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胡云喜入宫,今日上的是棋艺课,她心思不定,连输两盘,错的都是不应该错的地方,连已经讲解过的残局都没能解出来,挨了冉先生两下戒尺。
冉先生打人从不留情面,可疼了。
下了课,凤仪宫的宫女马上奉上白玉霜,胡云喜取了些化在掌心,凉凉润润的,瞬间热辣感退去不少。
“云喜你这是怎么啦?”已经病愈入宫的牛婉儿过来,“我看你今日神思不定。”
胡云喜当然不可能说实话,只道:“昨日窗外有夜莺,没睡好。”
牛婉儿马上露出了解的表情,“这时节的夜莺真的是,一吵吵整夜,赶又赶不走,讨厌死了。”
“别说我,我这只是皮肉,你的伤风呢?真全好了?”
“都好了,太医院派人来检查过,不然也不能入宫,怕过了病气给公主。”
胡云喜打量她,“你瘦好多。”
“是吧。”牛婉儿兴奋说:“我今日衣服是绣娘昨夜赶着出来的,不然都不合身。”说完又转了一个圈,“好看不好看?”
“好看。”
“而且最棒的是瘦到腰,没瘦到,不会影响说亲。”
大华郡主抓住一个话尾,“什么说亲?谁要说亲?”
牛婉儿露出有点害羞的样子,“婉儿最近要说亲了。”
一下子,柒宜公主,捌玦公主,玖清公主,韶林郡主也凑了上来,年纪相仿的少女,遇到的问题也会一样。
韶林郡主最是八卦,“说给谁?”
“我祖母说,想把我许给金声侯府的世子,金声侯府很有诚意,说聘金五万两,嫁过去就掌中馈。”
几个少女兴奋起来。
玖清公主道:“那很有诚意啊。”
柒宜公主也很惊讶,“看不出来金声侯府这么有家底。”
胡云喜倒是着急,她虽然不爱惹是非,但牛婉儿怎么说也是一起长大的,她绝对不忍心看她跳火坑,“婉儿,这是我听说的,金声侯府世子好多庶子女呢。”
众少女突然间怔住,她们都是贵女,将来也势必为人正妻,当然不能接受庶生嫡前,还好几个。
牛婉儿更是呆住,“可,我祖母打听,他府中没姨娘啊。”
“养在外头,是外室生的。”
“外室?”牛婉儿突然涨红脸,“怎么能这样骗人?”
捌玦公主却道:“云喜,你听谁说的?”
胡云喜当然不能说是项子涵讲的,这样会拖累他,背后道论已经不对,何况说人隐私,更不是君子所为,项子涵是怕她答应金声侯府的婚事,这才破例,她可不能害他名声受损。
于是道:“我春猎时听见的,是哪户小姐提起也不记得,我爹才八品官,认识的人本也不多,婉儿,你可得想清楚,世子嗜色,这些庶子女现在是养在外头,但你过门,可能就接回府了。”
牛婉儿一脸生气,“我当然信你,回去我就跟祖母说,宁可低嫁给老实的皇商,也不给庶子女当现成嫡母。”
柒宜公主认同的点点头,“金声侯世子管不住自己,又想要好名声,这样骗人,实非君子所为,婉儿不嫁这种人。”
玖清公主道:“这金声侯府胆子好大,婉儿已经是一品门第,牛太师的嫡孙女都敢骗,世袭罔替的家族果然没把一般朝臣放在眼中。”
“世袭罔替怎么会有出息?又不是人人都是项大人,靠着自己挣到功名,现在连几个嫡兄都对他客客气气。”大华郡主道。
大华郡主说得无心,胡云喜却是心中一跳。
也不知道为什么,自那个雷雨之日被救了后,感觉处处绕不开项子涵这三个字。
昨日上山抄经问菩萨,菩萨也没给个确切答案,全家都很失望,但解签的大和尚说了,不用着急,一个月之内必有答案。
胡老爷一直追问,大和尚,你再看清楚点,是不是让我女儿嫁给最高的门?
后来回到家,胡老爷又特地来找胡云喜,劝她当太子承徽,说自己这样将来就能晋升,然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委屈得不得了。
晚一点,给胡云天生下仁哥儿跟和哥儿的紫苑也来了,说大少爷派她过来劝劝,“大小姐可一定要嫁给一个能上桌吃饭的人家,不然大少爷这辈子都不会开心了。”
胡云喜真心觉得,光凭这一点,就知道紫苑之所以受到大哥宠爱的原因,她不是来求自己给公主当随嫁,换得胡云天外放,她是来告诉自己,大哥很疼她。
更晚的时候,胡夫人也来了,说了一堆,后来委婉的说,如果她想上桌吃饭,自己这个娘自然给她张罗,可是女人家,要学会为家族着想,母亲思索了几天,还是觉得换给云天比较好。
胡夫人说完,又连忙补救,母亲不是说你不重要,只是你哥哥关乎着我们家的香火,我不想当胡家的罪人。
胡云喜反过来安慰母亲,她懂。
貌若天仙的祖母当年有喜欢的邻居,可是为了家族,嫁给了身为读书人的祖父,换得三十两聘金给家里盖房。
胡云喜的外公是律学助教,九品门第,母亲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哥,可是也是为了家族,嫁入了更高阶的官户,好提拔弟弟的身分。
古来,女子为了家族牺牲,好像变成不成文的惯例,只有公主,郡主这种身分的贵女,才可能嫁得随心所欲,因为出身已经很尊贵,不用拿婚姻换好处。
胡云喜原本都劝自己认了命,可是昨日在观音寺后山捡到钱袋子,自己实在无法释怀,她小时候的作品,怎么就变成他重要的东西了?
