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寝宫内,刑太医替皇上烫伤的左手换了新药后,行礼退了出去。
秦太后蹙眉看着皇帝的左手臂,那几个水泡看来已消了不少,就是烫伤严重了些,刚刚老太医说可能会留疤。
傅言钦看着一脸严肃的母后,温文一笑,“儿臣是男子,留点疤不算什么。”
“也是,只是佳音那孩子怎么会有那么毒的心思?若不是皇帝,孟三那丫头……”
秦太后想到华嬷嬷跟她禀报,孟乐雅这几天特别安静,乖乖的上课、乖乖的到小膳房做点心,除了殷如秀依旧与她如影随形外,孟家两个姊姊与其他秀女想亲近她却都因她闷葫芦的态度吃了闭门羹,又气又恼后,便是疏离。
傅言钦没再去见过孟乐雅,但有关她的事,姚光都一一向他报告,他知道有些事势必得提前做了,他不忍心也心疼她此时的处境。
姚光端着汤药,放轻步伐的走进来,怕扰了母子俩的对话。
但两人的目光全落到他脸上,他尴尬一笑,捧着汤药来到皇上跟前,“奴才吹凉了些,但皇上还是得趁热喝了。”
傅言钦右手接过那盅药汤,仰头喝下。
秦太后心疼啊,这孩子从小就是药罐子,喝药从不喊苦,她的目光再度落到已被长袖遮掩伤势的左手。
傅言钦将汤盅交到姚光手上,便接着道,“儿臣想举荐孟三到母后身边当掌膳女官,那些秀女课程她不必上了,也不必参加秀女大选。”
秦太后眉头一皱,“哀家以为皇上会将她留在身边。”小膳房那事儿,她也听闻了,这儿子何曾跟个姑娘家那样相处?可见有多上心。
“宫中波谲云诡,居于其中,却无心计,就怕活不长久,儿臣不想报恩不成,反而恩将仇报。”傅言钦自我调侃,将心底的躁郁苦楚掩藏得不见半分。
但母子连心,秦太后还是能感觉到儿子不能出口的苦涩。
“孟三姑娘,她有一个梦想。”他随即将这段日子两人相交相知,了解她心绪转换的一些话转述给秦太后听。
“这孩子倒挺有想法,竟然不想依附男人过活?”
在她身后的华嬷嬷看了秦太后一眼,外人不知,一个女人被困在宫中多年,最想要的便是挣月兑这座牢笼,自由的飞,秦太后也有这样的心思,但责任心太重,容不得她任性。
“所以,皇帝要帮孟三丫头开店?”秦太后又说。
“是,她是儿臣的救命恩人,却让儿臣误给了恩典,儿臣想实现她的梦想来补偿。”
“皇帝只是好心办了坏事,哪知这丫头这么与众不同。”秦太后也不知该怎么评论孟乐雅,皇帝年轻俊秀,又是文武全才,多少怀春的宣蔻少女想站在他身边,入主后宫,孟乐雅却是一头往厨房里扑。
孟乐雅绝对是与众不同的,傅言钦微微一笑,“她是,所以儿臣为她开店得慎重,不说从长计议,但开始筹谋是一定要的。”
他继而向秦太后说明,孟乐雅因受贵女身分束缚,身有异才无法发挥,虽因她这次入宫而广为人知,但真正吃过她手艺的仍有限,有人吃过,但可能久久一次,一道小点心就算再好吃也不会留下多深刻的印象,所以这么久大家只听到或知道她会做点心,没人知道她真正的实力,而日后她的客人不会是他或太后,她的手艺得让更多人认可,所以她缺乏的是一次次让人惊艳的机会。
秦太后边听边点头,“皇上让她来到哀家身边当掌膳女官,平时总会有皇室亲族或世家女眷来哀家这儿坐坐闲聊,茶点总是不少,这吃了,名声有了,开店还愁没人潮?哀家明白了,日后宫中点心都由她做,若宫中办宴会也由她全权负责点心事宜,哀家这样安排,皇帝可满意?”
