对象的认知。
可为什么偏偏来到大唐遇见了李衡这个严谨俊美禁欲的大理寺卿,她的雌激素(动情素)和孕激素就情不自禁地蹭蹭蹭往上飙涨?
也因为李衡,她总算理解同事们在追剧时,为何会在对那些拥有胸肌月复肌六块肌的小鲜肉弟弟们尖叫欢呼嗷呜嗷呜了……
唉,她的春心萌动点居然落在大唐,这也不知到底是超前还是落后一千多年?
曹照照正满脑子黄色……咳,有的没的间,炎海已经早早告退离去,留下她和李衡孤男寡女共处一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