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下了场雪,天气冷了下来,顾悔今早离去时已添了柴禾,烧起火墙,整个屋子都暖呼呼的,叶绵整个人懒洋洋的靠在炕上,一旁的桌上还摆着热茶,昏昏欲睡之际,听到夏安说杨妍雪来了。
闻言,叶绵缓缓挺直腰,她这几日总觉得有些不安,这瞬间竟没来由的感到心头一阵轻松,她微扬起嘴角,看着杨妍雪进门。
如今的杨妍雪已非在青溪镇时的模样,进京后就有官家小姐做派,身后的两个丫鬟与她一同进门,在她坐下后便静静的立在一旁。
叶绵淡淡地瞥了一眼,依旧懒洋洋地窝在炕上,没有半句客套话,就等着她自个儿开口。
杨妍雪察觉她的冷淡,神情有些黯然,“可是打扰了你?”
这话问得有些多余,纵是打扰,她人也进了门,不是吗?
“这天突然冷了下来,难为表姊大冷天的还找上门来。不如就长话短说,不然天暗了,表姊回去的路不好走。”
杨妍雪知道叶绵身子不好,此刻窝在炕上懒得挪位,十有八九也是因为昨夜突然降下的大雪。
“此处冬季严寒,看来并不适合表妹。”
“只要习惯,也无所谓适不适合。”叶绵似笑非笑地道。
夏安端着托盘,伶俐的送上热茶。
“这是我亲手熬的秋梨膏泡成的茶水,表姊尝尝。”叶绵虽不喜杨妍雪,但也不至于大冷天的连杯热茶都不给。
杨妍雪低头看着叶绵推过来的茶盏,心思涌动,伸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这秋梨茶带着一丝甜味,一如她遥远记忆中的味道,令她不由怔忡。
叶绵注意到了她的走神,轻挑了下眉,“表姊若是喜欢这茶,回去时就带点吧。”
叶绵的话拉回了杨妍雪的思绪,嘴里尝着的是甜,心中却泛苦,她只喝了一口,便将茶盏搁下。
“怎么不见世子?”
“一早便回军营去了。”叶绵拍了拍盖在身上的软被,“看时辰差不多该要回来了。”
杨妍雪闻言,静了好一会儿,最终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似的抿了下唇,出声让自己的两个丫鬟出去。
叶绵抚着软被的手一顿,看了杨妍雪一眼,也开口让夏安出去。夏安面露迟疑,她不喜欢杨妍雪,不放心叶绵跟这人独处。叶绵知她担忧,只道:“乖乖听话,回头姊姊给你买甜糕吃。”
夏安爱吃甜,但现在生活好了,她也不缺一块甜糕,她更怕的是叶绵有闪失,无法跟顾悔交代,只是叶绵坚持,她只能不情愿的退出去。
“她倒是忠心。”杨妍雪看到夏安退出去,但只是将门虚掩,隐约还可见她的衣裙在门外飘动,不由轻叹。
她在京城也常对夏平、夏安示好,但这对兄妹包括魏少通对她总是冷淡疏离。
“并非忠心。”叶绵不喜杨妍雪的用辞,她未曾将夏安当成奴仆,“她是我的妹妹,我视她如手足。”
杨妍雪闻言不由一窒,不得不承认或许她与叶绵从一开始就胜负已定,待人处世的不同造就了旁人对待她们的不同,只是她还是不甘心。
“你与世子是如何相识?”
“一言难尽。”关于顾悔的过去,叶绵不想多谈,只道:“姑且就当我与他有缘吧。”
有缘?这简单的两字直刺杨妍雪的心。
“可你明知道我倾心于他。”她的声音有着一丝哽咽。
杨妍雪的指控令叶绵摇头,她淡淡的反问:“你是倾心于他,还是倾心于他所代表的权势富贵?”
