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平公主在景阳宫遭下毒之事,并没有刻意掩盖,同时她被送到大皇子的撷芳殿治疗也有许多人知道,因为这个缘故,按常理推论,如果赵氏还想要名声,就不会在近日再次出手。
不过福子渊及华惟深当然不会就此放心,仍防范着赵氏层出不穷的毒计,于是福子渊怎样都要将小雪留在他所能照顾到的范围之内,华惟深的暗卫及银狼也将撷芳殿守得滴水不漏。
每个人都等着赵氏出招,撷芳殿却是安静无事,反倒是干清宫出了问题。
尚未等到华惟深迎回道主宝像的期限,皇帝居然在寝宫中昏迷了,当时只有元熙真人及内务府大太监刘坚在场。
皇后赵氏及五皇子最快赶到干清宫,之后大皇子、各宫嫔妃及文武官员纷纷赶来,连封地的四皇子即便脚不方便,也难得骑上马,快马加鞭而来,在第三日抵达皇宫,却俱被拦在了干清宫门之外。
按理说这种情况下,守着干清宫的该是锦衣卫,如今却不见华惟深人影,干清宫被宫中侍卫守得固若金汤,谁都不许进入。
福子渊气极,喝斥拦路的刘坚说道:“父皇身体有恙,为何阻拦我等探望?”
“太医说陛下的病最忌吵闹,需静心休养。”刘坚垂手敛目,淡淡说道。
“那为何皇后娘娘及五皇弟可以进去?”福子渊逼问。
“陛下有恙,皇后娘娘需坐镇中宫,而五殿下是为尽孝道随侍在侧……”
“本皇子与四皇弟同样也想尽孝道,只有我们两个进去就好!”
福子渊这话得到了四皇子的附和,但刘坚仍是油盐不进,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大殿下切莫再吵,若陛下被吵着了,大殿下可负得起责任?”
听听这话像一个奴才该说的吗?居然连皇子都敢威胁了?
福子渊正待再说,一旁拱手谨立的赵首辅突然开口说道:“大殿下稍安勿躁,我等对陛下的病情无能为力,就算进去亦是无力回天。太医已经在里面,等太医出来,不妨先问问情况。”
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令福子渊有种凉意闪过。赵首辅是皇后的父亲,五皇子福子胜的外祖父,在如今皇帝病重又局势不明的情况下,赵首辅说起无能为力、无力回天这些字眼时,总觉得带着一股森然的暗喻。
不过至少干清宫前安静下来了,形成了一个很微妙的局势。
福子渊身后站着支持他的官员及嫔妃们,赵首辅身后亦是他的同党,而少数官员站在四皇子及其母妃那边,还有一些立场中立的言官、通政司使等等,平时不抱党结派,今日反而都站在一起了。
一堆一堆的人泾渭分明,显然朝廷内的矛盾,早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突然间,赵氏推开门,身后跟着福子胜,一脸哀戚、神情凝重地道:“陛下驾崩了!”
所有人闻言皆怔立当场,无法回神,除了刘坚极快地反应过来,命人敲响了丧钟,其余人都无法接受这个答案。
如今太子未立,朋党相争,皇帝突然驾崩,很容易引起内乱呀!
“不可能!陛下昨日还在与本皇子讨论新政得失,怎么会这么快就驾崩了!”福子渊说着就要往内闯,“本皇子要进去看!”
皇帝死得蹊跷,干清宫里又只有皇后与福子胜,他们要弄什么假,旁人根本无从得知。
赵氏怒喝道:“大胆!本宫看着陛下崩逝,还有太医为证,岂能有假?而且陛下还留了遗诏……刘公公,宣读吧!”
完全不给干清宫外的皇子嫔妃及百官反应的时间,刘坚直接拿起遗诏宣读,“朕以薄德,嗣宗人大统二十有五年余,谨守天命,孜孜不倦……”
遗诏前半段,是皇帝对自己的继任以来的功劳表彰,那种大包大揽全天下朕最棒的态度,确实像是皇帝的语气,宫外诸人听得脸色越见沉重。
“……朕五子福子胜,英明孝友,机敏睿智,宜嗣大位,朝中文武悉心尽力辅佐,以终予志,抚百万之民。诏告天下,咸使闻之。”
竟是五皇子继承大统!
泾渭分明的几群人表情截然不同。福子渊一派的人自是脸色铁青,赵首辅为首的人却是隐忍喜意,其余人马有的怀疑有的傻眼,好半晌福子渊才站了出来,对遗诏质疑。
“父皇先前并未透露欲立五皇弟承嗣,本皇子可否观看遗诏?”福子渊已算是说得婉转,他握紧了拳头,怕自己下一句话就大骂皇后及五皇子假诏。
赵氏淡淡地道:“大行遗诏由先帝口述,刘坚书写,本宫监督,还盖上了传国玉玺,欲立五皇子为帝,此事明明白白。刘坚,把遗诏给大皇子一观。”
刘坚双手恭敬地捧着遗诏往前行去,却没有直接交给福子渊,只是递上前让他看一眼,福子渊伸手想取,刘坚却双手一缩,收了起来。
“为何不能给本皇子细观?”福子渊脸色微变,他确实看到了传国玉玺大印,但如此惊鸿一瞥如何辨别真假?
