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派太医们过来为她把脉,但太医们都摇头,直言脑子的病最难医,失忆的病患他们也曾接触过,有人曾在一夜之间全数想起,也有人终其一生都想不起来。
苏薇茵可以看出皇太后的失望,但对失去的记忆,她并不执着一定要记起。
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有鉴于苏薇茵的态度,皇太后也不得不放下这事。
这一晚,苏薇茵被留在宫里,皇太后还办了家宴,让皇子公主们都见见终于回归的曦月县主。
只可惜苏薇茵失忆了,这些人对她而言与陌生人无异,加上她生性冷淡,和他们实在也无话可聊,皇帝便让众人都散了。
曦月宫的暖阁里点了灯,皇帝、皇太后跟苏薇茵坐着小叙,但大多时间是苏薇茵在说她跟薛弘典夫妇的日常。
皇太后频频点头,在心中庆幸回回在外头的时候一切都算顺心,不过她想了又想,还是向皇帝要了个恩典。
苏薇茵失踪多年是事实,而她被薛弘典、郭蓉收养,一些与他们走得较近的友人,甚至是薛弘典曾经外放的县城百姓许是也都知道,苏薇茵是薛弘典在破获人贩子时被发现的,这其中的想像空间太大,虽然她臂上的守宫砂能证明她清白无瑕,但失踪一事对女子的清誉终究有损。
他们商量着让皇帝册封苏薇茵为郡主,封号不变,告诉大夏王朝的所有人,她身后站着皇太后跟皇帝,他们都在给她撑腰,若一些碎嘴不长眼的人胆敢议论曦月郡主,就是与妄议皇亲同罪,皇室绝不会善罢干休。
皇太后又说:“对了,还要让钦天监选个黄道吉日办个宫宴热闹热闹,皇祖母再看些青年才俊,替囡囡选个良婿。”
“母后,囡囡已经定了婚事。”皇帝笑着将对象告知。皇太后难以置信的看着苏薇茵,“那是个混世魔王啊!”
“皇祖母,世子已皤然醒悟,痛改前非,他变得很好,而且外孙女很喜欢。”
皇太后眉头一皱,“可是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父亲——”
苏薇茵摇头,“皇祖母,北平侯于囡囡而言只是血缘上的父亲,给了囡囡五年多亲情的薛大人才是真正的父亲。”
也就是说,不管亲爹反应如何,都不会改变她的决定。
“说得好,难怪薛爱卿提到囡囡时满是骄傲。”皇帝赞赏地看着她。
皇太后拍拍苏薇茵的手,“好,皇祖母一定好好为你备嫁妆,金银财宝,衣裳首饰,甚至陪嫁的良田商铺一样都不会少。”
说着,她又想到苏薇茵聊及在外头的那五年多,对看诊说得特别多,遂提议道:“囡囡要不要去太医院?”
“囡囡不想,宫里已经有太多厉害的大夫,民间更需要我。”
皇太后跟皇帝对视一眼,囡囡是金枝玉叶,捧在手心怕冻,含在嘴里怕化了,要抛头露面去医馆当坐堂大夫,他们都很担心。
但苏薇茵很坚持,皇太后也只能改为力挺,帮着说服了皇帝。
“你去做安排吧。”她交代完唐嬷嬷,又拍拍苏薇茵的手,“囡囡要嫁人了,皇祖母疼你的时间不多,很快就要换别人疼了,所以你现在想做什么都跟皇祖母说,皇祖母都支持你。”
苏薇茵心里一暖,眼眶微红,“谢谢皇祖母。还有皇祖母,囡囡想回庆宁侯府。”
“看,女大不中留呢。”皇太后笑着答应,要她安心休息一晚后,就在皇帝的陪同下离开曦月宫。
回宫路上,皇太后边走边看着身边的皇帝,“囡囡虽是女子,但胸怀天下,心怀百姓,说来该是薛弘典夫妻的身教及言教影响了她,是他们教得好。”
“是啊,功名利禄从来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列,尤其是薛爱卿,志在穷苦百姓,胸襟气度都非常人能比。”皇帝对这七品官相当欣赏。
皇太后点头赞同,“感谢老天爷保佑,囡囡虽然丢了,却是到了他们夫妻身边,成长为一个很好的姑娘。”
*
翌日,苏薇茵本该回庆宁侯府,但苏思贤在早朝后求见自家闺女,还说北平侯府已经整理好她以前住的院子,这弦外之音便是要将苏薇茵认回去了。