他们胡家跟项家完全是两个世界,一个文官,一个武官,互相看不起,能有什么交集?所以不存在幼年就认识这种事情。
可那蝙蝠绝对是她绣的,自己的手艺自己认得。
太奇怪了,她想问,但当时没开口,今日入宫又没看到人,只能闷在心底,就这样挨了冉先生的戒尺。
胡云喜搓搓掌心,不得不说皇宫的东西真的好,那白玉霜才抹上没多久,现在已经不疼了。
“对了。”柒宜公主想起什么似的,“你们是不是都没想到,不管正妻还是贵妾姨娘,过门前双方是可以定协议的。”
大华郡主惊讶,“定协议?可婚姻又不是做生意,怎么定协议?”
“听说民间很盛行,但京圈高门大户大家都爱面子,拉不下脸来讲清楚,吾倒觉得这不错,打算以后也这样,吾的随嫁都会得吾的好处,为了让随嫁放心过门,吾会白纸黑字盖手印。”
说完,不着痕迹看了胡云喜一眼,胡云喜只能尴尬一笑。
说实话,她很感激柒宜公主还问她的意思,不然以她公主之尊,请陈皇后下个懿旨,那不过几句话的事情,自己还不是得乖乖过门,然后没捞到任何好处。
若问她想跟谁,她当然最想跟项子涵,又让她怦然,又有肩膀,他不要姨娘庶子,当他的正妻不只能上桌吃饭,还不用烦恼有人作妖,可是,可是,唉——
一声叹息。
菩萨啊菩萨,祢倒是跟信女说一下,到底该怎么办啊?
胡云喜出了宫门,今日入宫时没见到项子涵,现在出宫倒是看见了。
天气好,他的肤色在太阳下益发黑亮。
胡云喜原本只点了点头当招呼,就想转身上胡家马车,没想到项子涵大步过来,走得还挺急的样子。
“胡小姐借一步说话。”胡云喜虽然意外,但也没有不高兴。
嗷,他的样子真好看。
借一步就是不想让外人听见了,于是走到了宫门旁一小段的地方。
胡云喜就见项子涵盯着自己,感觉很奇怪,他怎么这样看人呢?好像有点迫切,眼睛里还有红血丝,他昨夜没睡好吗?
项子涵道:“事出突然,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听说太子妃跟柒宜公主在抢胡小姐?”
胡云喜大傻眼,这才前天的事情呢,他怎么知道?“项大人从何听说?”
“胡小姐别管我听到的路子,可有这事?”
“是有……”
“胡小姐答应了吗?”
“还没……”
奇怪,是错觉吗?怎么他好像放下心来似的?
胡云喜真的搞糊涂了,如果不去想他那“顺便”,她会以为自己被在乎呢,毕竟他看起来很紧张的样子。
可是他真的紧张自己吗?
紧张自己怎么不老实跟她表白心意?
以他的身分,要是对她有好感,可以大大方方的表示啊。
然后她还看到一个奇妙的变化,项子涵黝黑的皮肤,耳朵处泛起一阵红,在大太阳底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耳朵红了?
在红什么?
为了她?
不是啊,项子涵,你好多行为我都不懂,你既然对我事事顺便,又关心我要嫁给谁,还激动得耳朵红,这让我不胡思乱想也难。
然后胡云喜想起昨日菩萨说的,近日必有结果。
难不成……她不敢想。
可是内心不受控制的怦怦跳起来,她现在很紧张,好像什么关乎一辈子的大事等着宣布一样。
“我现在虽然才五品,但我才十九岁,将来前途不可限量。”项子涵也很干脆,“胡小姐可愿等我到秋天出孝期?我八人大轿,大红喜字,迎娶胡小姐过门,我项子涵对天发誓,一辈子对胡小姐好。”
胡云喜心中一跳,心想,这么直接的吗?
他突然就跟她求亲了?
愿不愿意嫁给他?当然愿意啊,不然她这半个月的辗转反侧是为了谁?
看着项子涵的脸,胡云喜又想,慢着,他真的这么说了吗?还是自己幻想过度产生的幻觉?
