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激战,入侵汤泉宫的刺客人数高达上千,当时宜城长公主也加入了激战,故而错过了萧清澜派去唤她的人。而萧清澜不知何时早安排了百名武功高强的暗卫隐于汤泉宫四周,出其不意,最终与羽林军苦战之下仍赢得胜利。
帝王遇刺这么大的事,按理说众人该直接回朝,然而最后只有几名幸而未死的嫔妃先回京,宜城长公主也在胡公公死劝活劝之下以保护众妃的名义跟着回京。
至于楚昭容因为受到惊吓,胎儿有些不稳,顾太医认为最好不要移动,陛下便仍然留在汤泉宫,亲自陪着楚昭容,一应大小事宜都让胡公公代传……
当然,这只是表面的说法。
事实上,萧清澜重伤后昏迷不醒,气若游丝,靠药汤吊着命。
他昏迷前交代绝不可泄露他受伤之事,因此知晓此事的除了楚茉,就是胡公公和顾太医。前者是萧清澜的尾巴,就没离开过他身边;后者则须为萧清澜治伤,不得不让他知道。
幸而两人都是忠于萧清澜的,为了先将场面稳下来,他们与楚茉一算计,只能先用胎儿不稳当借口,编造出萧清澜一定要留在汤泉宫的理由,也让顾太医能光明正大的随时出入飞霜殿。
顾太医说,要不是遇袭当时楚昭容的作为让那刺客的手偏了些,陛下恐怕连挽救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萧清澜已无生命危险,只是流血太多仍然虚弱,得躺个几天才会醒。
然而就是这几天,无异于把胡公公及楚茉扔入了油锅。
由于遇袭一事事关重大,众多大臣都写了奏摺前来劝萧清澜回朝,还有许多重要的政事有待处断,甚至北方突厥的异动该如何因应也需要细细讨论。
犹如海涛般的众多奏摺汹涌地打入了飞霜殿,却是没有引起一点回音。
累积了几日,大臣们自然质疑起陛下究竟干什么去了,所以这阵子胡公公没少挨骂,甚至楚茉更被冠上了迷惑君王的祸水名号。
横竖她都是个妖妃了,再多个祸水也不会比较痛,她便听而不闻,装作没这回事,只一心服侍萧清澜。
但胡公公知道事情非同小可,政事不能真的扔着不管,再这样下去,只怕那些大臣会直接冲到汤泉宫,撞柱威胁陛下出来面对现实,那陛下重伤之事就瞒不下去了。
于是在萧清澜昏迷后的第五天,胡公公被前来送奏摺的内侍奉赵丞相之命骂了个狗血淋头后,抱着比他头顶还高的奏摺来到飞霞宫的寝殿。
“楚昭容,奴才求你帮帮忙啊!”
“帮忙?”楚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一边亲手拧了块布巾替萧清澜擦脸。
“是啊,就是这些!”胡公公将奏摺砰的一声放到了桌上,哭丧着脸道:“如今陛下昏迷不醒,但需有人批阅奏摺先稳着京城那边,否则那些大臣就要杀过来了。”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楚茉仍然不明白。
“如今陛下无法亲自批阅奏摺,但知道陛受伤的人只有你、奴才及顾太医三人。顾太医不好长久待在飞霜殿,否则怕引起误会,他也不适合碰这个,所以能替陛下看这些奏摺的,只有楚昭容你了。”胡公公也是被逼得狗急乱跳墙了才会想出这种方法,“昭容若不帮忙,这宫里就无能人帮忙了!”
楚茉明白了,却是狐疑地瞪着他,“不是还有你吗?”
胡公公吓得直摆手,就差没转头溜了,“奴才岂敢越俎代庖?这可是会被人垢病阉臣误国的呀!”
“难道我就不会被人垢病妖妃祸国?”楚茉险些翻出一记白眼。
“这……”胡公公愣了一下,忽而缩起脖子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反正昭容妖妃的名号早已不胫而走,就不必计较这么多……”
楚茉气得跳脚,将布巾一把丢在水盆里,溅出许多水花,“你倒是清白了,这锅让我背?”
