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最近霍香涵最崇拜谁,不是她爹,不是她娘,更不是放在心里的亲亲西极哥哥,而是强势出击的百里兮云。
强悍、霸气,不畏异样眼光,勇于挑战礼教,无须动武便将墨之默打倒在地……
呃,是让他哑口无语。
虽然他眉头打了十八个结,还是同意妻子测试真心的安排。
比较可怜的当数换穿布衣荆裙的魏雪梅,她荷锄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一张未施脂粉的脸苍老了许多,肤色也不若往日雪白娇女敕,为了锄草翻土,双手磨破皮,一桶水晃到不足半桶,也不知何时才能浇完一亩三分地的水。
不过这也是魏雪梅自找的,当时她眼中含泪,答应百里兮云的要求,说她对夫婿的痴心苍天可监,绝非贪慕富贵,为了他身后的墨家才委身于他。
有一句话说得好,自作孽,不可活,魏雪梅前头应好,隔日就后悔了,她以为自己能像地主一样有一堆下人可使唤,她只需动动嘴就能种好一块地,熬过三个月便能心想事成。
没想到是自己下田劳作,半个时辰就受不了,坐在田壤休息。
原本侍候她的婆子、丫头全被赶走了,就她一人当牛来使,必须烧水、洗衣、煮饭、倒夜香……
魏雪梅才经过一夜就哭了,想出院子向墨之默求助,但是门上锁了一把重锁,除非她会飞或是爬墙,否则出不了院门半步。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还巴望着阿奇来救她,殊不知他比她更惨,没了,元神受到重伤,苟延残喘的附在一个老头子身上,借由他吸取一些年轻小伙子的精气,但要完全复原恐怕要一甲子,元神略有溃散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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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小涵,你不是想学道家的御鬼术吗?我正好有空可以教你。”墨西极十分看好霍香涵,以她的资质,若用心学,十年有成。
“等一下,我在帮伯娘分线,她绣的兔子好可爱,栩栩如生,灵活的眼珠子像在看我。”霍香涵的女红完全不行,因此非常羡慕下针如神的人,一根小小的针游走于布上,绣出花草鸟兽,四季景色。
“你别越帮越忙,一会缠成一团解不开,岂不是添乱,还是多学些防身本事实在。”明明手巧得很,却被细细的丝线难倒,看得他于心不忍。
“西极哥哥你不要吵我,你一吵,我就真的乱了。”啊!线断了?她没有很用力呀,只是轻轻的拉扯。
是很轻,轻到能扯下一撮头发,好动的她根本坐不住,也干不了细活,纯粹就是好玩而已,没人指望她干出事来。
“你定力太差了。”她能待到现在,他都觉得很意外,以往她早拉着他四处逛,顺便惹祸。
又断了一根线,霍香涵嘟起小嘴瞪向墨西极。“你嫉妒我。”
他一噎,脸微黑。“我嫉妒你?”
完了,这丫头的脑子被那天的轰天雷炸坏了,竟然说出令人啼笑皆非的话,得请师父给她瞧瞧。
“哼!实打实的嫉妒,你嫉妒我和伯娘坐得近,和她谈得来,像母女一样谈天说地。”谁叫你一直骚扰我,我把你的底掀了,看你羞不羞。
听着小俩口斗嘴,百里兮云听到准媳妇口中的“嫉妒”,她穿针引线的手慢了,若有似无的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她从没抱过的儿子,眼中流露出对他的歉疚和为人母的慈祥,她欠他太多太多了。
墨西极脸微红,将头转开。“有什么好嫉妒的,你长得可爱惹人疼,和谁都聊得开。”
有时他挺羡慕她的,天性开朗又乐观,整天乐呵呵的,好像无忧无虑,见谁都能聊上两句。
虽然不时闯闯祸,把一行人搞得鸡飞狗跳,可是有她在的地方都是笑声不断,连他都忍不住多看两眼,心里庆幸母亲当年为他定下的女圭女圭亲,而且他们互相喜欢、两情相悦。
“酸,听你的话就一股酸味,什么可爱惹人疼,分明想说『那人明明是我娘,凭什么被你这小贼霸占,速速退去,邪灭,还我亲娘』。”她边说边比着道家的剑指,做出邪魔退去的手势。
“自称小贼,没人比你淘气。”他失笑。
霍香涵笑脸一收,小脸十分认真。“西极哥哥,伯娘都出佛堂好几日了,你还没喊她一声娘。”
他们是最亲的母子,血脉相连,却因为从未相处过而显得生疏,想靠近又怕被拒绝,忐忑不安,犹豫不决,谁也不敢轻易踏出第一步,想着对方先走过来。
矛盾又令人感伤,若是没人推两人一把,只怕再过一年还是在原地踏步,母思子,心酸酸,子念母,无根萍。
墨西极倏地一僵。“我有事,先走一步。”
“西极哥哥。”她拉住他的衣服下衬。
