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走了多久,霍香涵有些腿酸了,眼前的白雾有变淡的迹象,隐隐约约看见一条悬空的路,底下无一物。
“小心,过了这条幽冥路便真正进入鬼界,不能掉下去,那是无底深渊,有去无回。”墨西极紧握手中小手,一刻也不放开。
“西极哥哥,我看到你了……”霍香涵高兴不已,往前一扑,她惊讶自己竟然能碰到他的身体。
她忘记自己也是一个魂体。
“嘘!小声点。”不能惊动鬼界居民。
“喔!我捂嘴。”她两眼亮晶晶的发着光,许久不见的笑容又回到脸上。
“我牵着你,慢慢来……”
经过了很长但狭窄的幽冥路,前方的光线忽然暗了下来,但还是能视物。
六角宫灯指引他们往另一条路走去,感觉走了三天三夜,从有路走到无路,前面变成凹凸不平的嶙峋怪石,走的时候要跳高跳低,十分危险。
千回百转,走过不少弯路,忽然间,一阵阴森的冷风吹来,吹得霍香涵连忙往墨西极的怀里躲。
六角宫灯停了,上下旋转了三圈。
无一物的空旷处浮出四个大字——
十分地狱。
“到了。”墨西极的神情一紧。
霍香涵轻讶。“这里什么也没有呀!”
“不,在雾海里。”成千上万,多不可数。
“雾海?”
霍香涵上前一步,差点往下跌落,下面竟然是空的,她看见一片像海的云雾静止不动,一望无尽,十分辽阔,叫人望而生畏,她看着看着有些目眩,很想往下跳。
“小涵,开始了。”
霍香涵回过神,惊恐的拍拍胸脯。“嗯!我陪西极哥哥。”
十分地狱亦是无妄海,海里没有一滴水,飘浮的是无处可去的游魂,他们忘了自己是谁、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爹娘是谁,浑浑噩噩的飘移着,直到消亡。
但死的人实在太多了,尤其是因为战争而死去的将士兵卒,他们无人收埋,回不了家,为国捐躯却得不到香火供奉。
他们愤怒了,悲号着、哭喊着要一个公道,不想横死沙场。
千千万万的士兵将领汇集成一股怨气,千百年来得不到宣泄,怨气生了恶念,形成无法解开的煞气。
当墨西极盘腿一坐,念起妙法莲华经第一卷经文,原本死寂的无妄海忽地卷起大浪,波涛汹涌的翻滚,每一波浪潮都有如煮沸的滚水,不断向上翻搅,发出惊心动魄的怒吼。
一道巨浪打来,几乎要将两人淹没,浪中是无数残缺的肢体及人脸,或捉、或咬的冲向念经的人。
这时候,进入冥思的霍香涵身上发出耀目白光,照亮整片无妄海。
更多的哭声一拥而上,几乎将他们撕碎……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佛儒道本是一家,妙法莲华经讲的是不分贫贱富贵,人人皆可成佛,是所谓的“经中之王”,而地藏菩萨本愿经则是超度累世的冤亲债主使其解月兑,可解因果。
十世杀戮的墨西极征战沙场,战争是最消耗人命的地方,两军交战,一夜死上十万、二十万人是常有的事,死在他手里的敌军不计其数,其中也有他的兵,他们都回不了家,困在战场,哪儿也去不了,而后收入十方地狱。
墨西极要度化的便是这些无法回家的亡灵,以经文来解因果,化前世恩怨,人人皆可成佛,消弭煞气,重入轮回再世为人,来世投生太平年,不用再烽火连天。
*
“都七天了,怎么还没回来……”
白幡飘动的灵堂旁,两个中年美妇坐在一张榻上,彼此肩靠肩的相依偎,其中一位似在打盹。
“啊!你说什么?别嘀嘀咕咕在我耳边叨念,我都被你吵醒了。”难得睡个好觉,全被她破坏了。
“你这人,我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你的心也未免太大了,孩子的情形不晓得怎么样,你居然还睡得着。”她愁得吃不下、睡不着,每到夜深人静,会到棺木旁偷看一眼,手指放在儿子鼻子前,看他有没有在喘气。
而这人倒好,能吃能睡,人家府里办丧事,她偕夫婿前来,明知要禁荤,偏生带许多肉食回来,夫妻俩当在自己家里似的在灵堂前吃肉喝酒,跟在祝贺她死了儿子有什么两样。
“百里兮云,我忍你很久了,不是要死要活的,死鱼一般的坐化,便是老母鸡似的聒噪,管东管西,你就不能心平气和的当一回菩萨吗?慈眉善目观自在。”看她一会儿站、一会儿坐,坐立难安,自己都替她累。
“上官月,你一点也不担心涵儿吗?她七天不吃不喝,盘腿坐着,连动都没动一下,你不怕她饿着,我还心疼我家小媳妇。”当娘的没心没肺,真不晓怎么养大女儿。
“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必为他们操心,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们要做的是多活几年,好看他们子孙满堂,咱们享福就好,想太多是自寻烦恼。”吃得好、睡得着便是人生美好了,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
生性豁达的上官月从不为小事烦心,笑是一天,哭也是一夭,为何要为难自己呢!