菩萨有这么灵验?她一本经书都没抄完,菩萨真对她这样好?
“胡小姐?”
“我,我……”胡云喜支支吾吾的说:“你刚刚……为什么?”
项子涵见她结结巴巴,原本以为她不愿意,但听得她是问为什么,放下心来,“我敬重胡小姐多年,只是以前身分不配,后来配了,却要守孝,原想等今年出孝就上门求亲,昨天意外得知太子妃跟柒宜公主的想法,不得不跟胡小姐确认。”
“我,我……敬重我多年……多年?”
胡家跟项家完全没交集的啊,哪来的多年哪。
可是那个她幼年时绣的钱袋子,难道他们以前真的认识,自己忘了,他还记得?
震惊过后,胡云喜总算恢复了一点思虑,“项大人,项大人向我求亲,可得对我坦白,除了‘伴读’这件事情外,我在京圈并不出名,何来多年敬重?”
项子涵看着她,刚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温柔,“胡小姐可还记得十年前的元宵节,曾经在庆余客栈把钱袋子给了一对母子?”
十年前,她不就才五岁?
胡云喜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十年前,我跟母亲刚入京,可是大将军府却不是那样好进去,我们被赶了一次又一次,直到盘缠用尽。那天是元宵节,天气很冷,下着大雪,路上猜灯谜的人潮汹涌,掌柜的却要赶我们母子出去,我当时还小,只能看着我的母亲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那掌柜通融一下。”
胡云喜听了心里堵很慌,“项大人一定很难受。”
“可是我只是一个孩子,又有什么方法,那时候有几个家丁簇拥着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少爷跟一个明显小上几岁的小姐经过,那小姐经过我身边时,往我手上塞了东西,我低头一看,是钱袋子,里面好多金珠子,我知道自己不该收,可是我不想看我母亲继续下跪,我爱母亲的心战胜了羞耻心,那个钱袋子,我一直珍藏着。”说完,双目粲然的看着胡云喜,眼神中满是感谢。
胡云喜知道那小姐就是自己了,隐隐约约好像有那回事,祖父还在时,每年元宵她都会上街,遇到的事情太多了,她没记得很清楚。
应该是她没错了,那眼神呆滞的蝙蝠……
“多亏得那些金珠子,我们在京城又待上了三个多月,直到春暖花开,祖母上山祈福,我们才得以拦住马车,认祖归宗。”项子涵缓缓道来,“胡小姐不记得我,可我记得,当时客栈的人说,那个就是三品中都督家的大小姐,身分尊贵,是公主的伴读,我便记上了,原本只想报恩,可后来能到皇宫担任副侍卫队长,认得胡小姐之后,有了别的想法……”项子涵说到这里,黝黑的脸浮现一丝红晕,竟是不好意思了。
说得也够大胆了。
意思是,原本只把她当恩人,后来长大又重逢,认出她是谁后,对她起了别的心思。
胡云喜又觉得不好意思,又高兴,耳朵热热的,心里怦怦然不受控制。
自己以后可以上桌吃饭了?
胡云喜相思一解,突然想捉弄他,于是道:“项大人说要对小女子好,却不知道是何种好法?”
就见项子涵不好意思,然后又坚定的说:“我此生只有胡小姐,绝对不收侍妾姨娘。”
“那万一……长辈赐下来呢?”
“我便让她待在自己房中,三年后无子而出,给她一笔聘金,另外嫁人。”
胡云喜暗喜,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个问题了,“那又万一,我无子呢?”
“那我就过继兄弟的儿子。”
“项大人这样对我,可有办法对尤姨娘交代?”
“姨娘养育我多年,历经千辛万苦,我自当孝顺,但也绝对不会让胡小姐一味委屈,没用的男人才会要女人忍气吞声,只为一句家和万事兴,我项子涵不做那样没担当的男人,我要孝顺母亲,也会让妻子开心。”项子涵顿了顿又道:“我不是皇家人,没办法立刻给予胡家好处,可胡小姐若点了头,我拼了命将来也会让胡小姐享有一品诰命。”
“一品诰命什么的,我也不希罕……”
项子涵着急,“那胡小姐喜欢什么,我尽力去做。”
胡云喜红了脸,“我会举案齐眉,只求和和美美。”
项子涵读过书,一听她是答应了,大喜,“那等我出孝,就上胡家提亲。”
“可,可是……”
项子涵放下的心又吊了起来,“可是什么?”
“可,可我要怎么跟太子妃还有公主讲?”这两个人都拒绝不得,她即使入宫伴读多年,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在不伤害爹爹前程的状况下,委婉的拒绝。
项子涵闻言,松了一口气,“这交给我。”
“交给项大人?”
“只要胡小姐对我点头,其他都不是问题。”
胡云喜低下头,忍不住笑了,原来他这样着急。
他是喜欢自己哪里呢?
等将来可要问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