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初,天气渐渐转凉,尤其黄昏时分更显得舒爽,公孙茉常在这时间带萧喜跟萧月来玩秋千。
至于让萧随英去看宣和公主之事,她劝了几次,每次萧随英都用很奇怪的眼神打量她,她心中有鬼,说了两三次后不敢再劝。
然后宣和公主又来逼她,公孙茉也只能说,让她先把身子样貌养起来。
原本只是一句拖延的话,没想到宣和公主居然听进去了——自己的容貌不若以往,难怪男人不感兴趣,等自己养回来,恢复昔日的美貌,就不怕萧随英不动心。
公孙茉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让人请了太医来看,结果就是宣和公主身体甚亏,太医甚至很含蓄的说了宣和公主流产过的事情,说不好好调理,以后就算有孕,那也留不住。
宣和公主听了不死心,公孙茉只好让她自己出去找人诊治,据春响说,那日足足找了城中四个有名的妇科大夫,说的都差不多,长期郁结于心,加上滑胎,现在想怀上是难上加难,调养个一两年可能还有机会。
宣和公主回敬王府后,开始要求调理身体,这公孙茉办得到,很快给了找了傅太医,五日针灸一次,食补,药补,双管齐下。
宣和公主又要求让田嬷嬷入府,这公孙茉没答应,一个宣和公主已经很麻烦了,加上一个田嬷嬷,更是头痛。
宣和公主两相权衡,自己还有大好未来,不值得为了田嬷嬷就跟公孙茉撕破脸,于是暂且算了。
公孙茉也算逃过一劫。
傅太医说了,盈姨娘至少得调养一年,那就代表自己还有一年可以缓冲,这一年……
郝嬷嬷一直劝她给宣和公主下药,让宣和公主终身不孕,可是她两世为人,知道这世界上真有因果报应,如果做坏事报应在自己身上,自己也认了,哪怕十倍的报应她都坦然接受,可万一报应在萧随英身上呢?或者喜哥儿,月姐儿身上,那她永远不能原谅自己,人要给别人留一条路,老天爷才会给自己留一条路……
“母妃。”萧月软软开口,“看我。”
就见她双脚一踢,那秋千居然荡了起来。
萧月得意洋洋,碧绿的双眼映着夕阳西下,说不出的漂亮,就像透过翡翠看斜阳,美丽无双。
看到孩子天真的模样,公孙茉一下去了不少烦忧,“月姐儿好棒。”
萧喜不服了,“母妃,我也会。”
小腿一蹬,也是荡了起来。
公孙茉拍手,“喜哥儿看什么东西一次就会,这点像爹。”
“皇祖父也说我跟爹爹像。”
萧月嚷了起来,“我才跟爹爹像。”
萧喜拉开嗓子,“我像。”
萧月输人不输阵,“我像。”
两娃儿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让谁,公孙茉觉得好笑,喜哥儿虽然是哥哥,但也才一岁多,要让一个一个岁多的女圭女圭理解“哥哥”,这实在太难了。于是她笑着安抚两个孩子,“母妃来说,两个都像爹爹。”
两个小娃儿很满意,缩了缩脖子,笑了。
看着自己两个孩子,那么可爱,那么聪明,公孙茉心想,无论如何都要保护他们,宣和公主想要他们的食邑?不,那是皇帝赏给她的孩子的,她不会给。
东瑞国崇简,对爵位分封更是谨慎,皇子都不见得有封号,何况皇孙,她的儿子是祈安郡王,她的女儿是福参郡主,这是皇帝赏给她两个孩子的一生富贵,自己就算被宣和公主扼死了,也绝对不会让出来。
“王妃,好消息。”郝嬷嬷过来,一脸喜气。春鸳,春鸳等人自然识趣,早早退开。
郝嬷嬷低声说:“丁大人传口信来了,他让王妃再拖一段时间就好,他打算亲自来京城把盈小姐带回去,人已经在路上。”
公孙茉大喜,“真的?”
