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丹阳村因为路岐艺人到来而比平时更热闹几分,表演还未开始,就有不少人拿着家里的椅凳聚到大榕树下的广场上。
吴氏一到,不少村民都朗声打招呼,她难掩得意,如今村长成了胥吏,虽只是个小官,但终于名副其实的受得起一声章夫人,其实日子跟以往并无太大不同,却觉得神清气爽。
今日来丹阳村听戏的绝大部分都是面生的脸孔,以前根本不会有路岐艺人进村,如今看中草市的人流,情况早有改变。
她往村外的草市走去,打算买点糕点,看戏时可以解解馋。
她挑上的贩子是丹阳村一户姓张的人家,虽说糕点的味道并不出奇,但胜在分量足,所以不少过路人愿意买上一袋子赶路时吃。
一看到吴氏,张家也是聪明人,免费送了一份糕点。
吴氏嘴上虽然推拒,但手却是喜孜孜的收下,正要转身回去等着开戏,却隐约听到楚婆子家的字眼。
丹阳村只有一户人家姓楚,就是程欣月姊弟的外婆,只是楚婆子死了好多年。
吴氏定眼望去,就见一个老妇被个年轻的小伙子扶着,一旁还站着一个拿着扇,留着八字胡,看来带着点书卷气的男子。
吴氏自来熟的上前攀谈,“老人家要找楚婆子?”
拿着木棍当拐杖的老婆子上下打量吴氏,“不是找楚婆子,那婆娘早死了,我们是竹水村来的,要找住在楚婆子家的程家丫头。”
竹水村与丹阳村隔了一个山头,平时来一趟得走上大半天。
吴氏见对方态度高傲,也跟着不客气的打量老婆子,细细一看竟有点眼熟,突然她的眼睛一亮。当初楚婆子的闺女就是嫁到竹水村,她还觉得这人是傻了,放着自己村子里的好儿郎不嫁,偏偏嫁去小山村过苦日子。
“你该不是楚婆子的亲家,月丫头的女乃女乃吧?”
提到了程欣月,程老婆子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我就是要来找那个死丫头。”
吴氏听到程老婆子的口气,不由得皱了下眉头。
打一开始,她也不喜程欣月,但此时已不可同日而语。
程欣月的作坊让丹阳村变得繁荣,说她是丹阳村的大福星都不为过。她如今是真信了当家所言,那小姑娘有大本事,所以平时就算少有走动,但也不能得罪她。
“老人家,你们程家是祖上积德,才能有出息的子孙。多多在青山书院求学,我听人说,他可得夫子喜爱了,我们丹阳村懂得引水入村,一开始也是他的点子。至于月丫头就不用说了,开了作坊和铺子,生意都做到南方去。阿福更是有能耐,说到底现在程家的好日子,都是缘于他打死了头大黑熊,得了一大笔银两,如今他练着民防,造福乡里,人人见他都得称他一声师父。”
程老婆子闻言,面上极为难看,她压根没有一个叫阿福的孙子,但这点并不影响她将程欣月有个作坊和铺子听进耳。
她的大孙子回家说起程欣月姊弟,她还怀疑一个赔钱货能有多大的能耐,如今一听,还真不只是有能耐而已。
“这个死丫头。”程老婆子心中怒气更盛,“在外头过上好日子,竟不知帮衬自家人,就是头白眼狼。”
吴氏还以为程老婆子听了程家姊弟的成就能缓缓脾气,不料说话更难听,她的表情微变,看来这个老太婆不是走亲戚,而是来惹事的。
“那个死丫头现在在哪?”
吴氏见程老婆子盛气凌人的样子就不想说,但转念一想,她不说,他们进村一问也能知道,于是冷冷的回道:“进咱们丹阳村,只要看到围墙建得最气派的那户人家便是。”
程老婆子哼了一声,连声谢就不说,迳自让程华扶着离去。
原本在一旁不发一言的程家大房程有义,离去时倒记得对吴氏轻点下头。
吴氏嗤了一声,一副高傲的士人作派,是做给谁瞧?已顾不得去广场看戏,她立刻绕了一旁的小径,先行一步找上程欣月。
程家的围墙建得高,从外头压根看不见里头的动静,吴氏见大门一如过往的紧闭也不觉得奇怪,程家姊弟对村中助益颇多,即使有些古怪毛病,村民也不以为意。
吴氏直接站在门外嚷道:“月丫头,开开门,程家来了人,你女乃来了。”
程欣月正在灶房将程福山在山溪中捉来的鲜鱼放在炉上炖,听到吴氏的声音一愣。
而正在顾炉火的程福山闻言站起身,率先走了出去。
程欣月回过神,盖好陶锅,擦了下手,走了一步,又返回顺手拿起灶上的擀面棍掂了掂手,这才跟着走出来。
日子过得快活,她几乎忘记世上还存在那群令人作呕的亲人。昨天多多返家,她就有准备程家的人会上门,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多多原在屋内看书,一听到吴氏的叫喊,脸色一变,也快步走出来,目光正好对上从一旁灶房出来的阿姊。
程欣月看出了多多的不安,心头不由得涌起一阵愤怒。
爹娘死后,她和多多在程家受到的欺凌只多不少,她懂得反击,但多多还小,只能咬牙受着。在程家受的苦,对多多而言,至今还缠绕不去。
程欣月心疼的走过来,轻拍他的头,“没事,阿姊在,你进屋去帮阿姊写点东西。”
多多看着程欣月明亮的双眸,静静的听着交代,只是程欣月一说完,他脸色微白,脸上的惊愕藏不住。
看着多多的神情,程欣月一脸严肃,“怎么?你不愿意写?”