“小涵,和你伯娘好好玩,西极哥哥真的有事要办,一会儿忙完再来找你。”
“伯娘是你娘。”她充其量是日后的儿媳妇,但儿子是无可取代的,那是爹娘心中的一块肉。
娘常说她是她的肉疙瘩,为了把她生下来,连命都可以不要,她会用她的一生守护这块肉疙瘩。
“……”墨西极很慌,不知做何表情。
其实不只他惊慌失措,木鱼不晓得敲破几个的百里兮云同样心乱如麻。
她吸了口气,一边绣着新袍子上的卍字纹,道家符号,佛儒道通用,一边状似闲谈的开口。“五斤七两重,早产一个月,生得死去活来,差点没命,小猴子似的来折腾人,丑得没法见人。”
“再丑也是你生的。”儿的生辰是母难日。
“所以我遭到报应了。”她自嘲。
她说的是儿子不认她,墨西极却以为她是指父亲的不忠。
“胡说八道,你很好,有眼无珠的男人不用理会。”也许他该对魏雪梅加些禁术,让她生生受罪。
为了维持美丽容颜,魏雪梅每隔三天就要喝一次处子血,才能永保青春,容貌不变。
可是出不了院子便喝不了血,她的渴血症犯了好几回,连猫血、老鼠血都喝了,可没有人血好喝,尤其十五、六岁鲜女敕的少女血,她想得喉头都锁紧了,只求一口血。
而他爹迷恋的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怎么不是有眼无珠。
有眼无珠……百里兮云一怔,继而嘴角一扬,嘴边绽放的笑意美得像肆意开放的牡丹,不怕人妒的张狂。“自己的选择自己受,有眼无珠的人是我,怨不得人。”
如果没有魏雪梅,墨之默的确是女人眼中的良缘佳婿。
一个人的一生中总会吃到几颗烂谷子,她在学着放下。
“既然是自己的选择,为何不肯坚持下去,连儿子都不要?”这是墨西极的心结,是他最在意的事。
他一直不回来,不是因为怕魏雪梅,后来他有自保能力了,但是他不晓得该不该认母,她带给他的伤害不比父亲的漠视少。
百里兮云拿针的手一紧,道歉卡在喉间,说不出口,眼眶微红。
这时,一只白皙小手往她手背上一放,她顿时松手。
“谁叫你有个没用的娘,太执着于恨你爹,以致于钻入牛角尖出不来。”
百里兮云也很后悔当时的不作为,墨之默真敢纳妾,就让大哥百里炎打断他一双腿,再把夺夫贱人卖入妓院,别人让她不好过,她何必让人过得称心如意,大不了两败俱伤,也好过一个人伤心。
当时婆母还在,她顾忌太多,跪在地上哭求成全的魏雪梅、心怀愧疚的丈夫、孩子的哭声……她觉得每个人都在逼她,心如黄连苦不堪言,却又无法向人道出内心的苦闷,只能逃了。
“……你也很苦。”看得见的伤可以治癒,无形的伤要靠时间疗癒。
“再苦也没有你苦,从小没有娘在身边的孩子像根野草,谁都能欺负你,有苦也只能往肚里吞。”她不信魏雪梅会放过大好机会,杀之以除后患。
听到她话中的心疼和微带酸涩的鼻音,墨西极双眼一热,冲口而出。“娘。”
没想到他会喊娘,百里兮云怔了怔,泪水夺眶而出,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嗯。”
“娘。”喊出第一声后,一切变得容易许多,他开口再喊。
“暧!”儿子肯认她了。
“娘。”他娘回他了。
“唔!”
“娘。”
“欸!”
“娘……”
再来就过分了,被忽略了的霍香涵用尽丹田之力大吼一声,母子俩的无聊举动才终止。
“小涵,谢谢你。”因为有她,娘才愿意走出困住她的佛堂,重新迎向属于她的光明。
“丫头,你挺好的,要是日后这小子对你不好,我打断他的腿。”这个媳妇她要定了,谁也不许跟她抢。
霍香涵大言不惭的自夸。“我当然是最好的,自己人,不用客气,西极哥哥对我很好,跟伯娘一样好。”
自己人……母子俩相视一笑,对儿媳(准媳妇)的喜爱又添三分,她是他们的福星。
百里兮云再度开口。“过些日子等墨府的事情平静了一些,我再到霍家堡找你爹娘,小俩口的亲事也该提一提了,不宜再拖。”唯一让她牵挂的是儿子的婚事,等他的事一了,她也就放心了。
“哎呀!好害臊,伯娘怎么能当我的面说,我是姑娘家,脸皮薄,你看我都脸红了。”霍香涵脸发烫,用两手捂颊,嘴里说着害羞,眼睛却发亮,恨嫁的模样让人忍俊不已。
“我以为你迫不及待,要不然再等两年,等我把墨楼收拾好。”墨西极故意逗她。
墨书轩已把西澜城内的墨楼当成他的囊中物,以半个主人的身分插手楼中事务,甚至私自挪用墨楼的物资和银两,将楼内的墨门弟子当手下使用,以致门内怨声载道,不少弟子离开,品文论道的文人雅士也因此减少。
得知此事的墨西极二话不说收回墨楼,以雷霆手段闭楼三个月,未经他允许不得向外开放。
为此,原本就不睦的两兄弟爆发极大的冲突,最终墨书轩因势不如人落败,临走前他还撂下狠话,要墨西极等着他,他还会回来,下次见面便是你死我活。
“你敢让我等,砍你两刀。”气呼呼的霍香涵两手投腰,不像茶壶,倒似膨胀的河豚,引人莞尔。
“为什么是两刀?”
