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到了吗?”
“禀七爷,查到了。”
“说。”
“是。”
一名留着长须的中年男子伸手一撕,原本算命先生模样的男人忽然年轻了十来岁,看来只有二十四、五岁。
他的虎口处长有厚茧,看得出来长年握剑,脚下踏地无声,应是武学一绝的高手,目光炯然。
“那名少年是威扬武馆馆主梅承勇的大弟子,今年年岁只比七爷小一岁,他大概八岁时拜在梅承勇名下,之前不知,据说是梅承勇捡回来的弃儿,父母皆已亡故。”
“亡故?”被称七爷的锦衣少年轻笑一声,“你不觉得他和昌平侯魏正邑长得很像吗?”
“咦!昌平侯?”他想了一下,的确有七分神似,若是魏老鬼再年轻二十岁便是他那样子。
难道是……昌平侯偷养外室?
“上官百里,你别乱猜了,还记得被殷如玉逼走的昌平侯元配吗?她不是生有一个嫡长子。”可是殷如玉容不下,不是她肚子所出的都必须铲除。
“不是听说早死了?”还置了灵堂,请高僧渡化念经,整整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陆法会,哭声连天。
“你看到尸首了?”他嗤之以鼻。
“这……”的确没人见着,小儿棺木当天盖棺入钉,直接葬入祖坟。
“移花接木,金蝉月兑壳,随便哪一种,昌平侯还挺有本事的,敢在殷如玉眼皮子底下玩一手偷天换日。”他倒是佩服他了,而仗着殷贵妃之势的女人居然毫无所觉,还以为除掉隐患,整日开心作乐呢!
殷如玉是殷贵妃之妹,两人相差十岁,深受皇上宠爱的殷贵妃十分偏疼这位幼妹,她要什么就给什么,从不说不。
所以昌平侯的元配就得自请下堂,让出昌平侯夫人之位,退避庵堂不问世事,连唯一的儿子也无法顾全。
“七爷,殷家声势正旺,这事咱们管不得。”现今大势分太子和六皇子两派,皇上被殷贵妃勾了魂,有意废太子立六皇子为嗣子。
六皇子便是殷贵妃所出,殷家以女为贵,由四品官员升为国公,族中子弟凭借裙带关系入朝为官者众。
“谁说我要管了,你没瞧见他那天的嘴脸,居然一脸嫌弃地要我不要报恩,说最大的还恩便是当没这回事,他是他、我是我,井水不犯河水。”他有那么见不得人吗?连个平头百姓都敢威胁他。
闻言的上官百里噗哧一笑。“七爷呀!你一身价值连城的云锦,谁看不出你是个大麻烦,若他真是昌平侯之子,打小出生在富贵窝,怎会看不透你的‘严’姓是假的。”
严,燕,燕七,燕是国姓,燕七的身分不言可明。
当朝七皇子。
被人追杀到要人救的地步,这事儿还不大?
稍有脑子的人都会退避三舍,不愿牵扯其中。
何况那小子本身就带着事,更不会让自己暴露,好不容易逃出虎狼之口的他又怎会拖累收留他的一家人,他们的感情似乎很好,他也融入边城的生活,少了勋贵气。
“哼!没瞧见我现在是个残废吗?我这身伤什么也干不了,只能哼哼唧唧的养伤。”一条断腿,无数的伤口,燕子豫,这份大礼他记下了,来日必定归还。
“这倒是。”别乱动以免惹来杀机,他以前太冒出头了,老想两边说和,结果两边不是人。
燕七双眼一眯。“你在幸灾乐祸吗?”
上官百里识相地收起嘴边的笑意,不让这位爷恼羞成怒。“七爷,我还查到那两位小泵娘,你要顺便听一听吗?”