胡公公也觉得过意不去,却只能装可怜眼巴巴地看着她,彷佛眼泪都快滴下来,“谁叫陛下昏迷前交代的人是昭容呢?如果陛下交代的是奴才,奴才便是拼死不要这颗脑袋也要完成陛下的托付……”
以往这招都是她用来对付萧清澜的,现在胡公公用这招对付她,她才知道应付起来有多么尴尬。这打不得也骂不得,更没办法反驳,因为萧清澜昏迷之时的确只有她在身边。
“一定要吗?”楚茉的脸苦了起来,她连后宫都不想管,现在居然要管起朝政来了?
胡公公叹息了一声,“如果事情被揭穿,昭容怀有龙子当能幸免,若是奴才可就死定了啊!”
要死要活的简直无赖,但楚茉偏偏没办法,因为胡公公该死的有道理。
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挣扎了久,又用了三千六百个理由说服自己,楚茉才有气力无地道:“我帮你行了吧,你可要记得我义气相挺,陛下醒来后若有不满,你也得一起担着。”
“那是当然。”胡公公知道这已是眼下最好的决定,楚昭容是陛下最宠爱的女人,对朝政又没有企图,亦无有力的父族虎视耽耽,先让她上去顶一阵,估计陛下清醒后应当也不会太怪罪两人的馊主意。
楚茉一脸认命地道:“胡公公,你将几份陛下已经处理过的奏摺拿过来我瞧瞧。”
胡公公很快地将奏摺取来,楚茉坐上萧清澜一向用来处理政事的大案旁,很快地翻过,只留下其中一份禀告今年秋收赋税的摺子,又从旁取来一张宣纸,拿起笔沾上墨便开始写字。
胡公公习惯性的站得离大案一步距离,故而看不清她在写些什么,不由好奇问道:“昭容在做什么?”
“临帖啊!你习字时没临过吗?”楚茉没好气地道:“要假装陛下行事,自然要学会他的笔迹……唔,就学这句『朕知道了』,以后每份都这么写,应该可以应付一阵。”
胡公公的脸差点没歪了,“这……但陛下审阅奏摺时常加上批注,可也不是每份都批『朕知道了』……”
“难道要写『朕不知道』吗?”楚茉都快生气了,她被逼看奏摺已经很可怜了,莫非还要她勤于政事?“非常时期当然是先混过去啊!”
这番不负责任的言论当真听得胡公公目瞪口呆,但眼下能撑起局面的也只有这个不可靠的楚昭容,他只能深吸口气,眼观鼻鼻观心,当成什么都没看到。
越练心情越郁闷,楚茉见胡公公束手状若无事地站在那儿,总觉得不拖这家伙下水简直对不起黎民社稷。
她看了看奏摺,又看了看他,阴恻恻地笑了,“胡公公,要我加旁注也行,但我对政事一窍不通啊,这可得你来帮忙了……”
萧清澜微睁开眼,只觉光线有些刺眼,缓和一下又睁开,脑袋却一片模糊,一下子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微微一动,背后传来的痛楚令他浓眉深皱,直想叫出声来,但干哑的喉咙却让他发不得声。
这一痛倒是让他清醒几分,想起了发生什么事。他记得有贼人攻进汤泉宫,他为了顾全楚茉,拼命抵抗,却被一个装成屍体的刺客袭击,从他背后捅了一刀……
昏迷这阵子,他只觉得自己像坐在一艘小舟上,风雨飘摇,动荡不安。然而这样的不安定却一直被一道耳熟的声音牵引着,让他能定下心来,慢慢的朝着那个方向前进。
而那道声音,如今便在他身边不远处说着话,宛如天籁。
“胡公公,我又看不懂了……”楚茉苦恼地简述着一道奏摺的内容,“南州刺史刘聪来摺,谓辖下南川县受旱灾,刘聪命南川县令开义仓赈灾,但南川县令复又开太仓及常平仓来赈灾,职权有所僭越,应严惩不怠……”
她帮忙批阅奏摺已经两日了,只要遇到不懂的就问胡公公,两人也形成了有问必答的默契,这两天下来成果居然还不错,山一般的奏摺至少砍去了三成。
也是顾太医说,陛下苏醒应该就在这几日,所以两人的情绪不再那么紧绷,说起政事来也有几分轻松的感觉了。
楚茉只知道朝廷职责大概是怎么划分的,遇到细致一点的项目就没辙了,这刘刺史一份奏摺写了上百个仓字,这仓看久都不像仓了,直叫她眼儿都酸。“这官仓不就官仓,太仓和常平仓有什么不同?还有个义仓又是怎么回事?”
