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了那盅鸡汤,江晓月拭过嘴、擦过手,春柳将她昨日看的话本递过去,她便抱着软枕靠在软榻上看起来。
火盆里的炭慢慢地烧着,烧得屋子里暖暖和和的。
见丫鬟们都低头退了出去,温子智这才起身移坐到软榻这边,坐在她脚下。
她身上搭了毯子,盖着她的大半截身子,脚也在毯下缩着,温子智伸手探进毯中,握住她一只脚,她立时抬眸朝他瞪去一眼,踢了踢,他反而握得更紧。
“我有一友人,今科榜上无名,岳家嫌弃他一事无事,逼他写下退婚书,临行寂寂,邀我与他一醉。”
“荒山破庙哪里不应景,去群芳馆?”她冷笑。
“我只当他受刺激过大,想放纵一回。本想事后再与你说,谁知我以诚待友,他却存心害我,不知受了何人挑唆,意欲借机坏你我两家婚约。”
江晓月语气冷冷,“我观昨日那美人不错。”
“我哪知她长得何种模样,不是阿月,旁人在我眼中俱是千篇一律,不辨美丑之辈。”
她冷哼,“你这人惯是能言善道的。”
温子智故意说笑,“阿月倒也不必过谦。”
“我人你也见了,话也说了,为何还不走?”
他摆出可怜的模样,“要到饭点,阿月难道便不想留我用饭吗?”
“并不想,我这里可没你爱吃的东西。”
“阿月吃什么,我便吃什么,我不挑嘴。”
江晓月拿书册挡他,皱眉,“说话便说话,一直靠过来做什么。”
“我有许久未见阿月了。”
因着婚前一月新人不易见面的规矩,他们大半个月不曾见过了,原本再过几日便是佳期,只是——不提也罢。
江晓月用脚蹬住他,“不见便不见了,郎君自有美人投怀送抱,又何需来对我这般虚情假意。”
屋中虽只剩他们两人,但毕竟在岳家,温子智言行举止还是不敢放肆,他从榻脚移坐到榻头,将人揽到了自己怀中。
江晓月打了他几拳,便懒得再理他。这说也说不通,撵也撵不走,也不知爹娘让他过来做什么。
温子智很想压住她吻上一通,但没敢,只把玩着她的五根手指垂眸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低声开口,“阿月想推迟婚期?”
“不应该吗?”婚前大凶,死了那么多人。
“你心中有气,恼我是应该的,可婚期早定,宾客喜帖也早早散出去,若因此改期对客人失礼。阿月心中有气,如何罚我都可,关起门来是我们夫妻的家务事,何苦累众人辛苦。阿月,你说是不是?”
江晓月沉默不语。
“晚嫁早嫁都要嫁,何苦改来改去。”他继续游说。
她撇嘴,“不要同我磨缠。”
他唇贴在她耳边,“阿月……”
江晓月抬起手中书册一挡他,叹道:“你闭嘴,婚期照旧。”
温子智笑着亲亲她的指尖。
江晓月书没翻几页,春柳便在外说:“姑娘,可是要留姑爷用膳。”
江晓月想了想,到底松口,“留吧。”
有句话他没说错,若两家不解除婚约,只推迟婚期,其实弊多于利,到底也不是真要断亲翻脸,确实是他们小夫妻自己关起门来解决更好。
一来,他这人素日精明伶俐,岂会不知此时去寻欢作乐的坏处,想来确是另有内情;再则,他一大早跑来,又吹风又受冻,还伏低作小,解释也解释了,她信不信的另说,落在旁人眼中她总不能不给他个面子。
这事暂时便算是揭过去了。
中午留饭,温子智没去打扰岳父岳母,直接留在了未婚妻这里,小意陪罪。
昨晚的事,因群芳馆起火闹大了,于江温两家面上都不好看,若是真婚期后延,不定会有什么流言蜚语传出来。
此事错在他思虑不周,他认,也引以为诫,此后当如履薄冰,步步小心谨慎。对他和他身边亲近的人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知她心中未必就真消气了,但好歹如期婚嫁,届时娶回家去再慢慢哄着宠着,她终能明白他真心何在。
午膳很丰盛,大鱼大肉,道道色香味俱全。
温子智第一次发现,原来未婚妻食量惊人,思及之前几次她在他那里用饭的情况,他莫名有些心虚。
似乎倒不是她有意隐瞒食量,而是总有这样那样不可言说的原因害得她食欲不佳,自然而然便吃得少了。
他的错!
