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皎洁,如白银的手轻轻抚过大地,春日初萌的树影摇曳,四周满是静寂,小院就这么大,不用打灯笼,宝卧桥毫无阻碍的走到陆玦的屋前。
她敲了两下门,没反应,从外面可以看见屋子里一片漆黑,没人替他点灯,他大概也无法自己来,等不到他的反应,她干脆用手肘掀开棉布长门帘,准确的把托盘放在小桌上,把一大一小的两碗面从托盘里移出来。
说也奇怪,屋里什么光线也没有,她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视线所及,只见陆玦一如既往的消沉,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怎么了,断腿露在被褥外面,宝卧桥一下说不出来对这男人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只能说挺复杂的,复杂到她形容不出来。
“瞿伯打了两只野兔回来,我拿来做了兔儿面,你要尝尝不?”
炕上的人没反应,宝卧桥也不继续游说,黝黑的空间里她只看见他眼皮下微动的眼珠子,既然他不想看见她,她也不贴人家的冷,将床头柜上的茶壶和啃了一小半的冷馒头放到托盘上带走,收拾完这些,又倒了恭桶,还跑了一趟厨房拿热水给他的茶壶灌上。
进厨房时,她注意到原来放在灶台旁盛面的大碗不见了,嘴角不禁微微一翘。
直到忙完一切,捧着自己那碗面打算坐在外面的台阶上,就着月光大快朵颐的时候,却没想到屋里的男人破天荒主动开口和她说话了。
“你一个下午都上哪去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慢慢睁开了眼,眼底浸着的冰凉寒霜好像收敛了不少。
“在屋子里睡过头了。”
宝卧桥发现自己能清楚看见陆玦的脸,这人压根是醒着的,方才闭着眼睛只是懒得理会自己,不过眼下的乌青好像越发浓厚了。
他坚毅的五官即便在黑暗中,在她看来仍像工笔画一样钜细靡遗、纤毫毕现,还有唇下青色的胡磴都入了她的眼。
她这眼神……好像越发好了,在黑暗中彷佛和白昼一样能把周遭的东西都看得清清楚楚,莫非也是那灵泉和石乳的功劳?
此时陆大人主动开口搭话,她得抓住打好关系的机会,连忙补了一句,“我做了兔儿面,我手艺一般,你将就吃。”
做人嘛,该谦虚的时候要自谦一下,说着她就用拿筷子的手指了指摆在靠床的小几上没拿走的大碗。
其实陆玦从她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食物的香气,一整天他就吃了半个冷馒头。以前在边关杀敌的时候,饿肚子是家常便饭,埋伏几天几夜就吞一点水止渴,要是连水也喝光了,便拔草嚼来吃,喝露水也行,从来不觉得有什么,可那碗面进了屋子,就不停勾引着他肚子里的馋虫。
除了这个,她还像只小蜜蜂在屋子里来来去去的磨蹭了半宿,被她吵得连觉都睡不了,睁眼后本来是要斥责她的,哪里知道就看到她像小老鼠般缩在门旁边正要吃面。
太可恨了,那香气就像无数的钩子,钩得他全身都不舒服,再说,她送吃食来也不是头一遭,自己还矫情什么?
捧起那只还冒着热气的碗,他的食欲从来没有像今日这么好过,不过……他挑起一小块的辣椒圈问道:“这红红的是什么?”
好像和她开始有问有答之后,后面的对话就没什么难的了。
“红辣椒,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吃辣,所以没敢多放,就放一点提提味。”
陆玦无可无不可的用筷子挑起一束面条送进口中,滑顺的面条配着浓厚的汤汁,微辣中透着一股兔肉的香醇,虽然有些烫口,但是吃在嘴里分外的香,陆玦没忍住,接连吃了几大口,鲜辣咸香,令人欲罢不能!
宝卧桥见他开吃,也端起小碗,在台阶上坐下,伴着月娘撒下的一片清辉月色和碉啾虫鸣吃她迟到的晚饭。
陆玦看了她的背影一眼,一直以来,他从未正眼看过她,现在这一看就发现她身上的不对劲,春天虽说还带着凉意,但是她用得着穿这么多衣服,袄子甚至穿了两件?而且她的背影似乎没有以往那么雄壮了。
她为什么要故意穿那么多,而且她这是瘦了?
但是人怎么可能在一天之内就起了那么大的变化,还是,他最近被疼痛折磨得连眼力都变差了?