她自己气着气着就笑了。“舍不得嘛!是好是坏都是西极哥哥,我不能只喜欢你的好,厌恶你的坏吧。”
“你这丫头……”太会说话了,连她这准婆婆听了都感动莫名。
百里兮云失笑摇头,感叹好姊妹上官月会养孩子,养出玲珑剔透的小闺女,叫她好不羡慕。
她也想有个女儿,抱在怀里,听她软女敕的声音,看她一步步学走路,慢慢地长大了,像朵花儿般美丽。
只是一想到那个身为丈夫的男人,她眼中的炽热一点点消退,自我安慰的想着,女儿抱不了就抱孙女吧!大不了让媳妇多生几个,墨家的嫡系子孙太少了,几乎每代单传,被旁系把持。
“小涵,我的涵儿,我墨谨之在此发誓,今生绝不负你,愿与你比翼双飞,结连理,此生此世唯你而已,绝不会另生二心。”她许他深情,他必还她厚爱,这么美好又爱他如一的女子是他的妻子,此生无憾了。
霍香涵一听,冲过去紧紧抱住他,笑得像春天的百合开放在河边。“不许食言,我信你。”
他轻轻拥住她,低笑着以额头轻触她玉额。“修道人的誓言直达天听,若有违背,天雷轰顶。”
因此修行者很少对天立誓,因为非常灵验。
“啊!那你收回、收回,我当没听见,这次不算数,我们不跟天雷玩。”太危险,被雷劈中九死一生。
“天不可欺。”真傻。
霍香涵皱着眉,一脸不快。“西极哥哥干么乱发誓,你对我的好我还会不晓得吗?要不要我也发个誓抵消你的誓,我不要你受罚,即便有一天我们走不到最后,我也希望你过得比我好。”
她的感情很纯粹,但不卑微,生性豁达的她不会去强求,是她的,她全心护着,以心灌溉,对方不离个弃,她也至死不渝;若不是她的,转身就走,绝不留恋。
人的一生很长,有很多条路可走,不一定非要走上绝路,换一条路也许风景更美,前方有人在等着。
漠北一带隶属军区,常有一打好几年的战争,霍家堡每年要供应大量军需,常跟父亲往营区跑的霍香涵更明白什么叫人生无常,前不久才说要回乡娶媳妇的兵哥,再见时已是一具支离破碎的尸体。
把握当下,不错失每一份美好,因此当她对他心生好感后,就赖上他了,怎么赶都赶不走的赖住他,北方女子的大气,她勇往直前毫不退缩。人要爱了才知道什么是爱。
“胡说什么,誓言是发自内心的,心甘情愿,不是随便说说的儿戏,我们一定会白头到老!我想看满头白发的小老太太是不是还到处蹦跶,闯了祸之后让我收拾。”动容又心疼的墨西极眼中柔情似水,他用温柔包围住她。
他的小姑娘呀!有点傻气,让他只想宠着她,看她欢欢喜喜的笑着,眼中只有闪动的星光而没有忧愁。
“西极哥哥是小老头,我走不动了你就得背我,我们去度江看怒涛,去西海滩头捉螃蟹,去祈云山上看云海,好不壮观,像一大片刚采收的棉花……”她越说,眼底越光亮。
“你都去过?”倒是个野的,两条腿走得真远。
霍香涵笑眼一眯望着他。“当然是你带我去,我听人说过好多好玩的地方,但爹娘不让去,怕我一去就回不来,不过有西极哥哥保护我就不怕了,天涯海角都去得了。”
“真那么信我?”墨西极取笑着,心里却暗暗思忖,成亲后该带她去何处游玩,他可以假公济私一回,借口去墨门各地驻点看一看为由,行宠妻之举……嗯!可行。
霍香涵小脸绽放世上最美的笑容,重重一点头。“不信西极哥哥还能信谁?你可是要和我一起掉牙的老伴。”
她调皮的装老,弯腰驼背咳嗽,手里假装拿了一根人高的楞杖,一步一步走得蹒跚。
“淘气。”莫名地,墨西极的眼眶湿了,嘴角却是越扬越高,她是老天爷对他的补偿吧!尝尽苦水后的甜。
“西极哥哥可要牵好我,不要让我跌倒了。”她回眸一笑,八颗白牙都快把人闪瞎了眼。
“好。”他伸手一握,笑看她眼底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