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六安县方圆六百里大大小小的村镇共有二十几处,棊城镇距离县城也不过一个半时辰的车程,还不到晌午,牛车穿过镇子中心,路上问了人,又出了西南边,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这叫三块厝的村子。
这三块厝位在一片绵延的山脉中,村落田地散布其中,阡陌交错,只不过这会儿已然过了秋收,田里只剩一簇簇未归仓的稻禾。
苏雪霁拿了地契问一位在大槐树下抽烟闲聊的老伯,他精神矍镍,一听苏雪霁问那荒地和山头的位置,他还未出声,另一个老者眄了眼那文书,却道:“这不是白头山下面那块寸草不生的大荒原和白头山?”
抽水烟的老人抬头看苏雪霁,“你们这是买了白头山下那片荒地?”
苏雪霁坦白承认,这没什么好觉得丢脸的。“家里分了家,我得了这处山地和山头。”
几个围坐的人全都凑过来看。“天可怜见的,真是缺德,那个生儿子没的,把那地给了小后生,那地方别说半点出息也没有,连水源也没有,分到这样的地,光溜溜的能做啥?”
老者指着一个半大小子,“我年纪大了,山路就不去了,狗子,你带这位公子上去瞧瞧。”
那叫狗子的笑嘻嘻的。“那山道车子上不去,咱们得用两条腿。”
于是儿金金下了车,吩咐车夫在这里等上一等,两人便随着那叫狗子的壮汉往一条山道上走,平缓的山路过去是石子路,林树遮蔽,已经看不见那些收割后晾晒的田地,过了半个时辰,放眼望过去是无尽头的大小乱石和坚韧、比人还高的杂草,斑驳掩映中,隐约可以看见两间颓圮的茅屋。
“那屋子应该不能住人了吧?”以前有人住,必有水源,不过刚刚那老者不是说此地没有水源吗?
本来是有的,狗子这么说。
六安县有条女神河,女神河发源于崑仑山,流经星宿海、阳羡,又分道浙西经天目、浙东,前朝这条河水源充沛,朝廷曾建码头,有船只来往,但潮汐来往,日积月累下,水带来了便利,也带来大量的泥沙,淤泥阻塞了河道,再也没有往来船只,只剩下小舢舨和扁舟来渡河用。
这块大荒原在女神河的最下游,由于河道变迁,这里一直以来村民都以为是无主的地,和荒地连接处是光溜溜的峭壁千仞,也就是他口中的白头山,这山又高又大,上也上不去,绵延不绝的山脉脊梁,这根本不是一座小山头,是一整个山脉,举目远眺,山峰数千里,就算是已快入冬的季节,仍是绿意蔓延无尽头。
苏雪霁拿出契纸出来对照,确定了百余亩的荒地和山头就是此处了,脸色铁青,掐着契纸的指头都掐青了。
这就是他那个好叔父分给他的产业。
狗子是个不会看人脸色的二愣子,“从前有人说这白头山有金银玉石矿,也来过好几批人东挖西挖的,结果,别说个矿屑,要爬那千仞峭壁就摔下来不少人,结果现在好了,你的运气这么差,分家产分到这两个半点无用处的地方,可见你在家里是个不受看重的。”
苏雪霁垂头丧气的跟着狗子回到大槐树下,所有的人都走光回家歇晌去了。
告别了狗子,两人搭着牛车离开了三块厝。
苏雪霁闷声不吭的,却见儿金金的脸上没有半丝不高兴的样子。“你不生气?给我们这片没有用处的荒地和山头?倒是把该我们的良田和大瓦房都占去了。”
“为什么要不高兴?嫁你的时候我们只有西院那小院子,还无处不漏水,连灶台都没有,只有小炉子,缺了角的碗,现在,我们有块地,靠着河那块也是我们的,还有座山,就算那房子不能住人,往后要是我们想住这儿,再来盖房子就是了,有地有山有房,当然高兴叩!”