“老奴怎敢开玩笑,来传话的是段侍卫长,丁大人没跟他说事情的全部,只交代他如此转达。”郝嬷嬷一脸欣慰,“丁大人是盈姨娘的启蒙恩师,盈姨娘尊敬他更胜皇上,丁大人亲自来,一定能劝得盈姨娘回心转意。”
公孙茉太过欣喜,一下子血往上涌,整个人往后仰,直退了好几步,这才站住,想想忍不住微笑,“丁大人德高望重,盈姨娘想必不会拒绝他老人家的建议。”
“老奴也是这样想,我们当年从南蛮到东瑞京城,花了二十三天,现在丁人人只怕也是这个天数上下,恭喜王妃,只要再熬一个月,事情就都解决了。”
公孙茉喜不自胜,一时之间彷佛在梦中,她已经被困扰了整个夏天,还以为余生都挣月兑不开,没想到丁大人愿意千里迢迢来相劝。
南蛮皇帝重男轻女,不重视公主,丁大人在宣和公主成长的过程中,扮演了类似父亲的角色,做错会骂,但也不吝夸奖,他们一群共同启蒙的皇家子女,大家对丁大人都是又敬又怕,丁大人亲自来一趟,比什么都有用。
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
她不用再劝萧随英去看看盈姨娘,也不用在看帐本时,就想起宣和公主那句“我的儿子女儿也要食邑,皇帝不给,就你给”。
她要开始给丁大人点平安香,祝福丁大人一路顺利……
突然间,一阵喧讳声传来。
“让开,通通让开。”
“你们是谁,这可是敬王府。”
“来人哪,造反了,敬王府都敢进来。”
“这天底下除了御书房,还没有本官去不得的地方。”
武人的喝叱,丫头的尖叫,女官的威胁,还有小厮门推挤的声音,谁也不让谁,一声高过一声。
公孙茉觉得奇怪,敬王府邸,谁敢放肆,“春梅,你去看一下。”
不用春梅去,喧谭声瞬间由远而近,一队皇宫侍卫气势汹汹的朝后院走来,模样嚣张。公孙茉皱眉,“把小郡王小郡主抱起来,回房。”
内心怦怦跳,什么情形,谁不知道敬王是皇帝的儿子,太子的亲弟,近年提出不少政见都被采用,居然有人敢这样无礼。
一方内心又想,难道政局发生变化?不对啊,皇帝的几个兄弟都在封地,京城除了皇帝能坐上龙椅,谁上去都是名不正言不顺,何以号令天下。
不太可能有人造反,难道是萧随英今天在朝上大不敬?
也不可能啊,他性子沉稳内敛,怎么可能把自己的父亲惹得这样生气?
那队皇宫侍卫的眼神,好像来拘禁犯人似的……
就见阎女官从后头走出,满头白发,穿戴整齐,一张脸十分严肃,“奉皇后娘娘之命,拘欺君罪人公孙茉,公孙盈。”
公孙茉一呆,怎,怎么会?“公孙茉”早死了,是个不应该在东瑞国的存在。
丁大人就要来了,明明最大的隐患就要解决了,宣和公主要回去了,她的身分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被揭穿?
是谁揭穿的?
宣和公主?不会,她一心在调理身子,何况把事蹟泄漏出去,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在外头的田嬷嬷?可是她对宣和公主再忠心不过,跟着她在西瑶吃苦四年,怎么会在主子要苦尽甘来时,捅主子一刀。
谁?还有谁知道她是公孙茉?
阎女官皮笑肉不笑,“朝阳县主好手段,我东瑞上下都被县主瞒得好苦,想必看我们这样团团转,县主很得意吧?”
公孙茉觉得喉咙很干,想否认,但又无法否认,原来事到临头会这样可怕,原来事情揭穿的当下,会连辩解的力气都没有。
阎女官道:“皇后娘娘有令,公孙茉,公孙盈下大牢,来人。”
萧随英今日下了朝,又在御书房待了一个多时辰,然后去城南拜访刘先生。
刘先生知道官府打算在牢狱开办学堂,好让犯人出狱后得以谋生,十分赞同,学习的项目现在暂订是木工跟厨艺,萧随英就是来请问刘先生愿不愿意去担任指导,教导他们如何记帐,如何算利润,此事乃有利民生,刘先生欣然同意。
萧随英很欢喜,在路边饭馆随意吃了一碗面当晚饭,这才从城南打道回府。
马车转进巷子,已经是酉初时分。
回到府要先洗手洗脸,然后抱一抱囝囝,模模她的肚子,现在喜哥儿跟月姐儿应该吃完晚饭了,等他这个亲爹陪玩,然后洗香香,接着哄睡。
如果囝囝现在肚子里的也是八月十五生,那以后就省事了,四个小娃一起办生日宴,一年忙一次就好。
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女儿,萧随英想着如果还能是一对好就好了,那他膝下就是“好好”,很吉利,父皇年纪渐大,开始迷信,这能带给父皇些许安慰……
“王爷,王爷。”温长史的声音急促地传来。
马车停了下来,车夫老汪奇怪的说:“大人,您怎么出来街上了?”