“儿臣谢谢母后,也代她向母后致谢。”他还煞有其事的起身朝她一揖。
代她?孟三丫头什么身分竟由一朝天子纡尊降贵的代替她?秦太后瞪着儿子,又好气又好笑,也有些不是滋味儿。
但思及那丫头是儿子的救命恩人,也没多想了,她唯一担心的就是皇上要将这丫头纳入后宫,并让她坐上后位,现在既然只是为她的梦想铺路,她这老太婆没什么好不配合的,不过,说实在,那些秀女中,孟三丫头还真的最得她的眼缘,若这丫头与皇帝真有夫妻情缘……
罢了,一步步来吧,也许她又庸人自扰了。
“皇帝不必代她谢恩,哀家对那丫头的梦想相当认同,一个小姑娘能那样想,真不容易。”她看向华嬷嬷,“去把那丫头叫来吧。”
华嬷嬷一福,先行退出,一会儿后再回来,身边已多了孟乐雅。
她战战兢兢的行礼,目光也不敢直视上首两个最尊贵的人。
“孟三姑娘抬起头让哀家瞧瞧。”秦太后说。
孟乐雅只得抬头,努力的将目光放在秦太后身上,但眼神很不受控,飘向皇帝又迅速落在他的左手上。
虽然她的目光仅是迅速扫过,傅言钦心中仍是窃喜。
秦太后一身富贵云纹绛紫袍服,头戴珠翠冠,看来慈祥又不失威严。她也打量孟乐雅,一身秀女宫服,杏眼桃腮,而那双美眸清澈灵动,让人一见就心生欢喜,“哀家对你有新的安排——”
随着秦太后愈说愈多,孟乐雅的眼睛愈睁愈大,欣喜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你可愿意?”其实秦太后已从她欢喜的神态得到答案。
“臣女愿意,臣女多谢太后恩典。”她跪下磕头,眼睛、嘴角都是笑意。
“快起来吧,”秦太后看了一旁微笑的皇帝,“哀家突然觉得乏了,还有些小事儿,就由皇帝交代吧,华嬷嬷,扶着哀家回宫。”
“是。”华嬷嬷忍着笑意上前搀扶,她是知道太后心思的,虽然喜欢这丫头,但庶出身分不够,这是太后的心病,自然也不想皇帝与其有太多接触,但这阵子听到小丫头的低调行事,又知道皇帝自制没再见过她,慈母心又软了,这才让两人有机会说说话。
秦太后跟华嬷嬷离开后,姚光也很有眼色的挥挥手,让其他伺候的小太监跟着自己退出殿外。
一阵静默中,傅言钦跟孟乐雅一上一下对望着,无人开口。
孟乐雅心绪杂乱,这里不是小膳房,而是皇帝的寝宫,富丽堂皇又不失优雅,但面对这张俊美得几近妖孽的容颜,她还是一样心跳加速,不同的是,她喉头哽咽鼻子酸涩,有种想哭的冲动,为她失去的太监好友,为那段不可能再回来的共做点心时光,一切一切都回不来了,她压抑着心口那揪心的痛,开口打破让人喘不过气的静谧,“皇上的手伤可好了?”
他点头,“已不打紧。太后的安排,你可喜欢?”
“喜欢。”
干巴巴的两句对话后,又是一阵沉默。
孟乐雅轻咬下唇,明明没见面时,心里有很多话想对他说,但见了面,她发现自己脑袋空空,完全不知该跟一个帝王聊些什么?
傅言钦的心是受伤的,他以为大而化之的她不在乎他真正的身分,他眸光一黯,那些曾经轻松相处的美好时光难道就此远扬,永不回来了?
“皇上若无事,臣女告退了。”孟乐雅只能硬生生的挤出这句话,要不然,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她浑身都不自在,倒是频频冒汗了。
他似有若无的看她一眼,“下去吧。”
她敛裙揖礼,退了出去。
他站在原地久久,久久,姚光走进来,见这失魂落魄的俊美君王,心里也闷闷的疼儿,皇帝的心也是肉做的,会伤心啊。
*
“你不选秀了!太后让你去她身边做掌膳女官?日后宁和宫与贵人间的小宴都由你做点心?”殷如秀无法置信的双手抱头大呼小叫,觉得世界要崩塌了,她最爱的美味点心全往太后那儿飞去了。
“对。”孟乐雅倒是开心。
小宴就是指太后与几名高官世家贵夫人闺秀间的小聊,或是只在太后寝宫设的宴席,而非大张旗鼓的安排弹琴舞蹈,甚至戏曲等节目设宴,这也是考虑到她的体力,是极为贴心的安排。
“乐乐你这小没良心的,你还笑得出来,我都不能去找你了,之后怎么吃你做的点心?太后那里的点心都归太后所有,哪能偷偷多做、偷偷叫人送出来给我吃呢?”