要不是相信儿金金不是那种会说反话的人,苏雪霁几乎要以为她是拐着弯骂他一贫如洗,可见她一团高兴的样子,不是取笑自己,但他还是高兴不起来,“你没听狗子兄弟说那山连猴子都上不去,崇山峻岭的,何况,那白头山我看着是一整条的山脉,也不知道一座的山究竟有多大,若是要请衙门的人来监界测量,恐怕也不容易。”
儿金金指着白头山连绵的群山道:“那些山头都是有主的吗?”
“那高山密林恐怕连进去的路也没有,谁会要?自然是官府的。”
“那太好了,往后那山里有什么出产,不都随我们拿?”儿金金两眼放光,水眸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彷佛那白头山上所有的物件都已经被她贴上标签,往后她爱怎么拿就能怎么拿。
苏雪霁哭笑不得,儿金金见他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安慰道:“来年春天我先把荒地整出来,种上个三年高粱、荞麦,等养得差不多了,就可以种小麦,来年就能收上一袋袋的粮食,接下来要是水源灌溉得当,种上水稻也没问题。”到时候就有白花花、香喷喷的大米可以吃,那该是多么幸福的日子啊!
她偷下凡那些年听多了农人们嘀咕着农地要怎么打理,该种什么才能丰收,旱田、水田、良田、次田又该怎么整饬,拿旱田来说,高粱荞麦和红薯不怕旱,最容易生长,只要能种上,就不怕没收获。
“你别忘了,荒地就算整出来,那上面连层黄土也没有的。”不是他要泼儿金金冷水,整地就是个超级大工程,而且那乱石下面可是砂土,想种出东西来哪是那般容易。
“就差一层土,也不是什么大事。”儿金金把话说得很满。
苏雪霁见她兴致勃勃,一时无语,只能顺着她道:“也是,就差一层土而已……不过,你这大张旗鼓的,你不会是想在那荒地上住下吧?那房子压根没法住人啊。”
“这倒不是,你还要念书,这里离县城太远了,来去不方便。”儿金金把头摇的跟波浪鼓一样。
她自己倒不担心这远近的问题,反正她用风火云过来,腾云驾雾,快得很!
苏雪霁重重叹了口气,“我原先想着可以卖掉几亩地,到县里买个房子的,眼下看着是落空了。”
“百两银子能在县城买一间房吗?”
“也不能把银子都花在买宅子上,还得留些生活花销费用。”县城的房子都是几十两几十两起跳的,县里的花销又比苏家镇大,还有她说要整那块荒地,那得请多少人手,林林总总的花费他不敢想。
“那简单,咱们就先租个宅子住,租宅子怎么也花不到一百两吧。”她当初没想到会这么快分家,便把银子给了伯娘,不过给就给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啊,她怎么就忘了自己手头上还有一盏燕窝,要是拿出去,又有百多两的进帐,另外,石橄榄不算,灵境空间还有她从湖畔挖了一大堆的“薯预块”,虽然不知道它值不值钱,换个几两银子也是可以的。
“最近忙,又是归宁,又是分家的,有个东西我放在身边一直忘了问你到底是什么?”她天外忽然飞来一笔。
苏雪霁的情绪始终低落,眼见自己和妻子无家可归,心里纠结得很,被她这一说,愣了下。“你可带出来了?”
应该没有吧,她浑身上下就一只小包袱,里面充其量只能放下一件换洗衣物,又或许是她那些私房,其他没有别的什物,他到处打量,还真没有多余的行李。
儿金金笑嘻嘻的从袖口掏出那薯预块递到苏雪霁眼前。
她也不像县城那些姑娘家,要是拿着什物还得用帕子包着,以示洁净,这会儿她那白女敕女敕,如凝脂般的手掌就搁着一块婴儿胳臂大小的薯块,薯块还带泥,却半点都没沾上她的手。
只见那薯块长须条,须条老而韧,黄褐色老皮,毛根上有细密而深的螺丝状横纹,长相不规则。
苏雪霁接过细细看着上头的纹理。“这叫花蓼,还有个名称叫何首乌,是药铺里细贵的药材补品之一,是好东西,义父说生首乌入陈年高粱调制成的药酒,既可内用也可以外敷,对于治疗瘵瘙疮瘫、风疹搔痒、肠燥便秘有着很好的效果。”
“相公的义父只在山上打猎太屈才了,要是能行医救世,肯定不一样。”一个猎户能如此熟知药材行效,应该不是普通人吧?
