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谨随口问了句,“你喝了吗?”
“大伯母自然不会亏待我,这是特别给你留的,快喝,喝完就喝药。”
最终话题又绕回苦药上头,叶谨翻了个白眼,无奈之余只能先将鸡汤喝了。
在叶绵的目光下,他认命的端起药碗,喝之前还忍不住咕哝,“我红光满面,身强力壮,再补下去你也不怕物极必反,把我补得外强中干。”
叶绵被他气笑了,“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说句心里话,若身子差点能换你这阵子乖乖待在家里,我还谢天谢地。”
说到底,她就是对叶谨偷溜上山感到不快,这小子越大越阳奉阴违。叶谨撇嘴,带着赴死似的神情将药汁一口喝光。
“瞧你,还说自己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过一点苦就受不住,实在不如我一个小女子。”
“少说几句。”叶谨皱着脸想找糖吃,又怕再被取笑。
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小时候真是疯了,才会被这个黑心的姊姊洗脑,以为自己真的是在娘胎时把她的营养给抢了,导致她身子不好,这辈子就要护着她、让着她,他一直护着、让着,最后就变成这样的局面。
叶绵不以为然的扫他一眼,“要我少说几句也不是不成,开春前你就安分点,别再上山了。”
“这事儿没得商量。”叶谨想也不想的拒绝,这才入冬,离开春还有好几个月。
叶绵自小身子不好,家中的关注大多都在她身上,但他从未嫉妒,因为叶绵自小懂事得不像个孩子,只要她有的总会有他一份。
在微亮的烛光之中看着娇弱的叶绵,他不由想起爹娘死后闹分家的景象,当时他还年幼,只觉害怕,懵懵懂懂的看着事情发生,纵使有祖母和大伯一家照拂,但若没有叶绵在一旁撑着,他不可能自由自在的活到今日。
自立门户之初,叶绵便跟着村中的赤脚大夫黄叔学认药,用着瘦弱的身子进山采草药,然后变卖得银两,从火都不太会烧到今日烧得一手好菜,将他养得身强体健。
日子一点点过得好,外人看他们姊弟皆说是苦尽甘来,但他心知肚明,如今家中的好光景并非从天而降,而是靠着叶绵一点一滴咬牙打拼而来。
如今他大了,凭着力气和身手灵活山上、河里的跑,终于不再只能依靠叶绵,可以给家里添进项,叶绵也终于无须为了生计三天两头的辛苦上山采药。
他原本已有定见,年纪一到就去从军,像师父一样投身沙场,到时给他姊姊挣一个荣华富贵,谁想就在这时出了意外……
思绪因为远处突然响起的狼嚎而中断,叶谨下意识缩了下脖子,暗暗瞥了叶绵一眼。
此时叶绵的视线不在他身上,而是看着外头的一片漆黑,难得没有出声指责。
这样的沉默更令人难受,叶谨的声音陡然一低,“你放心吧,有狼也不怕,以我的功夫和能耐,对上也能全身而退。”
叶绵依然没有看他,亦没有答腔。
他们从村中耆老口中得知八相山里有狼,只不过是居住在深山,未曾靠近人烟之处,桃花村百年来也未曾见过狼群下山。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凤翔县富裕,生活在此的百姓安居乐业,但南方连年旱灾,北方也有雪荒,百姓流离失所,皆涌向平静富裕的凤翔县,如今凤翔县不单有流民、乞儿的问题,深山里的生态似乎也因多变的气候悄然改变。
百年来未曾见过狼群下山抢食,不代表百年后不会。
“你就别再多想了,纵使遇上狼也不怕,你从黄叔那里拿来的药针我都带在身上,再加上我的身手,定能安全无虞。”
“我知道你有能耐。”叶绵转头看着那与自己有几分神似的五官,“但我信不过你如今这双连稚儿都可能跑不过的腿。”
叶谨原本还算得意的脸因为这话而浮现阴郁,他抿唇看着叶绵秀气的脸庞,还真是知道他哪里痛就往哪里踩。
腿伤就是他的心病,因为腿废了,等于绝了他想征战沙场,替姊姊争荣华富贵的梦,他已经极力不去思索,偏偏她总是提醒。
“叶绵。”他的声音猛然一低,“你别以为你是我姊姊,我就不敢对你动手。”
他的阴沉叶绵不以为意,她带着先天的心疾,能在这个时代活下来已是苍天恩泽,所以她看淡人世变化,一心想做的不过就是珍惜当下。
叶谨伤了腿比她自己受伤更令她难受,只是在叶谨的面前,她从不曾露出一丝遗憾或不舍,因为心知肚明这个弟弟已经大受打击,她不能再让他面对自己的难过。