“王爷。”温长史不等宣,自己掀开锦帐,“王妃跟盈姨娘因为欺君被抓了。”
萧随英一凛,“抓去哪?宫里,还是天牢?”
温长史奇怪,王爷怎么好像不是很惊讶,是问抓去哪,而不是问为什么被抓,难不成王爷知道些什么吗?
虽然心里疑惑,但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刻,他赶紧道:“是天牢,阎女官亲自带人来抓的,有皇后旨意,下官拦不住,只能让阎女官把王妃跟盈姨娘抓走。”
“小郡王跟小郡主呢?”
“听说要带去皇后娘娘那里,敬王府现在是一个大人都没有了。”温长史一脸自责,“阎女官有懿旨,品级又比下官高,下官没立场阻止,请王爷责罚。”
“老汪,往天牢。”萧随英摆摆手,迳自道,“快点。”
温长史连忙放下锦帐,退到路边。
萧随英想着,这一天还是来了,比他想得快多,中午前他都跟父皇在一起,所以父皇是完全不知道的,这件事情的主导者是母后。
母后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敬王府的人已经很少了,但还是挡不住消息外流。
想到天牢那肮脏处所,他心里又着急起来,那地方怎么是囝囝能待的,何况她下个月就要生了。
囝囝,为夫一定保你。
心里不安,路程显得特别远,天牢距离城中快两个时辰,就算老汪加快,一个半时辰也跑不掉,明明是凉爽的天气,他却觉得背后一层汗。
直到天色黑了,老汪这才停下马车,“王爷,天牢到了。”
天牢规矩森严,但那是对平民百姓来说,亲王的三龙令一拿出来,门卫吓得说要去找监正,监正匆匆而来,哈着腰说敬王请进。
也不知道是天色漆黑的关系,还是天牢本就不见天日,里面很暗,只有几支火把插在墙壁上。
明明天气已经转凉,但这儿还是很闷热,且带着一股臭味。
“敬王小心脚下。”天牢监正一路弯腰,他只是个小官,自己也没想过今天会签收了一个王妃,一个贵妾,然后敬王晚上到了,回去说给谁听,谁都不会信的,“下官给敬王妃安排了单间,在最里面,有窗户,不会闷。”
“很好。”
天牢监正乐了,他若是能巴结上敬王,那日后岂不是飞黄腾达?听说最近就有关于监狱的新政要实施,自己可得好好把握机会。
萧随英走到最里面,墙壁上有火把,正好可以把人看得清楚,就见囝囝挺着肚子靠着墙壁,闭着眼睛不知道在休息还是在睡觉。
也是刚好,就在他想着要不要叫醒她的时候,她突然睁开眼,两人四目相对,她眼泪刷地流下来。
她扶着大肚子,慢慢挪动到牢门口,哭泣道:“你别生我的气。”
看她这样可怜兮兮的,他哪还生气,何况他们三年多的夫妻,一千多个日子的相守,这些比名称还真实。
萧随英拉了她的手坐下,“身子可还好?”
“还好。”
“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我……我不是宣和公主,宣和公主在成亲前一日逃婚,丁大人要我出家求恕罪,我不愿,霍大人说那就代嫁,反正没人知道……”公孙茉呜咽,“我也想过要跟你坦白,可又不敢,我怕你失望……”
萧随英没松开她的手,“你是谁呢?”
“我是原本陪嫁的媵妾,朝阳县主公孙茉。”
“那囝囝……”
“囝囝是我的小名,因为我不是公孙盈,所以不想听见你叫我盈儿……”公孙茉脸眼泪一大滴一大滴落下,“王爷不要生我的气。”
“这时候我又是王爷了,嗯?”
“我知道自己错了,我死不足惜,我生完孩子就服药自尽,哪怕是酷刑也愿意忍,求王爷代为美言,不要迁怒我南蛮十万人口。”公孙茉松开他的手,挺着肚子艰难的给他行了大礼,“当初代嫁只是因为交不出人,害怕两国起干戈,绝对不是看不起东瑞,还请敬王垂怜我南蛮无辜百姓,不要因此发动战争。”
萧随英看着,内心居然是欣慰的——他的囝囝还是他的囝囝,自己面临这样的困境,不是求他给一条活路,是给南蛮百姓请命。
女子胸怀天下,何其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