“姓梅的就不必,一口一声大师兄就晓得两人关系,师兄妹一个鼻孔出气,只有噎死人的分。”也是个熊胆的,居然叫腿残的他下来,她脚酸了,要她大师兄背。
那个混蛋、那个混蛋,不是一个,是两个,竟然就把他扔下,折了一根竹杖让他撑着自己走,也不担心他的腿断得更厉害,好手好脚的那一个还叫他努力点,清凉寺快到了。
一群混蛋,没一个好人。
“是,另一个是仁善堂医馆林家的女儿,跟着她爷爷学过几年医术,七爷身上的伤便是经过她的手,手法拙劣虽不能跟太医相提并论,可别具巧思,用药精准,连我都大感惊讶。”假以时日必是一号人物。
“那小丫头会医术?”站起来还没他胸口高。
“七爷,高手在民间,不要轻忽每一个你认为不值一顾的人,光凭她能把你从那么惊险的情况下抢救回来,还有几根木头当夹板固定你的腿,难说她再成长下去不会成为搅乱风云的那只手。”做不成朋友也不要树敌,大局为重。
“……”他要咽下这口气?
上官百里轻笑的取出蒲扇轻握,“其实七爷心里挺喜欢他们的,想串个门子,可惜这些庶民太令人气恼了,爷都还没开口要给他们恩泽,他们倒先给你一巴掌。”
“你看戏看得很乐?”见他被打脸反倒乐得很,他丢脸,身为军师的他又多得脸,笑呵呵的嘴脸真碍眼。
“还好。”好久没这么乐了,在那个乌烟瘴气的京城享受不到最平凡的快乐,真不想回去。
“你没忘了我受伤了吧!”燕七一肚子火却找不到人发泄,他看满面春风的上官百里越看越不顺眼。
“七爷放心,我已为你找来最舒适的马车,整整铺了七层十斤厚的棉被,绝对让你感受不到马车的上下震动。”保证如躺在棉花里般轻飘飘。
听到七层十斤厚的棉被,燕七的脸都黑了。“你是想让我早点回去送死是吧,我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非要我死不可,躺在棉被里我还翻得了身吗?要是人家杀上马车要我的命,我只有引颈就戮的分。”
连逃都逃不了,血溅棉花。
上官百里正色。“七爷,此时非同小可,京城非回不可,我们得设一个局先让昌平侯和那边断了线,把殷贵妃的一条腿砍了,看她还能走多远。”
“你要动殷如玉的儿子?”他沉思起来。
“也不是不能动,就当报那一位的救命之恩,昌平侯这个儿子不行了,总要再找一个。”殷如玉敢摇头吗?除非要昌平侯后继无人,连个爵位都旁落他人手中。
“你要把他扯进这淌浑水?”他不赞同,那人明摆着不愿再涉入浊世之中,只想当个默默无名的大师兄。
上官百里一顿,“看情况,也不一定是他,若是事情找上他了,起码有应变的时机。”
燕七明白他口中的“事情”指的是何事,万一殷如玉发现那位大师兄的存在,只怕会赶尽杀绝,不留后患,“罢了、罢了,准备准备好启程回京,耽搁太久真会启人疑窦。”
“那几位呢?”不能真的无声无息,总要有所回报。
燕七思忖了一下。“那两位师兄妹就给他们土地吧,北边那千顷荒田尚未开垦,让他们自个儿去处理。”
地肥、近水源,不少人盯着那块地,但因后面有人,没人拿得下来,因此看得眼红也莫可奈何。
不过这也是种趣味,他想看看那一个十四、一个九岁的两个小娃能干出多轰轰烈烈的大事来,在群狼环伺中杀出一条血路,让所有不服气的人闭嘴。
“七爷,不厚道呀!”上官百里反拿蒲扇往后脑杓一拍,失笑自家七爷连孩子都想耍上一耍。
“哼!说我是病秧子,我饶得过他们吗?”那个玩鞭子的小泵娘太嘴贱了,以为小声地俯在她大师兄耳边说他就没听见。
“七爷,宽恕是美德。”太爱计较了。
他冷哼一声,“至于用针把我的皮肉当衣服缝的那一位,她不是缺银子吗?就送一万两银票给她,再把宫中少见的药材送上几捆,既然你那么推崇她,我们便帮她一把……”
“几捆?”药材是用“捆”计数的吗?这位爷太不知民间疾苦了,珍稀药草是论株算,甚至以“钱”来过枰。
一两燕窝跟一捆葛根能放在一起算吗?