苏薇茵再不想见他,该来的总是要面对,于是她决定直接走一趟北平侯府,她可不想一次见父亲,一次又见妹妹的。
皇太后觉得也是这个理,而且孝道在上,她这失踪多年的女儿是该回家一趟。
至于是否就此住在那里,苏薇茵给了否定的答案,“我没打算住下,反正我与他们原就不熟。”
皇太后高兴地点点头,叫来唐嬷嬷,向苏薇茵说:“唐嬷嬷从年轻就侍候哀家,是哀家最为倚重的人,有她同行,苏家人也不敢对你如何。”
“太后娘娘太瞧得起老奴了,皇上封曦月郡主一事已公告天下,凭郡主的身分,苏家人哪敢对她如何?”唐嬷嬷忙说。
也是,虽说称呼是郡主,但皇上破例将“曦月郡主”之位定为正一品,位同公主贵妃,寻常夫人闺秀见了都是要行礼的。
于是,苏薇茵在唐嬷嬷的陪同下,出宫去了北平侯府。
由于宫中早遣人送消息来,因而苏家人全都起身迎接,身分较低的也须躬身行礼。
“都是自家人,不必讲究这些虚礼。”苏薇茵对这些繁文缛节实在不习惯。
一大群人称谢起身,偌大的厅堂黑压压一片,冯念彤先说了自己,再一一介绍前来的苏家长辈,绕了一大圈后才是苏思贤。
“女儿见过父亲。”苏薇茵福身行礼,绝丽脸上并无笑容,反倒有几分疏离。
“这几年委屈你了,孩子。”苏思贤上前虚扶,一面打量着这失踪多年的女儿,她整个人水灵灵的,这份气质倒与当年相同。
冯念彤带她到苏荷茵面前,“这是你妹妹荷茵。”
苏荷茵看着她,表面欣喜,心里却是愤怒的,苏薇茵明明被拐子带走,看起来却像没遭过罪似的,言行举止从容自在,落落大方,还有那张脸更是明艳动人。
前世的苏薇茵被视若珍宝,娇宠长大,贵气逼人;今生她身上却多了一股清雅气质,一身女敕粉色素锦衣衫,肌肤若上好的羊脂玉,眉眼如画,唇若樱桃,还有那双眼比前世更灵黠有神。
她愈看愈妒,但仍目光含泪的说:“这些年姊姊在外面肯定受了很多委屈,妹妹的命是姊姊救的,可妹妹却在府中锦衣玉食,实在不该。”
“我没有委屈。”苏薇茵答得云淡风轻。
“姊姊这几年过得如何?我们都很关心。”
说吧,一定过得很卑微!
苏薇茵看着她发亮的双眸,确定自己不会喜欢这个表里不一的妹妹,她是以为自己眼睛不好,看不出她的口是心非吗?
但她还是坐下来侃侃而谈这五年多活得有多踏实,学习医术,研读医书,跟着养母捎起竹编的大背窭,拿着鎌刀上山去采草药。
最后,她再次强调,“我过得很好,一点都不辛苦。”
苏荷茵听得眼眶泛红,但心里不屑,明明过得这么清苦,何必说得这么好听。
听苏薇茵说完,苏思贤不知如何回应,只能硬着头皮说:“是为父没有安排妥当,让拐子钻了空子。”
“无妨,事情都已经过去,人要向前看。”苏薇茵态度依旧淡淡的。
他仔细打量大女儿的神情,的确没有半点自怨自艾。“对了,以后就住在家里吧,不需要太拘束,有什么需要都来跟父亲说,月钱自然会以侯府嫡女该有的月例算,还要帮你挑几个嬷嬷及丫鬟侍候——”
“不用麻烦了。”苏薇茵打断他的话,直言她很快就要嫁人了,反正以前关系就淡漠,现在也不必刻意装得一家和乐。
苏思贤一听可就不高兴了,但唐嬷嬷在旁轻咳两声,他只能压下怒火,苏家要苏薇茵回府自然有他们的用意,婚事就是首要之重。
“外传你与朱世子已经订亲,但他只是个素有顽劣之名的纨裤子弟,世子之位能坐多久?一个可能无法承袭爵位的公子哥儿,父亲不能同意。”
“那很抱歉,这事早已拍板定下,不劳父亲费心了,女儿没打算久留,这就回庆宁侯府了。”她最后决定连两天都不住了。
这是不想谈下去了……苏思贤脸色很难看。
偏偏这时唐嬷嬷又开口了,“出宫前太后娘娘交代了,郡主想如何便如何,任何人都拦不得。”
最终,一群人只能绷着脸送苏薇茵一行人离开。
苏思贤十分不满,这大女儿失忆前跟他就不甚亲近,失忆后依然疏离,对北平侯府可说是一点助益都没有。
苏荷茵咬牙看着远去的马车,这场景如此熟悉,前世她面临了无数次,本以为重生后会有所不同,为什么一切还是没变?
马车内,苏薇茵看着唐嬷嬷,“唐嬷嬷是否觉得我太任性了?”