“大皇子只要确认遗诏内容是立五皇子无误便好,难道你心有不服,还想造反?”赵氏声音陡然变得严厉。
“若你们不心虚,又怎么不敢经本皇子之手?”福子渊冷声道,而附和他的人也开始鼓谍起来。
赵氏冷笑道:“皇帝大行之日,你等却在此吵闹,成何体统,想必是起了反心,来人啊!”她根本不给福子渊等人反驳的机会,直接说道:“将这群乱臣贼子给本宫拿下!”
于是原本护卫干清宫的侍卫突然持刀往赵首辅以外的几队人马围去,甚至从干清宫后涌出,将不服的官员直接砍倒在当场。
福子渊伸出手让众人退后,边退边大喝道:“你们这是要造反?”
因为没预料皇帝会在今日驾崩,福子渊等人根本没有准备,忠于他的侍卫全都在皇宫外围,居然被赵氏一帮人钻了空子,显然想趁机铲除异己。
就在刀子要劈向福子渊的时候,干清宫外突然涌进了大批人马,在那些受压迫的人们之前,与侍卫对峙起来。
福子渊等人仔细一看,发现来人竟是锦衣卫为首,后头还领着虎贲卫、羽林卫等等,与宫中侍卫对峙,心中不由大定。
就算遗诏立五皇子之事已无法改变,至少众人似乎保住了一条小命,虽然己方仍然势弱,但真要打起来还有得拼。
赵氏不可能用这种自伤八百损敌一千的同归于尽招式,为了夺权把自己的势力都削弱,这样就算福子胜坐上大位也不长久。
福子渊心知这应是华惟深安排的,他恐怕早预料到会有今日这一幕,却不知为何在这等鱼死网破的紧要关头仍不见华惟深出现。
赵氏见双方对峙,但她的人马仍然是强势的一方,心中虽然不甘,却也知今日之事最多就是这样了,反正那些乱臣贼子待五皇子登上帝位,还可以慢慢收拾。
于是赵氏说道:“陛下慈悲,岂能看你们在此自相残杀?遗诏既已定下五皇子继任皇位,就算你们再怎么不甘心,也成了定局,把刀都放下吧。”
这些对峙的侍卫们虽然各为其主,毕竟彼此都有交情,能不打起来就不打起来,所以在偷偷瞄了眼各家主子之后,都听话地放下了刀子。
赵首辅见机附和,“五皇子继承大统,微臣拜服。”
“五皇子继承大统,微臣拜服。”
一些赵首辅麾下的,还有跟风拍马屁的、立场摇摆的人们,全都拜了下去,认清现实支持五皇子,而福子渊及其支持者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切,没有动作。
他们都知道五皇子继位后,接下来自己的情况不会太好,既然下不下拜结果都没差,那他们干么拜?
一场差点充满血腥的接位宣诏,就这么在充满悬疑的情况下结束,由五皇子福子胜继承大统。
干清宫前原本一场可能清洗百官的杀戮,因为华惟深的提前安排,保住了诸多官员嫔妃的命,许多人暗暗感激他,但他却始终没有现身。
在皇帝大行之后,到五皇子登基之前的这段期间,由赵首辅监国理政,一个又一个的政令下达,快狠准地稳定了朝中情势,也为日后的混乱埋下伏笔。
首先是大皇子福子渊因不服遗诏,被幽禁在撷芳殿思过,待新帝登基后福子渊若表示悔改,再行封王设藩之事。而撷芳殿里的乐平公主福瑞雪,彷佛被众人遗忘,默默跟着一起被幽禁起来。
福子渊一落难,他主导的新政改革自然跟着停摆,即使诸多中央及地方官员都请求勿要废止新政,否则已付出的成本将极为可观,但赵首辅却是一意孤行,那些支持新政的官员,贬官的贬官,调职的调职,连户部侍郎蒋聪都被狠狠打压下去,调离户部改任鸿腌寺卿这种不痛不痒的职位,完全离开了六部的权力核心。
再来是先帝福康年暴毙的原因被赵首辅公布出来,竟是元熙真人让先帝服用了有毒的丹药,造成先帝龙体快速衰败,导致驾崩。
元熙真人自是被抓了起来处以极刑,当他被处决之时,菜市口万人空巷,奇怪的是他并不为自己辩驳什么,亦不挣扎,乖乖被枭首示众。
人们唾骂指责元熙真人,连龙虎山上的正阳观亦被封了,可是这样似乎还不够解恨,众人的矛头蓦地指向了消失不见的凤翔侯华惟深。
因为元熙真人是华惟深所迎回的,所以便开始有了先皇会去世,其实有着华惟深手笔的谣言传出,华惟深利用元熙真人达到弑君的目的,所以才会在先皇驾崩之时就避不见面,如今新皇登基在即,他仍消失无踪,足以代表着他的心虚及罪恶。
然而即使他锦衣卫指挥使的职务已被拔掉,但他一日不出现,锦衣卫的大权就一直无法顺利交接。
“……这消息一听就很不合理啊!爷……我是说,凤翔侯去迎接元熙真人,原就是先皇下的令,又不是他主动要求的,怎么能怪他?而且他很讨厌元熙真人,不只一次当着先皇的面痛陈其非啊!”