“你倒是动我一根头发试试。”叶绵淡淡一笑,云淡风轻的开口,“别忘了,你小时候还靠我护着,若真动起手来,我未必会是你的手下败将。”
叶谨瞬间回忆起以前被大孩子欺负,总回家找叶绵替自己出头的黑历史。
叶绵小时候身子不好,长得特别娇小,偏偏脑子特别好,一点都不像个娃儿,总是能替受欺负的叶谨讨回公道,至今叶绵在同年龄的孩子中还是个高高在上的存在。
不过,叶谨根本不想回忆起那个遇事就哭得鼻涕眼泪齐飞的自己,“好汉不提当年勇,你就只会拿以前说项。”
“是啊!我现下也只能拿以前的事儿来说,如今你是男子汉大丈夫,长得高又壮,风水轮流转,换我得靠你护着。”叶绵露出泓然欲泣的样子,“但你总不把自己的安危当回事儿,你的腿伤了不假,但好好养着将来兴许能恢复,就算恢复不了至少你还活着,偏偏你硬要强撑。”
叶谨见状不由觉得牙酸,他姊姊就是个戏精,给一棍子再给一颗糖,弄得他拿她一丁点儿办法都没有。
“我的命苦啊,爹娘走了,如今身边就只剩你一人,你若没命,靠我这身子八成也活不了,既然如此,从此尔后我不管你,你要上山我就跟着你,遇上了危险也不怕,咱们两姊弟大不了一起死。”
“你……你当你在唱大戏不成?”叶谨一时语塞,最后邮道:“别一口一个死不死的,无理取闹。”
“是啊!我就无理取闹,你受不了也得受着,谁叫我是你姊姊。”
看到她真的快要哭了,叶谨头一阵阵抽疼,平时娇娇柔柔的可人模样,一旦发作起来就是个泼妇,不可理喻。
被她一搅和,他也不再纠结自己的腿,忍不住发牢骚,“叶绵,你真得改改你这性子,不然怕是这世上无一男子能受得住,此生夫君难寻。”
说别的都成,但说到夫君上头,叶绵立刻神色一正,“你可别诅咒我,此生我定不愁嫁。”
叶绵这副身子今年已经十五,她至今想不明白为什么上一刻她明明还在故宫,再睁眼就成了个小女圭女圭,除了爹娘外,她还多了一个双胞胎弟弟,只是心脏的毛病雷打不动的跟了她两辈子。
她隐约感觉自己有此奇遇是上天冥冥中自有安排,她的到来兴许是为了一圆纠结了她两辈子的梦,只是等了十五年,她的梦中人依然未现身,但她打定主意要等下去。
“你可行行好,要点脸。”叶谨皱眉,“这话若被外人听去可如何是好?”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何不好?”叶绵微扬起下巴,“我告诉你,我的夫君可是人中龙凤,不单相貌堂堂还疼我如命。”
叶谨忍不住叹了长长一口气,这十里八村寻常人家的姑娘,在叶绵这个年纪大多开始说亲,定下亲事后再等两年便能嫁人,可是这些村民大多靠着烧窑制陶养家活口,叶绵托生在这个需要靠劳力才能过上好日子的地方,纵使长得好,也被桃花村众人夸赞孝顺懂事,但却无人上门说亲。
叶谨明白,他们这是嫌弃叶绵身子弱。
他原以为这会令叶绵难受,谁知叶绵压根不放在心上,反而心有定见,每每提起亲事,总说得彷佛明日她就能领个出类拔萃的姊夫回来似的。
叶谨怕自个儿被她的胡言乱语气出好歹,索性不提亲事,迳自说道:“这碗放着便成,等会儿我收拾。你快回房去,天寒地冻的,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子,以后入夜没见我归来就别等我,以免你染了风寒还要我伺候,给我找麻烦。”
说到底,姊弟俩是同类人,就算对彼此关心,说出来的话总是带着刺。
叶绵自然明白叶谨没说出口的关怀,活了两辈子,她比任何人清楚她的身体若不好好养着,就是给旁人惹麻烦,所以也没有再多说,交代要他安分点后就回房了。
直到回房将门掩上的那瞬间,她才轻轻一叹,允许自己脸上露出疲累与遗憾。
那场令她的弟弟失去健康双腿的无妄之灾,她至今想起依然又悔又恼。
靠着上辈子的养身方法,让她得以平安活到今日,但她终究不是神,无法帮助至亲避开灾祸。
先是她的爹娘,出事那年她才七岁,爹娘去镇里办年货,回来时却遇上山崩,当时一车子去办年货的人都失了性命,她咬牙在分家后带着叶谨过生活,日子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却又遇叶谨伤了腿……
远处传来的狼嚎令她不由自主的将窗推开,寒风吹进温暖的屋里,她拢紧身上的衣物,想到叶谨无所畏惧的模样,过去种种在她脑海里打了个转。
但她没让愁思盘踞太久,能活着便已是万幸,只要人还在,其他便交给老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