皇宫中行走可是有规矩,像秀女们入住的秀朗宫,能走的范围只到哪里可有严格规定,太后寝宫与皇上寝宫、议事阁、御书房等等就不能靠近,也只有秦佳音仗着身分,料准那些太监宫女不敢挡她,越了几次界,但她也不敢太过嚣张,大多时候都是守规矩的。
殷如秀扁着嘴儿,可怜兮兮的说着,那模样让孟乐雅忍俊不住的笑了出来,“行了行了!我呢一定偷偷的多做几个,偷偷的派人送来给你,若是被太后知晓,我就说你是我的试菜员,吃的都是试验品,好的才敢送给太后娘娘品尝。”
殷如秀一呆,委屈了,“为什么我只能吃试验品?你对我怎么这么坏啊?”
孟乐雅嘴角抽搐,伸手戳了她的额头,“那只是表面说法好吗,我哪敢真的拿试验品给你这女汉子吃,你拳头可硬了。”
“呵呵呵,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殷如秀猛地一把抱住她。
翌日,孟乐雅就要搬去宁和宫,与秀女们见面的机会便少了,基于好聚好散,她还是礼貌的与相处得不咸不淡的秀女们道再见。
由于秦太后懿旨已下,秀女们都知道她入了太后的眼,又与皇上曾在膳房……呃,那件事不可说。
虽然她已不在秀女之列,但谁知后面又有什么造化等着她?
不选或直接给嫔妃封位,还不是皇帝一句话,但不论她们再怎么妒嫉、怎么恨,她确实比她们站到更高、更靠近皇帝的位置了。
孟诗雅心情复杂,苦味与不甘最多,而孟书雅则是悻悻然,凭什么同为庶女,她得巴结着大姊才能入宫,得事事听命大姊,陪着笑脸,而孟三只是动动双手,就能站到秦太后身边?
右相府的人也已得到通知,虽然与他们预想的不同,应该是孟诗雅得到关注才是,但有人先卡位,他们也是乐见其成,尽管心里仍是会吃味。
“姊姊当上女官,在太后娘娘身边当差?”
孟磊甫从学堂回来,就听到这个惊人消息,顿时愁眉一占脸,离秀女初选的不远了,他是天天倒数日子,当时三姊可是拍着胸脯跟他说,她绝对不可能过初选,到时候她就可以回家煮小米桂圆南瓜粥给他喝了。
可现在突然变成秦太后宫里的人,她何时才能回府?
不同于儿子的沮丧,二房田氏秀气的脸上难掩激动,他们二房被大房压抑太久,自己丈夫又是安于现况的实诚人,虽然大房无子,日后相府极有可能由她儿子继承,但她忧喜参半,因大房个个是人精,就怕自己儿子反而被拿捏住,如今孟乐雅入了秦太后的眼,成了掌膳女官,未来福气无可限量,一朝若能入主后宫,她儿不是也有座大山可以依靠了。
“磊儿放心,女官也是有放假的,等你三姊回来,好好陪陪她就是。”田氏看着浓眉大眼的儿子笑说,脑子里还在算计着日后怎么跟一向疏远的庶女培养感情,拉近点距离。
孟磊仅是点头,田氏便有些不太满意,又耐着性子叨念他一些姊弟情深的话。
但孟磊长大了,早分辨得清人对人是真诚还是虚假敷衍,偏偏自己的娘亲就是后者,但她又是实打实的宠爱自己,他也很烦恼,想讨厌又无法讨厌差别待遇的娘亲。
田氏转向寡言的丈夫说:“大哥为相,是皇上身边的股肱之臣,咱们这房老是矮大房一大截,三丫头真能出头,日后我们二房的腰杆也能挺直了。”
孟轩德仍是沉默,他对那个小时候超群绝伦但失足落水变成一心钻研蔚艺的庶女,一直都不知该如何与之相处。
于她,他总有一股压在胸口的浓浓愧疚,这令他时不时的就会想起她的生母,相貌清丽的卫姨娘重病临去前,哀求他好好照顾没了亲娘疼惜的女儿,他只是无措难过,后来的日子,更不知如何去面对那与卫姨娘有相似清澈明眸的女儿。
此时在大房这边,孟伟德夫妻进了院子,一入屋内,魏氏将伺候的下人都打发出去,才忿忿不平的开口,“孟三怎么就入了太后的眼?诗雅会不会受影响?书雅那丫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帮衬?”