撷芳殿中的小雪听到福子渊与她说起朝廷近况,先是目瞪口呆,之后讲到关于华惟深,她压根是直接炸毛了。
“凤翔侯设计毒死先皇有什么好处啊?皇位又不是他继承!”
她原本还掴着银狼,这么一激动,差点没把它的狗毛给拔起来一大把,银狼唉叫了一声,回首怒视她,但看她惊恐生气的模样,浑身的气势又散了下去,转首索性将头埋在爪子里,任她蹂蹒。
听到她宁称呼先帝也不愿称父皇,福子渊有些心酸,他是大皇子,又是父皇挚爱的端敏皇后所出,至少还享受过天伦之乐,但小雪从小就被抛弃在冷宫,第一次见到父皇,就是最后一次,能怪她生疏吗?
何况这个小傻瓜,在第一次终于被带出宫面见世人的那次春游就遭到了狙杀,甚至被赵氏迎回宫后又下计毒害。
说来赵氏的方法很直接,却切中了小雪的要害,当小雪被送回景阳宫,每日送来的膳食她是不敢乱吃的,还是福子渊暗地命人偷偷替她送。
然而防得了一万却防不了万一,赵氏每日命人在景阳宫放几颗苹果,前几日都是无毒的,小雪谗了几日才试着拿了一颗吃吃看,吃了没事之后放了心,每日宁可不吃饭也要把苹果吃掉,于是就中了招。
福子渊心疼地模了模小雪的头,又怕她太激动,倒了杯水给她,看她喝了,才又慢慢说道:“你认为不合理,大家也都觉得不合理,华惟深的立场一向中立,既然没有支持哪位皇子,那他根本没道理设计毒害父皇。
“朝中可不只一位官员替他说话,可是如今掌权的是赵首辅,赵首辅原就对华惟深的油盐不进心结深重,当然对他有罪之说加油添醋。此外,五皇子的登基其实很有疑义,华惟深手握的锦衣卫可是掌握天下秘密,他们既然控制拉拢不了华惟深,就只能毁了他了。”
小雪乖乖地喝了水,她的毒已解,身上又没有伤,早就能下床走动,虽然略略虚弱了点,其实行止与常人无异。
喝完水后,她略带歉意地又开始轻模银狼的毛,一边慢慢地思索福子渊的话,最后想通了,还是觉得很不高兴。
“所以大家都认为凤翔侯畏罪潜逃了吗?”
“朝中是这么传闻。”福子渊没有否认,他虽然被幽禁,但留在朝中的耳目仍然源源不断的将各种消息传递给他。“但我却有其他想法。”
“大哥你的想法一定和小雪一样吧!”小雪那绝美的小脸蛋流露出一股坚定,断言道:“凤翔侯绝不是畏罪潜逃,他不是个会逃避现实的人,也不容许有人对他泼脏水,否则他就不会在先皇驾崩时洞烛机先安排那一切,保住朝中一干重臣。他一定是躲在某个地方谋划,养精蓄锐,迟早会杀回来的。”
“没错。”福子渊笑了笑,又忍不住模了模可爱妹妹的头顶,直到小雪有些幽怨地看着他,他才发现自己的动作和小雪模银狼一模一样,讷讷地收回手。
“小雪比大哥以为的要聪明很多,什么都想到了。也幸好华惟深平素不与人交好,不拉帮结派,所以因为他消失而被抓捕的官员基本上没有,就连蒋聪被贬官,其实也是被我牵连了。”
“大哥,我说那个赵首辅那么急着将弑君罪名安在凤翔侯头上,是不是先皇的死有什么蹊跷?听说当时只有赵氏和五皇兄在干清宫里,会不会是他们……”越说,小雪越被自己的猜测给吓着了。
福子渊沉默了一下,笑意敛起。“其实我无法确定,但不只一个人这么怀疑。因为经我查证,当初元熙真人会入宫,其实是五皇子以梦兆为由推荐的,再由赵氏和赵首辅敲边鼓,让父皇相信元熙真人的道行高深,心生向往。”
再联想到元熙真人在先皇驾崩后被抓时竟很干脆地认了罪,上刑场时还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彷佛完成了什么伟大任务……
福子渊兄妹会意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心惊于五皇子利用元熙真人毒死亲生父亲上位的手段感到心寒,也为赵家布局之深感到可怕。
“那个赵首辅为了私心陷害忠良,真是太可恶了!”小雪想到华惟深因此成了代罪羔羊,整个心情都差了起来。
“可惜我们如今被局限在撷芳殿,出了撷芳殿都是他们的耳目,也做不了什么,我连想替华惟深说句话都不成,更别说报复赵家。”福子渊幽幽一叹。
“那可不一定……”
小雪却是皱了皱鼻子,一向天真无邪的脸蛋,在此刻看来居然有些莫测高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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