“义父曾说,救人与救狼无异,这世间的大夫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他一个人住在山里头清静无为,十分自在,没想过要那些沽名钓誉的东西。”
这人挺有个性的,不屑,不为。
“不过,他还是救了你不是?”会隐遁深山不与人往来的人必有一段过往,愤世嫉俗之外其实就是个嘴硬心软的老人吧,要不然怎么会把饿晕了的苏雪霁给捡回去,还教他打猎、识草药的本领。
“是。”义父那年对他也是不假辞色,只要他的表现不如要求,就会给冷脸,但是他仍感受得出来他对自己的善意。
儿金金发现谈起她没见过面的义父,苏雪霁整个人活泼了许多。“下回再看见这花蓼,我多挖些回来,照你说的用陈年高粱调制药酒下去泡,留着自家人喝。”
她已经把脑筋动到这里来了。
“炮制这何首乌要经过九蒸九晒,费工得很。”方才不是还在商量买房子的事情,怎么脑回路已经变成要如何炮制这花蓼了。
“那炮制的事就交给我来。”她把小胸脯拍了一下,发现不对,换成拍腰侧。伯娘说她已经是大姑娘了,不能老往胸部拍,小桃子会长不大的。
这种事苏雪霁还真帮不上忙,左右她要捣鼓就让她去,只要她开心就好了。
这时他趁机拉了儿金金的袖子,感觉空荡荡的。“你这袖子是乾坤百宝袋吗?什么都能装。”
“怎么可能,那不是神话里才有的东西。”她打哈哈,她总不能告诉他自己是趁隙从空间里拿出来的,空间里还有小山般一堆的何首乌呢。
只不过乾坤百宝袋还真是有,那是布袋老和尚的宝物,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能大能小,能屈能伸,比她的灵境空间还管用。
得,她羡慕人家什么呢,往后她多跑几趟白头山,多存点家底,还怕她的空间不够用?
苏雪霁瞧儿金金一派乐观开朗,也没那么气闷了,“租房的话,繁华地段的房子一贯钱就能打发,偏僻地方价钱自然就更便宜了,今日等我们回到县城天也都黑了,咱们就暂时找间干净的客栈住下,明日再去官牙找牙子问问,又或者官衙的布告栏也会有租赁消息的,到时候我们边走边看。”
“你那书院附近可有房子要租人?”
这苏雪霁知道。“有,书院后面多为两间一户的小屋,那里住着书院许多学生,许多远道而来的学子,家境清寒的合租一间也是有的。”许多同窗家境都不富裕,一同合租一间,分摊不少费用。
“你当初为什么不住那租房,也省得来回奔波。”
“苏家镇离县城不远。”这摆明是违心之论了,说穿了就是没钱,口袋浅得很,连吃饭都成问题,哪来余钱租房。
“你是想能省一文是一文吧。”她一针见血道。
她眼神坦荡清澈,不含任何杂质,苏雪霁这些天也看明白了,她讲话不像许多姑娘家拐了十八个弯,要不多生个心眼,完全不明白在说什么、所指何事,儿金金却不会,她如果单指这件事,那心里搁的也只有这件事。
和这样的人讲话,不费心,让人觉得舒坦。
苏雪霁坦白承认。“的确是。”
“那现下呢?”
“书院后街的房租虽然便宜,但是有家眷,住那里委实不方便。”出入都是臭男人,她一个女孩家家的,混在男人堆里,要是被人看了去,他,不乐意,因此并不考虑!
儿金金不明白为什么多个女人就不方便,这人间的规矩也没少过夸父山一千九百九十九条的门规啊,看来,她还很有得学。
两人成亲以来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两人把竹筒里的水都喝光,牛车进了县城,苏雪霁付了帐,谢过车夫,寻了一家干净的客栈住下,叫了炸串和两碗油泼面饱餐一顿,简单的洗洗便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