因此她养出的孩子是笑脸女圭女圭,整天笑嘻嘻的,像个讨人喜爱的福娃,讨得许多人喜欢,她一笑,所有人就跟着笑,笑口常开。
“你说得倒轻松,子孙满堂,没有儿子哪来的孙,我现在连儿子都快没了。”债呀!债呀!还不了,儿子再不清醒,她都要愁白了发。
看百里兮云愁容满面,一副天快塌下来的样子,上官月反而哈哈大笑。“早种苦瓜、晚种苦瓜,你天生一张苦瓜脸。其实呀!烦恼都是自己寻来的,庸人自扰之。我女儿虽然时不时闯祸,可每回一闯祸就召福来,所以你有什么好不安心的,有我家的宝贝金疙瘩在,你儿子绝对没事。”
她只有一点点担忧,女儿七天粒米未进了,她的身子骨不知撑不撑得住,当娘的还是小小心疼。
知晓墨家刚寻回的长子“过世”的消息的确叫人震惊,他们夫妻俩连夜从霍家堡赶来,看到躺在棺材里的孩子,眼泪没忍住就往下滑。
都是姓墨的错,纳了个糟心的妾,正妻、嫡子被逼得走投无路,她一个火大就出拳了。
后来好姊妹才私下告诉她,孩子还没死,只是他命格犯煞,骗过老天后自会苏醒,害她白哭了一场。
墨之默更该揍,等她逮到了机会,肯定让他哭爹喊娘,大叫“女侠饶命”。
“真的?”百里兮云惊喜地睁目。
“你看我都敢放她四处溜达了,还问什么真不真。不过缘分这玩意儿真是妙,有缘的人怎么都会走在一块,咱们两家的孩子是天定姻缘,萍水相逢也会看上眼。”唉!女大不中留,得让她爹把嫁妆准备好,宝贝金疙瘩要嫁人了。
百里兮云想笑,却又皱起眉,朝摆在厅堂的棺木看了一眼。“快天亮了。”
头七过后便是出殡,她真让儿子下葬不成?
“别发愁,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和你家那口子怎么了,是和、是离?”他俩之间怪怪的,不像夫妻,倒像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仇人,眼神都没扔给对方一个。
说到丈夫,百里兮云表情一僵。“我对他没有任何指望了,得过且过,好在孩子已长大了,等你家金疙瘩嫁进来,我就等着抱孙,你别来跟我抢,叫清归生十个、八个孙子给你玩。”
莫清归,霍天纲和上官月的义子。
“啧!才说你古板,一成不变的老古董,这会儿倒是成了能言善道的三姑六婆,孩子是生来玩的吗?”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要是放不下就别勉强,女人的心伤不着。
灵堂的另一边坐的是两位家主,一个是喝着小酒配红烧肉的霍天纲,一个是品茶吃野菜饼的墨之默,两个男人倒没什么深仇大恨,还是能聊两句,闲话家常。
只是看到墨之默左眼的黑眼圈,还是挺逗趣的,叫人嘴角往上翘。
突地,鸡鸣了。
喔——喔——喔——
“孩子……孩子还没回来……”
上官月连忙抱住不安的百里兮云。“别慌、别慌,再等一卜……”
话还没说完,杀鸡似的叫声让人心口一惊。
“诈……诈尸了!少主诈尸了!他……他坐起来了,快……快请法师,诈尸了……
诈尸?