唐嬷嬷摇摇头,“苏家人没有一个好的,任性与委屈之间,老奴宁愿您任性,但就怕还没回宫,那些话就传得沸沸扬扬了。”
苏薇茵嫣然一笑,“无妨,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不过嬷嬷放心,我自有分寸,该回侯府住的时候,我自然就回去住了。”
对她来说,皇宫与苏府都是陌生的,但她能感觉到皇太后跟皇上对自己的真心疼爱,在苏家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只是血缘关系终究无法切断,她总归得在苏家出嫁。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朱家上下看到苏薇茵都有这种感觉,他们都担心她会就此住在皇宫里不回来了,毕竟她已经成了曦月郡主。
半夏跟茯苓知道主子还是要她们侍候,还是会住在庆宁侯府,都喜极而泣。
然而朱家人最担心的,还是皇家是否承认两家的婚事?
“禀侯爷、夫人,婚事没变,郡主说她很喜欢朱世子呢。”唐嬷嬷笑说。
苏薇茵脸红了,尤其朱哲玄看着自己的眼神太灼热,她知道若不是唐嬷嬷这尊大佛在这里,他早就冲向自己又抱又亲了。
唐嬷嬷看到朱家上下对苏薇茵的喜爱,称皇太后身边不能没人侍候,便先离去了。
唐嬷嬷一走,厅堂内的众人只觉得眼前一闪,朱哲玄已经抱着苏薇茵往蔷薇院去了。
苏薇茵被亲到差点没气,她用力推推还没亲够的男人,终于让他放开她。
朱哲玄见她粉脸驼红的瞪着自个儿:心里还是飘飘欲仙,“你向皇上他们说你喜欢这门亲事,你喜欢!呵呵呵——”
苏薇茵也跟着笑出来,他这模样太傻,太可爱了。
两人小小的温存一下后,朱哲玄就问起她在宫里的事,她也满足他的心愿,说了很多很多。
至于苏家人如何,她也说了,毕竟日后他名义上总是苏家女婿,并表示随着她的回归,北平侯府可能又要起心思。
“没关系,为夫陪你,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我还没嫁你呢,哪来的为夫。”
“为夫就是为夫——”
屋内,小俩口温馨的说着话,不知屋外站了丁意宁、半夏跟茯苓。
她们也想知道苏薇茵在皇宫的事,无奈朱哲玄是个长舌的,久久都不出来,她们只能继续在外头罚站。
*
接下来的日子,皇宫时常送来东西,都是要给苏薇茵的,首饰玉器,貂皮华服,还有流光溢彩的丝绸,看似素净,但一动就有流光闪动,属于低调奢华,同时也派人来为她量身,说是没几日要举办宴会,需赶制一批新衣。
待衣服做好时,唐嬷嬷又过来一趟,向苏薇茵禀告帖子都已送出,就在皇家庄园,北平侯府也送了一张。
皇家是为了正式介绍苏薇茵才办的这场宴会,几乎所有的名门贵胄都收到请帖,他们也想看看消失五年多的曦月郡主如今是啥模样?
宴会举行的这一日,皇家庄园可说是被挤得水泄不通,进来后男子往后方靶场骑马射箭,女子则三三两两赏些冬日仍盛开的花卉,还有仍未飘落的层层枫叶,上百名内侍宫女在旁侍候。
今天的焦点苏薇茵穿着一身海棠红折枝牡丹裙服,倾城丽颜淡抹娥眉,清明観丽,她身边除了两名俏丫鬟,还有皇太后身边的唐嬷嬷,这自然是皇太后要给苏薇茵的体面。
世家夫人们凑在一起聊天,其中也包括冯念彤,若换做平时,她们正眼都不会瞧她一眼,但如今情况不同了,她可是有一名郡主女儿啊!
苏荷茵柳眉弯弯,也是一身明艳,她先凑近苏薇茵跟她问好,再善尽一个好妹妹的责任,帮着介绍各家千金或夫人。
她笑脸盈盈,心里却是愤慨,尤其看到阳光洒落在苏薇茵身上,将她那张绝色的脸庞衬得发亮,愈加美丽,竟让她感到有些自惭形秽。
这不对呀,这一世她明明认真学习如何成为一名贵女,也颇有声名,可是此刻站在苏薇茵身边,她就是有矮一大截的羞惭,彷佛被打回原形。
为什么?苏薇茵在乡野间生活那么久,不但没有沾染任何世俗之气,甚至不见一丝丝胆小怯懦,彷佛她从来都是在高门大院长大的名门闺秀。
稍后,几个稍微谈得来的姑娘移到水榭坐下,喝茶聊天。
苏荷茵也厚脸皮地跟了过去,她按捺下心里种种情绪,柔若无骨的手亲密地握住苏薇茵的手,然后突然低呼一声,再将她的手翻开,看着那上头略有薄茧的指月复,眼眶泛泪,“这些年姊姊辛苦了。”
苏薇茵淡淡一笑,脸上不见任何波动,始终平静淡然,“我并不觉得辛苦,日日过得踏实,虽然平凡却也幸福。”
“可是我还是很内疚,托了姊姊的福,皇祖母跟皇舅舅一直把我当做你疼宠着,姊姊千万不要因此埋怨皇祖母跟皇舅舅。”
水榭里的其他闺秀中,有人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然,外面传言最多的明明是她不受皇家待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