胡公公认真地回道:“天下正仓分为六种,租税直纳仓廪,太仓、常平仓和义仓就是其中三种。太仓主要负责官员俸禄,常平仓主要是用来平准籴粜,义仓则是赈贷救济。”
“喔喔,我明白了,所以南川县令只奉命开义仓赈灾,但可能义仓不足,他又私开了太仓及常平仓来赈灾,刘刺史觉得他自做主张就闹脾气了,写摺子来打他的小报告是吧……”楚茉恍然大悟。
“是这么说没错……”但楚昭容你也别解释得如此直白呀!大冷天里,胡公公不由流了一头汗。
听到这里,萧清澜恍然大悟,自己不知昏迷了几日,这几日的奏摺应该都是胡公公协助楚茉帮忙批阅的。
他知道此乃不得已之举,因为他郑重交代了不准透露他伤重的消息,否则只怕有心人一运作,京里马上就要譁变。
但政事摆着不管也不行,楚茉与胡公公只能这么做,约莫也是抱着能瞒一天是一天的心态,他岂会因此不满?
只是听她这般说起政事,他竟觉得有几分可爱,那些枯燥的事彷佛变得有趣了。
想想以后自己批阅奏摺时,也能让她在旁红袖添香,岂不快哉?
床上的萧清澜正胡思乱想着,楚茉的声音又脆生生地传了过来。
“有规定一次只能开一个仓吗?”
胡公公直接否认,“是没有,通常是依情况做出不同选择,若一仓不足,可由两仓以上共同承担。”
楚茉一个击掌,“那不就得了!南川县令做的也没错啊,义仓粮米不足,所以开了另外两仓来赈济灾民,这不是很懂得随机应变吗?”
“呃,奴才以为刘刺史的重点在南川县令僭越职权这件事,照理说南川县令开仓前应该先问过刘刺史的……”胡公公不由苦笑起来,这官仓开了就开了,发出去的米粮也拿不回来,刘刺史这是想办南川县令,可不是来讨论官仓的功能。
“不是后来也向他禀报了?事急从权他不懂吗?”
“这个,地方的情况通常很复杂……”
楚茉强忍住不翻白眼,不过却伸出纤指止住了胡公公接下来的话,“我明白我明白,肯定是当地义仓粮米不足的情况有问题,要不就是有人对太仓或常平仓动了什么手脚,这一开仓全揭穿了。刘刺史是地头蛇土霸主,搞不好就是他弄的,所以他先下手为强告了那个南川县令嘛!”她以一副“我有那么傻吗”的表情瞄了胡公公一眼,“我觉得这个南州刺史刘聪问题很大,反倒南川县令我不想惩罚他,我知道怎么批注了。”
“该不会又是……”胡公公胆战心惊地问。
“没错!”楚茉很流利地用朱笔写了几个字。
胡公公不由面容一苦,“昭容又批下『朕知道了』?”
“不然呢?只能用这四个字先将此事按下。唉,你也别这副表情,我看了陛下那么多奏摺,也大概模清了他的路数,这种案子他不会罚那南川县令的,说不定还会派人偷偷调查刘聪到底干了什么坏事。
“至于南川县令,顶多为了僭越职权这件事,发个敕书去骂他两句就算了。”楚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可是敕书是要由中书舍人起草,再自门下省发出去吧?你觉得现在的情况能办得到吗?我要是批注这么多字肯定会被揭穿,所以还是朕知道了保险一点,我这样写,说不定还便宜了刘刺史呢!那刘刺史是个聪明的就该模模鼻子缩了,否则惹得陛下不高兴让人去查他,他可更麻烦。”
要不是伤口会疼,萧清澜闻言简直想大笑了。他这爱妃明明精明得很,却因为犯懒老爱装傻,现在没办法躲懒了,不就逼出她的聪慧了?