江晓月吃饭专心,也不在意真实的自己是否会吓到未婚夫。
她已经被他吓到麻木了,第一次去探视,他就那般孟浪失礼,就算风水轮流转吧,也不能只有她受惊。
她饭量大,却也没吃成个大胖子,他总不至于计较她吃多费钱粮吧。
要真嫌弃,她自己也有陪嫁,吃自己的也不怕,就不知温家怕不怕落个养不起媳妇的名声。
用过午膳,温子智又跟未婚妻待了一会儿便不舍地告辞了。
江晓月没有起身送他,只差了春柳送他出去,自己则安安稳稳地歪在榻上看话本。
温子智去跟岳父岳母辞行,这才离府而去。
忠勇伯夫人打发人去问女儿,只得了一句“婚期照旧”。
好歹算是雨过天晴了,只忠勇伯夫人心下又忍不住担心,女儿这般好哄,以后还不得被女婿拿捏得死死的?
听到妻子的担心,忠勇伯却是大剌剌地道:“那小子要真有坏心,只怕在阿月身边都活不踏实,你怕什么?”
简直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忠勇伯夫人吁了口气,算了算了,不担心了。
*
群芳馆的事很是沸腾了一阵,据说楼中失火烧死了不少恶客,连老鸨儿和几个打手也都葬身在后院,尤其是老鸨乃是被一人抱住不放,硬生生搞到同归于尽的,也不知当时是在干什么恶事,有此果报。
其他轻伤、重伤的就不说了,总归是教训深刻,估计那些男子以后对上青楼都会有阴影。
死伤太多,官府介入,温子智大婚前去青楼买笑,大舅哥带人上门捉奸这件事反而变得微不足道起来,渐渐也就无人再提。
也亏得当日江晓月一袭斗篷从头罩到脚,也未在人前开口,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而后群芳馆突发灾祸,自然更加不会有关注。
时间很快来到腊月二十八,今日大吉,忠勇伯府嫁女,平远侯府娶妻,迎亲队伍热热闹闹,送亲队伍浩浩荡荡,用十里红妆形容毫不为过。
温四少大登科后小登科,乃是实打实的双喜临门。
夫妻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天生一对,鞭炮声中,喧闹之中,新娘下轿,一步步走入夫家,成为别人的妻,从此冠夫姓,相夫教子。
在礼乐声中行过大礼,江晓月被迎入了新房,任由闹房的言语挑弄,她只羞怯垂首不言,内心却是静如止水。
人群散去,新房只剩下春柳相陪,盛妆的江晓月端坐在陪嫁的架子床上,有些走神。
“姑娘。”春柳轻声唤她,总觉得姑娘其实并没有新嫁娘的喜悦。
江晓月抬眸,盛妆明艳,让人不可逼视,但秋水眸中却毫无喜色。
“姑娘?”
您到底是怎么了?出嫁前几日,您的情绪就一日日低落,原以为您是担心害怕嫁为人妻后的生活,可现在看来不是啊。春柳有许多话想问,可终究没有说出口。
然而江晓月好似知道她的心思,继续说了下去——
“春柳,我不欢喜,一点儿都不。”
她这么说,认真地、诚恳地又落寞地对自己的陪嫁丫鬟说,叫温子智的脚步顿住,他满心欢喜娶到心爱姑娘,可是她却坐在喜床上对自己的丫鬟说她不欢喜,一点儿都不。
“姑爷!”春柳的心突然有点儿慌。
江晓月平静地看过去,没有丝毫被人听到真心话的不安与尴尬。
温子智摆摆手,“你先下去,我和少夫人说话。”
“是,姑、少爷。”春柳临走又担心看了姑娘一眼。
他走到她跟前,她抬头看他,并不开口。
温子智在她身前蹲下,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为什么不欢喜?”
“我说过要解除婚约。”她的声音很平静。
“这不可能。”
“所以我不欢喜。”
“就因为那件事?”温子智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过自己的过度自信,他怎么就会以为只要他事后解释清楚,她便不会在意?她明明就很在意,这种在意已经严重影响到他们的夫妻感情。
江晓月勉强地笑了笑,“别说我无理取闹,我只是不欢喜,但我仍然依约嫁过来了。”
温子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以为你该是欢喜的。”
“你当日也一定是觉得事后与我解释,我会理解的,只是你还没来得及解释,大哥便带我去捉奸了。”
他无话可说。
她低声陈述,“相识之初,我便说过你过于自信了。”
“好像是这样。”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能说一切都是自作孽,不可活,与其说自信,不如说自大,他的自大让他轻易踩入别人的陷阱,给他本该幸福的婚姻蒙上了一层阴影。
江晓月看着他,心中无声地叹口气。
当日之事,忠勇伯府私下也进行了探査,江晓月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却没等来男人应该对她有的交代和处置。
她心中十分失望,觉得温子智仍旧是过于自信自满,总觉得什么事都会照着他的想法走,会在他的控制之内。
此种性情于他仕途而言不是好事,夫妻相处也难以相谐。
可直到如今,这男人也不明白事情的症结所在,只以为解释过了,伏低作小认错过了,事情便过去了。
这是他们两人想法的差异,或许在外人看来是一件说开了就好的事情,可是他这样自负的人会听吗?她何必多嘴,平白吵架,再说了,她又有什么责任必须教他?她又不是他的爹娘……
总之,这让她对他们的婚姻产牛了动摇,她从来便不是一个喜欢麻烦的人,因着她的天生体质已经让她的生活少了许多的乐趣,若是婚姻也不顺遂,她这人生也未免太过惨澹了。
“饿不饿,我让人给你送吃的来。”
她心不在焉地说:“嗯。”
温子智起身出去吩咐,没过一会儿,他又转了回来,坐到她身边。
“你不去待客吗?”