宝卧桥很快吃完她的面,等了一会儿,确定陆玦应该完食,可他一直没吱声,不禁觉得这个人还真傲娇。
心虚的模模自己的衣服,她感觉得到陆玦的眼神刚刚在她身上逗留了那么一会儿,生怕自己露馅,她没敢多留,进屋麻利的收了空碗筷就走了。
屋里的陆玦因为胃中暖暖饱饱的,让被困在房间许多天的他心情很是不错。
山珍海味、珍仇美馔他不是没吃过,可这碗面……他受蛊惑般的咂巴了一下嘴,实在太好吃了。
更让他意外的是,已经走了的宝卧桥去而复返,手里捧着装了热水的木盆子和棉巾。
“你身上有伤,好几天没清洗,你自己洗也不方便,我本来想让瞿伯过来帮你,可他吃完饭又不知哪去了,你就忍忍,让我替你把手脚和后背擦擦,晚上也能睡个好觉。”
瞿伯从来不曾向她禀报自己的去向,能命令他的大概只有陆玦一人。
这是陆玦头一次拿正眼瞧眼前的女子,他眼底闪过一抹诧异,她果然没有他印象中的肥硕,而且跟之前所见的感觉不一样了。实际上哪里不一样,对女子谈不上有经验的他一下也说不出来。
是因为来到这里不习惯瘦下来的吗?他又想到,方才注意到她吃的那碗面,也就小小一碗的分量。
“你似乎变瘦了。”他道。
咦,他注意到了,就知道这很难瞒得过谁。她努力的想替自己找补,“陆玦,我是故意把自己吃胖的。”
她一边说,一边示意陆玦把中衣的系绳解开,虽然他没有同意自己替他擦身,也没拒绝,以往他要是不愿意还是触了他的逆鳞,肯定暴跳如雷,这回,她算是看懂了他的微表情,知道他是不好意思,所以就当他同意了。
宝卧桥不知道空间里的蔬菜有没有治疗效果,所以她兑了几滴灵泉在木盆里,想说把陆玦整个背部擦拭一遍,腰际的伤口就多蘸些灵泉,就算不能一下子治好,也可以让他变得舒服,少些痛苦。
“我是个庶女,娘亲去得早,也不太有人管我,后来祖母作主让我跟着嫡姊嫁到大户人家去当通房,我不愿意。”
她站在陆玦的背后,看着他腰际已经解开白布条露出的伤口,伤口仍旧睁狞,血肉模糊,她看得手都有点抖。
他很瘦,显然断腿、腰伤还有家变让他吃了不少苦头,她还发现陆玦有许多旧伤,虽然大部分已经痊愈,但是一道道的疤痕纵横交错,保家卫国说得简单,真正在战场上厮杀,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全身而退?更多的是永远留在那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回不来了。
这些伤痕都是他的勋章,不过,这是用多少血汗换来的?这世间也没有谁是容易的吧。
她没有想太多,脑子里想着灵泉,便见到几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出现在手心,她慢慢将水珠滴到伤口上,虽然没有多少,也足够浸润伤口的了。
很快的,眼前皮开肉绽、渗着血水的伤口慢慢止了血,微烂的皮肉开始愈合,接着她又用棉巾浸了水,轻轻擦拭他那些旧伤疤,那些肉痂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平滑。
陆玦只觉得原来火辣辣又疼痛难忍的伤口让她随手抹过,带来的沁凉感觉就像三伏天吃了冰一样的舒爽,本来有些紧绷不欲被碰触的身体自然而然放松了下来,此刻的他心境平和,竟然有耐性听她说事。
“为了摆月兑那样的婚姻,你就把自己吃成这个样子?”
她自嘲的笑笑,“她们把我禁足,连院门都不让我出,没办法,只能破罐子破摔,反正我都肥得不能见人了,还会有谁要我?”
他沉默了下。“那你又是怎么嫁到将军府来的?”
他从没想过二房对大房的不满会这么大,自从爹娘去世,他和祖父远在边关,京城的一切都是由祖母和二房叔婶作主,就连他的婚姻,他也是最后被通知的那个,二房到底把他当成什么了?
陆玦对自己的家人一言难尽,宝卧桥何尝不是,反正没什么不能说的,毕竟那些都是原主的心情,现在由她口中转述出来罢了。
“就在祖母准备把我随便远嫁时,是你救了我,不,应该说是将军府那位陆二夫人请来的人,给了我嫡母二十两银子,就当买断我和宝家的亲缘关系,往后一刀两断,我那巴不得早早把我撞出门的嫡母连我要嫁的人是谁都没问上一嘴,任凭一顶小轿把我抬进了将军府。”
骨肉亲情?姊妹情深?长辈慈爱?
只能说商贾市侩,在宝家人身上更是是淋漓尽致的展现了一番。
你无情来我便休,纵使那是宝氏的经历,但她清楚自己并没有所谓的家人能依靠。她在现代可以一个人活下去,没道理穿到一本书里就活不了。
“你那父亲对你都不闻不问?”陆玦在她眼中看到一种深刻的冷漠,不是不甘,不是怨恨,就是很纯粹的冷冽,好像一碰触就会结冻。
他极力搜索脑子里对她的记忆,虽然心里的抵触仍在,虽然不了解她,也不想了解,可是这些日子她无怨无悔的侍候着他,他察觉她笑嘻嘻的表面下有着一副坚毅的灵魂。
那冷漠,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表现吧。
如今的他虽然落魄不堪,却仍是她唯一的选择,离开了他,她能去哪里?
以前他根本不必为她考虑这么多,为什么现在开始多想了?
陆玦皱了下眉,苍白的脸上第一次因为她,表情出现龟裂。
“他要是肯多过问一句,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原主那个自以为被戴了绿帽的爹也实在一言难尽,书里也就两行字带过,根本无从了解他真正的心情,再说,她根本不在乎。
她把陆玦的手脚都擦拭过一遍,又拿了新的白布条重新替他包扎,她的动作很轻柔,没让他有半点不适,很快她灵巧的手就从他的身上移开,从衣柜里拿出干净的衣衫,放在他的手边。
中衣他自己能穿,不用她多此一举。
她捧着木盆要走出房门的时候突然回首,手指箍着盆沿,“你问我为什么变瘦了,再怎么说我都是个姑娘,哪有姑娘不爱美的。”
说完才端着木盆出去,将里头所剩无几的水泼在屋子一角的空地上,又给自己打了一盆水准备洗脸,将装满水的端回自己屋里,心念一起,掌心多出几滴灵泉,她将之滴在水里搅匀了,才拿来洗脸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