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悔用尽力气才得以翻身,奋力坐起,带着厌恶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跌在他身上的娇小女子,她眼中的狂喜令他原本被打扰的愤怒像突遇冰雪一般凝滞,但也只是一瞬,冰冷重回他的双眸,隐在暗处的手握紧掌中的匕首。
叶绵忍不住向他靠近,却在看着他眯起眼时楞楞地停下动作,梦中的他明明爱她极深,但如今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不仅不含任何情感,甚至如同看死物一般。
瞬间,她明白她的梦中始终有他,但对他而言她不过是个陌路人……她的唇颤了颤,心尖微痛,苦乐交杂,最终忽略他冰冷的眼神,将手中的火把插在地上,抬手解开身上厚实的棉衣蹲到他身旁。
顾悔看她靠近,就在要举起手中利器划破她的咽喉时,她已将月兑下的棉衣盖到一身血污的他身上,小心翼翼的将他裹住。
他流了很多血,身子已有些冰冷,她的棉衣还带着她的体温,这份陌生的温暖令他握着匕首的手不由自主地微松。
叶绵看他脸色苍白,嘴唇也不见血色,心头一抽,连忙解开腰间的竹筒,她赶着上山寻人,身上除了一些水外并无任何疗伤药物,“先喝点水。”
因为梦中的记忆,她丝毫不畏惧他一身血污,将竹筒递到他嘴边。
顾悔紧闭着唇,不愿接受她的善意,在火光之下,她脸上的担忧清楚可见,他几乎都要遗忘上次被人担忧的感受……
“快喝。”她的声音很软,语气也满是哄慰,见他还是不动,索性将竹筒贴上他的唇,亲自喂他。
顾悔想斥喝,但嘴才一开,竹筒里的水便灌进了他的嘴里,湿润了他已不知干渴多久的唇。
“喝慢些。”她细声叮嘱,“没人跟你抢。”
顾悔在她的声音之下,鬼使神差的喝下她喂的水,明明该是淡而无味,进了口中却是无比甘甜。
顾悔在还不知事时便被卖为奴,无父无母的一个汉人却在东突厥长大,在奴隶堆中成长,活在一个个脏乱的帐篷中,本就微少的吃食还常被人强取豪夺。
他的主子是东突厥可汗的次子阿塞图,阿塞图是东突厥的第一勇士,豢养死士、奴隶无数,在阿塞图的眼中,奴隶的地位比牲口还不如。
在弱肉强食的环境中成长,顾悔也学会争强斗狠,幼时力量太小,总让自己身上旧伤未癒又添新伤,不论伤或病都只能靠自己熬着。
直到有一次他伤得重了,觉得自己八成活不了时,奴隶堆里一个叫顾宽华的老奴看他可怜,便悄悄分了点粮食给他,而他的命也够硬,竟真的靠着那一丁点窝窝头活了下来。
顾宽华是个汉人,因犯了罪被压在勇士府里,他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也不多管闲事,当时却出乎意料的出手相救。
他至今依然记得顾宽华说自己年纪大了,活不了多久,给一个娃儿一口吃的,不过是为了给来世积点福报。
顾悔的日子没有未来,也不知未来,更不想所谓来世,他只对这份未曾有过的关怀心存感激,还曾暗暗发誓他日必报大恩,只可惜报恩不成,反而害得顾宽华因他而死。
顾宽华死在一个叫做达头的东突厥人手里,他掌管着勇士府里所有奴隶,在勇士府作威作福,若有奴隶惹他不快,他手上的长鞭眨眼间便会毫不留情的甩上来。
顾悔自小长得眉清目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达头的目光常在他身上打转,那恶心的眼神直到此刻顾悔还记忆深刻。
他当时不过六、七岁,却已看尽人情冷暖,他不是没有见过漂亮的小姑娘和清秀的小童被男人欺辱,因此清楚达头眼神中的意思,而他至死也不愿意成为玩物。
他自知力量微弱,对上达头无法自保,所以总是躲着,可有一日雨夜,达头喝了酒竟直接找上他,不顾他的挣扎要从奴隶帐里将他拖走。
众多奴隶在旁冷眼旁观,最后是顾宽华冲上前试图阻止,他还记得那个老奴卑微的替他求情,想让达头高抬贵手。
因为顾宽华挺身而出,令顾悔寻到机会逃离达头的掌握,只是他暂且逃过一劫,败了达头兴致的顾宽华却被达头活活打死。
一个奴隶,一条贱命,顾宽华死了除了在顾悔的心中留下伤痕外,在奴隶堆中不起一丝涟漪。
得知顾宽华死讯的瞬间,顾悔的思绪瞬间前所未有的清明,他一无所有,早已没什么可以失去,有的只是一条不值钱也未曾有人在乎的烂命,他决定用这条命替顾宽华报仇。
于是在达头因醉酒而倒在草原上时,他手握石块狠狠地砸向他的头,他至今依然记得石头砸下去时,一股温热的血液喷溅到他脸上,染红了他的手和底下的土地,他把人砸得面目全非却未曾停手,直到被人拉开他依然像疯了似的挣扎。