杨妍雪眼眶一红,眼中的泪落下。
面对杨妍雪的泪水,叶绵没有一丝心软,平心而论,她很难评价此人,说她可恶,她也没做什么大奸大恶之事,但说她可亲,偏偏她一副装模作样、高高在上的做派,更别说叶谨还因为她而伤了腿。
“我原先并不知表姊口中的世子指的是顾悔,但纵使知情,我也问心无愧,毕竟你我心知肚明,顾悔对你并无任何承诺。”看在表姊妹一场的分上,叶绵还是多说了几句,“当初在青溪镇时我也劝过表姊,纵使杨家对世子有恩,但恩情盼不来白首之约,更别提你对上的人是顾悔。顾悔生性淡漠,他心中若对你不屑一顾,纵然你对他有天大的恩情也无用。”
杨妍雪透过泪眼看着叶绵一脸淡然,内心有着深深的嫉妒。
叶绵被她看着有些烦躁,索性问出自己心中的疑虑,“其实表姊今日来了正好,我听顾悔提及他年少时受伤为姨母所救,却不知杨家到底从何得知他是定远侯府走失的孩子?”
听到叶绵的话,杨妍雪心中五味杂陈,但凡顾悔在此事上多说几句,事情根本瞒不住,偏偏她以为的救命大恩,对顾悔而言只是简单的一语带过,她满心以为进京后的一切顺利是老天相助,如今才明白只是自欺欺人。
救命恩情又如何,顾悔不留于心,一切就不具意义,可她还是不懂,到底是哪里出了错?难道她就真不如叶绵?
对上她突然变得愤恨的眼神,叶绵眉头轻皱,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却又觉得荒谬。
她放在软被上的手缓缓紧握,微微倾身,神情专注,不放过杨妍雪脸上的一丝变化,“表姊若是不说便罢了,只是我心中有一事始终挂怀,不如表姊替我解惑。”
杨妍雪见她眼神转变,立刻心生防备。
“表姊可否告诉我……”叶绵嘴角微扬,“上辈子的我是怎么死的?”
杨妍雪闻言倒抽了一口冷气,眼底满是震惊。
叶绵看到杨妍雪的神情,脸上的表情虽然还是淡淡的,心里却已经惊涛骇浪,杨妍雪果然是重生一世吗?
“我自小便一直作着一个梦。”她的目光须臾不离杨妍雪的脸,“梦中的我死了,躺在棺椁之中,身旁伴着的人就是顾悔,只可惜我梦见他在我死后的种种,独独梦不到自己生前的事物,而今看你的神情该是知晓,你能否告诉我一声,我究竟为何而死?”
“就算你知道又如何?”杨妍雪慌乱之下月兑口而出,“难不成你还妄想逆天改命?”
杨妍雪失控的言语终是给了叶绵确定的答案。“果然,你真的重活一世。”杨妍雪这才意会到自己失言,愤怒又恐惧的咬着下唇。
叶绵没有理会她,细细回想着杨妍雪对叶家态度转变的时机,似乎是她十二岁生辰那时,原本对叶家不闻不问的杨妍雪突然变得热络,给她和叶谨送来生日礼……
叶绵神情一变,眼底闪过一丝锐利,“阿谨的腿你是故意弄伤的?”
杨妍雪抿着唇,她确实是故意的,可纵使叶谨伤了腿又如何,如今他仍旧依着上辈子的际遇入了唐军,身旁还有顾悔相助,受到重用是早晚的事情,既然她什么也没改变,她就不认为自己有错。
要不是顾念自己的身子,叶绵早气愤地拍桌而起,她语气冰凉地道:“你竟为了一己之私断人前程!杨妍雪,我原以为你不过就是任性高傲,却没料到你如此阴毒。”
若杨妍雪只是为了荣华富贵,妄想取她而代之,她可以视为人之常情,但她为了一己之私伤及无辜,则其心可诛。
“我阴毒?”杨妍雪失控的站起身,“这世上谁比得过你,总是一副柔弱做派,实则心机深沉,你拥有一切,才能说得如此云淡风轻,我只是败在天意弄人,让他先遇上了你。”
叶绵不惊不惧地看着杨妍雪,“表姊已非无知小儿,当知情感一事向来无关先来后到,单论缘分,杨家曾在他落难时出手相救,你该是比我更早与他相遇……”
话声突然隐去,她脑中灵光一闪,想起她幼时做的陶俑,目光一狠。
在杨妍雪与叶家开始热络往来的那段日子,杨妍雪无数次上门探望,其中一次还进了她房里,自那之后她的陶俑就不见了。