人心都是贪婪自私的,要不,当时规定家有适龄未议婚女子的皆有两个名额,魏氏宁愿把大房庶女推出去,也不愿将其中一个名额让给二房,提拔二房。
“姊妹入宫进了殿,就不是随意想见就能见的,谁知道两姊妹在做什么?”孟伟德口气也不好,他不是没派人进去打探消息,可姊妹俩却是一问三不知,但这些他不愿跟妻子说,一个妇道人家又能做什么,徒增叨念而已。
只是秦佳音的事着实透着诡异,伤害君王虽是大罪,但秦家与皇上是关系极好的近亲,而且皇上在事发第二日就能上朝,看来神情尚佳,可见身体该是无碍,所以秦佳音究竟是犯了什么错才被帝王拔除秀女资格?
魏氏坐立难安,她咬着下唇,“老爷,你说孟三在点心里加了什么迷魂药?怎么这么容易就将太后的心给收买了?”
“好了,议论天家,话传出去可是要论罪的,诗雅还在宫内,而秀女中能跟她争后位的秦佳音已经丧失资格,你就安心的、好好的等着当皇帝的丈母娘吧。”
孟伟德对自己的嫡长女还是很有信心,秦佳音已经提前出局,女儿封后是势在必得。
魏氏想了想,忐忑的心终于落下来。
*
接下来的日子,孟乐雅很忙碌,也渐渐适应了新职。
秦太后为人宽和,坐在高位,后宫亦无皇后妃嫔,虽有几名前朝太妃,不过历经多次见血的争位杀戮后,如今都守在自己的宫殿低调度日,多年不曾在宫中宴席露面,多是宫外的贵胄女眷贴心的进宫陪太后说说话、解解闷,也联络感情,但也有人是来吐苦水求同情的,像是左相府的秦太夫人,三、两天就来一次,每次都泪涟涟的走人,秦太后也苦啊,然而,一个孝字压下来,秦太后就不得不见老母亲,气得都胃疼了。
听说皇帝把左相叫到御书房一阵敲打,才让秦太夫人不再进宫为秦佳音求情,却希望能将秦家另一旁系嫡姑娘塞进宫中补位选秀。
无独有偶,想补这空缺的还不少,就有自家姑娘在宫中选秀的高官夫人,也是寻各种藉口进宫,询问可否补个人选。
秦太后直言,初选在即,此时补人,对宫中学习多月的秀女不公便打回票。
几日后,孟乐雅就得到消息,初选结束,共有十位秀女入选,不出意外的,孟诗雅、殷如秀都在其中,魏珊珊、孟书雅落选,几家欢乐几家愁,落选的秀女们在第二日就被送出宫。
至于留下的十名秀女将与皇上独处,虽然说独处,身边一定有太监、宫女伺候,但孟乐雅对自己坦承,她的确是有点儿吃味的。
“今日的点心都带着酸味,怎么了?”茶几上摆放了五款点心,口味却都偏酸。
巫嬷嬷一边吃一边喂小黑炭,小黑炭吃了一口,舌忝舌忝小舌头,猫眼转了转就退后一步,不愿再碰了,显然也是嫌弃的。
巫嬷嬷弯,再次将它抱在怀里,小黑炭脑袋往她的胸口蹭了蹭,瞥了孟乐雅一眼,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又像在埋怨什么。
巫嬷嬷忍不住乐了,“呵呵呵,这是小黑炭第一次,不,是第二次没将你送来的点心吃完,我记得上回一样是带酸的点心。”
孟乐雅尴尬了,她忘了小黑炭不爱吃酸,只能模模鼻子,胡乱说还有事没做快步离开。
自从当了秦太后的掌膳女官,小膳房的锅碗瓢盆全移到偏殿膳房,这位置邻近巫嬷嬷的小院,两人的相处益发的好。
至于孟乐雅的住处也近膳房,秦太后体恤,拨了两名宫女伺候外,偏殿膳房里也从御膳房调过来四名小宫女及四名小太监,让孟乐雅使唤打下手,最主要的也是向她学艺,她有几十道点心都十分特别,秦太后不讳言,孟乐雅终归是女子,日后总要放她出宫去成亲生子的。
对此孟乐雅没有任何异议,本着教学相长,她教得很尽责,从不藏私,待人亲切不骄矜,很快的收服这八人,丝毫不知这八人是傅言钦替她准备将来随她离宫开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