她说的一点也没错,此摺让他来批,也就是先安抚一番刘聪,然后私下派人去查他是否贪渎,至于什么南川县令僭越根本是小事,发个诫约的敕书过去意思意思即可。
她那句“朕知道了”,甚得朕心。
“但你可以婉转些……”胡公公的声音又响起,她这么写未免太直接,显然是在包庇南川县令,可想而知南州刺史会有多生气。
“胡公公啊胡公公,批阅奏摺的是陛下啊!天下最尊贵的人,难道还要怕谁吗?”楚茉可不以为然,萧清澜虽是个好皇帝,平素不会随便对臣子发怒,但身为帝王的霸气他可是一点也不缺。
胡公公不由哑然。
萧清澜却是听得内心直点头,她如今代帝王行事,自然要有帝王的气魄,胡公公身为奴仆,习惯了八面玲珑,那种想要四处讨好的行事风格反倒不是帝王该有的态度。
这楚茉……真的很有意思。萧清澜唇角微勾,原想弄出点动静让他们发现他醒了,但眼下他却决定继续沉默,听听她还有什么令他惊喜的反应。
不一会儿,萧清澜又听到翻阅奏摺的声音,接着是楚茉那娇滴滴的声音传了过来,只不过这回带了些怒气。
“胡公公!这什么玩意儿啊?突厥攻势将起,刘大将军年迈,齐王欲代其职征伐突厥,待发敕一下,即刻起行……”她这回真的忍不住拍桌了,陛下天天被这等破烂事扰心,还不气得早生华发真是修养好。“那刘大将军也才四十余岁好不好,哪里年迈了?齐王……今年还未及冠吧?大刀都不知道拿不拿得动,还想上战场?”
“呃,昭容慎言!这应该是牵扯到陛下的家里事……”胡公公听得一身冷汗,这摺子哪里是表面上这么简单?牵扯到太后、齐王,说不定还有鲁王与陛下的博弈啊!
可惜这等皇室私密,他即使知道也不能讲。
楚茉可没有他那些顾忌,坦率直言道:“不就只有你和我听到,连句实话都不能说了?太后偏心也不是一两天了,这肯定有她的手笔!可是我不想应怎么办?陛下也一定不会应的!”
“所以?”胡公公眉一挑,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别这样看我,这回我不会再批朕知道了,这不是默许吗?”楚茉皱眉苦思,“那句不能用了,我得好好想想……”
她这么说,胡公公反而更提心吊胆,“昭容决定写什么?”
“我决定写『一切照旧』,是不是铿锵有力啊!”楚茉居然自己乐了起来。
胡公公脸都歪到了一边,怀疑地问:“那四个字你临摹过了?”
“当然没有!”她总不可能从几百份奏摺里面去找出这几个字来模仿,胡公公是要有多傻才会问出这个问题?
她没好气地说道:“陛下的笔迹龙飞凤舞,我写得潦草一点说不定能混过去。不够气势也没关系,我知道现在外头已经骂声连连,说陛下迟迟不出现是被我缠住了,还怪我都怀孕了还能妖媚惑主。反正陛下都快被说成夜夜笙歌的昏君了,写字一下子气力不足也能解释得过去……”
这会儿不仅胡公公噎着,连刚清醒的萧清澜都觉得一口老血快喷出来,伤口好像又更痛了。
可是这回她却说对了,“一切照旧”那四个字,比起他习惯的长篇大论要来得言简意赅多了,绝对能气得魏太后与齐王跳脚,想到那后果,他居然有些爽快起来。
说不定他以后阅摺也能试试她的精简风格,想按兵不动和稀泥的就批“朕知道了”,不想虚与委蛇的就批“一切照旧”,看能不能弄得那些一天到晚生么蛾子的大臣消停些。
另一头的胡公公再一次欲辩已忘言,楚昭容批阅奏摺看似儿戏,但每一件都有她自己的想法,就他服侍陛下那么多年的经验,她的想法竟与陛下无比契合。
所以他才会一次又一次的忍受“朕知道了”,这四个字简直被她用得逆天了!
此时外头传来敲门声,胡公公退了出去,问明事由后又连忙进来。
这会儿他的表情不只是苦,已经是生无可恋,也让床上的萧清澜微微眯起了眼。
“楚昭容,左谏议大夫吕尚在飞霜殿外求见陛下,若陛下不见他就长跪不起,他……他居然直接由京里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