两对父母马上来到棺木前,只看到坐起又倒下的墨西极睁开幽深眸子,他一手捉着棺木边缘撑起上身,再一次坐得直挺挺。
“娘,我回来了。”终于。
“嗯!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百里兮云频频拭泪,觉得什么都好,连相看两相厌的丈夫都顺眼。
“你……你诈尸?”墨之默的反应是震惊,以为长子尸变,惊恐地直往后退,还拉着亲家一起退。
“我没死。”躺了七天,身体有些僵硬,墨西极动了动手脚才慢慢悠悠的从棺木内爬出。“对了,小涵呢?”
“啊!还有宝贝金疙瘩。”
四人没有犹豫的奔向后堂。
四人?
为什么是四?应该五才对。
事实上,墨之默根本没有动,他几乎是呆住了,完全不敢相信长子“死而复生”,死去七天的人还能活过来?
“小涵……”
“涵儿?”
“宝贝金疙瘩……咦!怎么没人?”
无明打着哈欠指向厨房的位置。
“她说她快饿死了,饿得走不动,却飞也似的狂奔而去,我拦都拦不住。”他顺手捉起一根鸡腿咬下一块肉,又喝茶解腻。
饿得走不动?
飞也似的狂奔而去……
众人目光落在无明身侧的小几,上面摆满了吃食,一大盘包子正热着,让人看得嘴饶,而那位饥饿的金疙瘩居然没瞧见。
呃!大概饿到头昏眼花了,不是她脑子有病,几个疼爱金疙瘩的长辈和未婚夫有了结论。
“我去找她。”
看着墨西极急切的身影,百里兮云和上官月夫妇都笑了,孩子让人操心让人愁,又让人无可奈何。
“月姊,该谈谈两家的亲事了。”
“不连名带姓的喊我?”这个见风转舵的。
“暧!亲家母,你就别拿翘了,赶紧来下聘,看我女婿多急呀!刚刚还站不稳呢,这会儿都健步如飞了。”
一说到飞,两人都笑了,看小儿女笑话。
“你们不用跟墨兄商量商量吗?好歹他是女婿的爹。”霍天纲嫁女儿的意愿不高,他倒想给女儿招婿。
百里兮云和上官月同时脸一沉。“不必。”
“呵……不提不提,两位做主,我……我去喝酒了……”两只母老虎雌威大发。
回到厅堂,灵堂还在,棺盖掀开,唯独“尸体”不见了,上门祭拜的亲朋好友一脸纳闷,丧礼还办不办?
墨之默把霍天纲的酒给喝了,一脸醉意的胡说八道,扬言他要去当道士,学长生不老术,被解完毒来送孙子最后一程的墨老爷子一掌劈晕。
得知这是一场戏,长孙还活着,他一抹泪哈哈大笑,在曾孙出世后上了无量山,拜一清道长为师,成为最小的师弟,寿长五百七十二岁。
“小涵,别吃太多,当心吃撑了。”原来龟息丹不止饥,下回要建议大师姊改进,不然人还没醒先饿死。
“西极哥哥,我要吃酱肘子。”她从来没这么饿过,饿得可以吃下一头牛。
“好,我给你拿。”墨西极拿了一大盘,两人分着吃。
“真好吃。这是丧家菜吧?”煮给来送葬的亲朋好友,吃完默默离开不说再见。
丧家菜?墨西极顿了一下,而后继续吃。“下次谁家死了人可以去吃一顿。”
满墨家找人找到厨房的童玉贞差点气炸,看看她找到什么,两头满嘴油,狂吃狂喝的猪,枉她还担心他俩刚从鬼界回来身子不适,没想到是白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