陶俑原是一对,可是她将其中一只送了人。
那年,她做出了梦中的陶俑,却突然发病,差点没了小命,娘为她操碎了心,偏偏那时窑场赶工,她爹忙着干活,娘便三天两头播着她去回春堂看诊,若是误了时辰,还得在回春堂待上一宿。
她犹记得心善的娘曾在送她看病的路上救过一人,当时她正发着热,对方的长相她记得有些模糊,只记得他们俩被放在一个榻上,半夜那孩子因为受伤太重发起高热,大夫还说这孩子可怜,八成熬不过去。
她迷迷糊糊之中被他的嚷语吵得不得安宁,正好她把那对陶俑带在身上,她便顺手给了他一个,还对他说:陶俑送你,或许可以助你安眠。
只是那夜之后,那孩子消失无踪,当时青溪镇的百姓正因钟家一夜被灭门而人心惶惶,她娘惊骇之下也不敢寻人。
娘曾怀疑顾悔是钟家庄园中的幸存者,在家关起门来时还叨念过几次,说那是个长相好看的孩子,手臂还有个漂亮的胎记,而顾悔身上确实也有个红色的胎记,状似舞蝶。
如今想来,他并非钟家庄园的活口,而是灭了钟家满门的杀手之一,叶绵心一揪,脸色微变,“他是当年我娘救的孩子。”
杨妍雪的面色变得苍白,她知道自己的谎言可以瞒尽天下人,独独瞒不了叶绵,当年救顾悔的人确实不是她娘,而是叶绵的娘。
“你竟如此算计……”叶绵强压着身子不适,喃喃道:“若我与顾悔并不相识,兴许便真的——”
“真的如我所愿。”杨妍雪接口她的话。
她上辈子嫁给了郑炎庆,除去婆母不太喜欢她的娇气外,郑炎庆其实待她极好,她嫁他不过一年便想着当家做主,所以吵着分家,郑炎庆被吵得烦了,如了她的愿。
分家后郑炎庆为了养家活口,跟着旁人做起南来北往的买卖货,却在一次去北方进货的途中出意外死去。
她娘不忍她年纪轻轻守寡,想办法让她去找与叶绵一同进京的外祖父,外祖父也心慈地收留了她。
当她进京时,叶绵已是世子夫人,叶谨则因战场功勳升任副将,被派去镇守川地。
京城人皆知定远侯世子爱妻如命,天下珍宝都能送到叶绵跟前,只为博得叶绵一笑,陪伴外祖父的日子,她在旁边看着顾悔与叶绵夫妻情深,内心满是羡慕。
可渐渐地这份羡慕变成了嫉妒、不满,于是当她重活一世,就有了想取叶绵而代之的心思,只可惜她没有重活在幼时,没办法真的取代姨母和叶绵救下受伤的顾悔。
但上辈子在侯府生活,与叶绵闲聊时难免提及过去,她知道顾悔会在何时落难,之后又会出现在何处,所以她先一步拿走陶俑,静静地等待顾悔出现。
她唯一动的诡计是让叶谨断腿,因为叶绵与顾悔的重逢正是因为叶谨从军,在战场遇上顾悔之故,所以她满心以为只要叶谨无法从军,叶绵此生就无法再遇顾悔。
她拿着陶俑在顾悔落难时的破庄园出现,让顾悔视她为救命恩人,原以为一切顺利,谁知叶绵终究还是出现在顾悔身边……
“杨妍雪,陶俑呢?”叶绵的声音带着轻颤,“你真的拿走了我的陶俑?”
杨妍雪微扬着下巴,口气倔强,“对,在与顾悔相认之后,我便打碎了。”
叶绵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她缩在袖子里的拳头紧握,努力克制着心绪。
看着叶绵额头冒出冷汗,杨妍雪脑中瞬间闪过上辈子叶绵发病时的模样,这世上若没有叶绵,或许顾悔就会看到她了。
她心一横,月兑口说道:“我于世子虽无救命之实,但我让世子一家骨肉相聚却有大恩,若非有我相助,世子认祖归宗之时侯爷夫人早已亡故。我有私心不假,但我对候爷、侯爷夫人却是真真切切的恩人,侯爷夫人待我亲厚,在京城已许诺待世子回京便与我成婚,你才是插足之人!纵使你得世子看重又如何,侯府的荣华皆该属于我,你胜过我的就只是早我一步与世子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