轻柔的一句话,却令多多回了神,他双手握了下拳头,“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虽说孝悌为重,但阿姊放心,我非愚孝之人。”
程欣月闻言松了口气,她很清楚自己的想法离经叛道,未必见容于世,但她依然不畏流言,坚持故我,多多若不能理解,她也不失望,若他能站在她这边,最好。
多多没有迟疑的转身进屋。
郑遇和蒋芳兰今日被程欣月叫到家中吃饭,原想进灶房帮忙,却被程福山赶出来,所以夫妇俩只能在院子里帮着翻动曝晒的草药,意外听到程欣月对多多的一番交代。
虽说他们无父无母,但是断亲?在这个重孝的时代来说,前所未闻。
蒋芳兰上前正要劝几句,却被郑遇拉住了。
程欣月向来是个主意大的,若要断亲肯定有其原因。更别提他心里门儿清,虽然程欣月待他们极好,但终究他们承了程欣月和程福山的恩情,即使以礼相待,但他们终究是主子,所以程家的事,他们不能插手。
蒋芳兰看了郑遇一眼,明白他的意思,只能担忧的沉默着。
吴氏看着来开门的程福山,一时失了声。
她能尽释前嫌的跟程欣月交谈,但一对上程福山,她总是莫名的害怕,明明就是个俊俏的小伙子,但看人的眼神冷冰冰,就连她当家的都对他莫名的带着一丝惧意。
“月丫头不在吗?”她的声音忍不住颤了颤。
“我在。”程欣月让程福山让到一旁。
吴氏一看到她,着实松了口气,连忙说道:“月丫头,你们女乃女乃来了,我看那样子是来者不善,你可得小心些。”
“谢谢章夫人先行提点,”程欣月轻声道了谢,“只是不知胥吏大人在否?”
“在!”吴氏说道,“不过等会儿要进城。”
“还烦请章夫人请胥吏大人先行过来一趟,我有事相求。”
她当家的是要去将军府谈事,不能误了时辰,但看着程欣月此时的神情,吴氏还是将事揽在身上,“好,我现在便回去跟他说一声。”
“多谢章夫人。”吴氏才转身离去,程欣月便对着一旁的程福山说道:“你先进去。”
程福山皱起眉头。
“若我顶不住,自然会叫上你。我不想你冲动动手,脏了自己的手。”
程福山一点都不在意动手伤人,只是看着程欣月的神情,他便静静的退到一旁的阴影处。
一脸气急败坏的程老婆子被程华扶着,远远就见到了程家气派的围墙。“这个败家丫头,还以为自己是地主不成。”她一脸心疼的样子,彷佛花的是她兜里的银两。
才靠近楚家,就闻到里头飘散出来的饭菜香,天未亮就离家的程华扶着自己的祖母,早已饿了,如今闻到香味,忍不住说道:“好香!”
程老婆子眯着眼,吸着鼻子,香味就是从楚家传出来的,程老婆子气得骂骂咧咧,脚步不由得快了起来。
虽说逝者已矣,但再见故人,站在楚家大门外,程欣月看着远远走来的三个人,回忆瞬间翻涌,想起二房的委屈,想起她爹娘的亡故,她心绪难平,但面色依然平静。
程老婆子看到程欣月的身影,脚步微顿,她向来没将个丫头片子放在眼里,这一眨眼,若不是有人提及,她都忘了这丫头已经离开了五年——
小丫头依然身子单薄,就像她那个克夫的娘一样,看来就是个没福气的,只不过走近一看,她唇红齿白,气色甚好,可想而知她日子过得很滋润。
看到她的模样,程老婆子不客气的劈头就骂,“你这个没良心的死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