他知道他杀了达头,等在前头的只有死路一条,但他心中无惧无怕,只怕达头不死,他无法为顾宽华报仇。
拖走顾悔的人有着极好的功夫,名叫赵可立,跟他一样是个汉人,但身分极高,是可汗最器重的军师,与阿塞图私交甚笃,私下帮着阿塞图运筹帷幄,只为助他日后顺利拿下可汗之位。
赵可立跟所有位高权重者一般,不在乎死了一个奴才,在他们眼中,奴隶和下人的命都不值一提,但比起达头,他更喜欢顾悔如狼般的狠劲。
于是他从勇士府中带走顾悔,让他与一群同样七、八岁大的孩子一起成长。赵可立教他功夫,教他识字,在一次次与死错身而过的磨练中,顾悔不再柔弱可欺,他被磨成赵可立手中的一把刀,只要赵可立开口,他可以眼也不眨的取人性命。
几年下来,赵可立对顾悔的表现十分满意,因此给了他机会,让他回到阿塞图身边。
顾悔知道等阿塞图成为可汗,身为忠仆的他只待阿塞图许他个功劳,便能彻底摆月兑奴隶身分。
所有人都认为顾悔会因此忠诚,只有顾悔知道他由始至终并不在意任何一人,他杀人不是因为忠于赵可立或任何人,而是痛恨这世上的不公,只有温热的血才可以在他烦躁时平复他内心的不平。
如今以他的身手,已鲜少有人能伤他分毫,但这次他却深受重伤,或许就将命丧于这荒山野岭之中。
想起风云变色的那一夜,顾悔心下却是前所未有的满足。
阿塞图乔装至边境,派他入城取下镇守边疆副将的项上人头,他领命而去,不出三日便事成。
阿塞图大喜,开心设宴。
顾悔立下功劳无数,但在阿塞图眼中终究只是奴隶,此次庆功宴,立下大功的顾悔只能被安排在角落,得到一杯赏赐的酒。
喝下酒的那一瞬间,看着眼前热闹的景象,顾悔突然觉得一切索然无味,这些自诩为高贵的权势者啊……
他手持大刀走上前去,毫不留情的挥下,一刀砍下正大口喝酒的阿塞图首级,一旁的侍卫都措手不及。
阿塞图的人头滚到顾悔脚边,他心中升起莫名的快意,无数人一涌而上要将他拿下,他硬是杀出一条血路逃了出来,只是虽然甩开了追杀他的人,但他也伤得极重。
不过就是烂命一条,活或不活都不重要,但若真得要死,他还想去看看一处地方,多年来除了死去的顾宽华,唯一一个令他感到片刻温暖的地方。
那个地方有个说话轻柔的妇人,还有一个病恹恹却又有着可爱笑脸的小娃儿,那是家,不是只有四面墙的冰冷空间。
他撑着一口气走了许久,走到浑身已没了气力,摔落斜坡之下,看着满天黑暗,感觉自己的血渗透了身下的土地。
多年来他无数次徘徊在死亡边缘,最终都活了下来,这次命数该绝,他心中无惧,只是终究遗憾,他去不了想去的地方……
他原想就这样静静等死,却被这个彷佛从天而降的丫头压在身下。
看着她小心翼翼的喂他喝水,顾悔不由觉得可笑,难不成这世上真有老天爷,看他可怜一辈子,决定让他在死前尝尝一心渴望却求之不得的关怀?
叶绵喂他喝了好几口水,正要开口询问,却隐隐听到交谈声由远而近,她眼神一转,轻轻将他放下。
她不知道他为何身受重伤,却知道他现在的模样不能让旁人瞧见,她看了眼周遭,为求谨慎,伸出手扯住一旁的藤蔓。
顾悔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冷眼旁观地看着她的动作。
叶绵用尽全力扯下藤蔓,因为动作急迫,被割伤了手也不自知,她把藤蔓覆到他身上,试图将他隐藏起来。
顾悔在火光中看到她的手染上鲜红,不由眉头微皱,甩动藤蔓间,她的手血不经意溅到了他的脸,那一滴温热瞬间牵动他平静的心。
“这样应该成了。”叶绵压低声音,急促地说道:“有人过来了,你先在这里躲一会儿,等我!我去去就回。”
叶绵说完没等他回应,迳自拿起搁在一旁的火把转身离去。
光亮随着她的离开而消失,四周重回一片漆黑,她的到来与离去都在转眼之间,让顾悔有片刻的恍惚。
等她?为何要等?
顾悔此生未曾有想要等待之人,他原想静静死去,不被人打扰,但现在难道是他太过虚弱,心中才会生出不合宜的期待,期待那个小姑娘真的会去而复返。
但她回来了又如何?
躺在黑暗之中,顾悔看到斜坡之上隐隐有光亮和交谈声,接着光亮和交谈声远去,四周伴着他的只剩寒冷的风声和远处传来的狼嚎。
他等了许久未见人来,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不过一个陌生的丫头,出手相救只是一时冲动,冷静下来后怎么可能会再回头?
他闭上眼,虽然盖着姑娘的棉衣,但感觉似乎又更冷了。
想他一生都活在黑暗之中,他是低贱的奴隶,杀人的恶徒,最终也只有孤独黑暗才是他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