“你连看都不想看到我了吗?”温子智心直往下沉。
“按常理,你此时是该在外待客的。”她陈述事实。
温子智攥了攥手,勉强笑道:“是我想错了。”
江晓月便又不说话了。
温子智看她腰背笔直地端坐,在他面前都没有丝毫放松,可她在闺中时明明很放松,那种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放松,此刻这般,生生拉出了距离感。
她垂眸端坐,双手在身前交握,连指尖都没露出半点,他不知她在想什么,甚至连她的表情都看不清。
明明是洞房花烛夜,却是一室的寂寥。
有下人端了饭菜进来,温子智牵了她的手过去桌边,她坐下安静进食,连眼皮都未抬。
温子智陪她吃了饭,在她准备继续回喜床坐着发呆时,开口道:“你要不要卸妆,换下喜服?”
“好,你叫春柳进来帮我吧。”
“嗯。”
春柳一进来就察觉到气氛不对,她大气也没敢出来,只管埋头做事。
洗去妆容,卸下满头的珠翠,拆掉繁琐的发髻,将一头青丝放下,换上家居的朱红衣裙,她整个人都似柔软放松了许多。
温子智没有出去敬酒,他现在特别害怕,害怕自己出去敬一圈酒,喝到半醉回来,却发现洞房空无一人,一切不过是他的一个梦。
自从那天的事发生后,她没有跟他大吵大闹,在他的解释和伏低作小下彷佛过去了,今天他才知道,她只是换了个方式表达自己的立场。
他以为女人跟男人讲道理是最可怕的,却在今天才明白,当她不打算跟自己讲理时,才是真正的地狱。
江晓月拿了本诗集到榻上看。
温子智看到封皮时满是惊讶,“你不是不喜欢《秋山诗集》的吗?”
她淡淡地说:“它和这里比较配。”
温子智,“……”
“春柳,你下去休息吧,我不用你伺候了,让温府的人来就好。”
春柳瞟了两人一眼,惴惴地说:“是,少夫人。”
温子智坐到榻边看着捧卷而读的新婚妻子。
他不说话,她也不主动开口,等到喜烛爆出灯花时,他才说道:“今天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群芳馆的人死了才过头七没几天。”
“阿月——”
“前三个月,我不会与你同床。”
“阿月——”
江晓月从书中抬眸看他,神色极是认真,“成婚前大凶,我很不欢喜,真的。”
原本该是花好月圆的佳期,却人为地蒙上了一层阴影,这让她不能释怀。
温子智摇头,“那与我们无关。”
“大凶,让我心里不舒坦,我原想延期,可你不愿。”
温子智有股深深的挫败感。
江晓月冷静地说:“你不用陪我,我其实现在并不是很想看到你。”
温子智猛地起身。
江晓月只是淡淡地看着他,像在看无关紧要的人,“我不太想跟你吵,如果做不到相敬如宾互不打扰的话,我们最好还是不要见面。你如果寂寞的话,只要不碰春柳,其他我不管。”
温子智脸色铁青。
江晓月却忽然又笑了一下,“温子智,你对我其实并不了解,你喜欢的大约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那个人,是不是很可笑?”
温子智咬牙道:“你便一定要激怒我吗?”
“因为我不欢喜啊。”她理所当然地说,“让我不欢喜的人,我为什么要让他欢喜,我又不是傻。”
温子智彻底无话可说。
红烛高烧,却枕冷衾寒,这哪里是洞房花烛该有的光景?
江晓月看了一会儿诗集,便起身到床上抱了床被子到榻上,收拾收拾睡觉。
她睡得心无蚩碍,全似忘记了她今天是新嫁娘。
温子智坐在床头看了她半天,看着她渐渐睡熟,最后和衣倒在了喜床上。
或许,他真的错了。
不是所有事都会按他预想的那样发展,也不是抓住了那个人,就抓住了幸福。
幸不幸福是要看那个人愿不愿意给予的,当她吝于给予时,他只会是落个满怀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