真是吃米不晓得粮价。
“你觉得我拿不出手?”不过是九牛之一毛,他还不看在眼里。
捡回一条命的燕七视金钱如粪土,在经历过一次生死大劫后,他反而看开了,人活于世不就争那一口气,其他都是虚的。
“七爷,回京后要不要试探试探昌平侯,稍微透露一下他长子的一二,看他会不会反水。”利之所趋,很少有人不动摇,妻子、儿子一夕成空,稍有血性的男人都不会平白接受。
“不是传言他和昌平侯夫人感情甚笃,还生下一子一女?”面有蔑意的燕七出言讽刺。
昌平侯魏正邑再娶后,几年内又生下一双儿女,看似情甘意甜,殷如玉不时在宫宴上炫耀夫婿对她的好,两人总是笑脸相向,没听过闺房不和睦,成亲多年昌平侯连一名妾室都未纳,只一名正妻。
不过他敢纳吗?
连元配都容不下,何况妾室、庶子庶女。
殷如玉的妒性可比天下第一醋的房夫人,她心如毒蝎,出手狠毒,不让昌平侯身边出现她以外的女子。
“都说是传言了,你还相信。咱们这些人不是最会作戏?虚虚假假、假假真真,当真的人是傻子。”连最亲近的人都不能信任,身分高高在上又如何?不值得夸耀。
世族大户里那些未浮出水面的肮脏事不知凡几,堂堂昌平侯何等尊贵,却因为一名贵妃之妹而不得不低头,让妻儿流落在外。
自殷贵妃入宫以来,殷家便水涨船高,随着六皇子的日渐成人,很多事都压不住了,开始暗潮汹涌。
燕七的遇剌说是意外又不算太意外,他们也晓得这一次的离京身后跟了不少尾巴,因此调了燕云三十六骑随后护驾,用意是想看看对方会怎么做,真敢痛下杀手吗?
谁知他们太大意了,两拨人马竟然不约而同出手,逃过一波追击又来一波,前后夹击,以致于燕云三十六骑只顾着迎击前方,却疏忽了后方的防备,导致燕七匆忙逃月兑。
因为对地势的不明了,他逃进山里,可又受了伤视线不清,一脚踩空跌入滑坡,几乎丧命。
一直等不到人来救,燕七都要绝望了,他以为此生到此为止,连母妃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救星凌空而现,当他被救起的那一刻,恍如有隔世之感,他又活了过来。
唯一的不满是这几个“救命恩人”太不识抬举了,送到眼前的荣华富贵都不肯收,不但一手推开,还“施恩不望报”,盼他忘个精光,浮扁掠影,一笔勾销。
哼!想当没这回事吗?
作梦。
他非要他们牢牢记住,在辛午年六月,他来过,越想淡忘越是浓墨的留存,他不是有恩不报的人。
“何况我们要拿他另一个儿子做靶,若是他真在意昌平侯夫人,誓必在朝廷掀起一阵风浪。”如果无声无息的平息下去,这对夫妻说有多恩爱几人会信,不过是貌合神离。
“这是你说的试探?”洗去一脸血污的燕七容貌俊逸,不到弱冠的年岁已展现皇家贵气。
“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咱们得先知道他们合不合,从内部瓦解殷贵妃阵容,咱们只缺一个打乱他们计划的缺口,若能一举坏了这条线,殷贵妃想助六皇子成事的助力便少了一条。”不怕如虎添翼,就怕从根子烂起,一旦底根烂掉了,擎天大树还不倒?
“太子那边呢?”他可没忘了背上那份大礼,森冷的大刀一劈下,他都听见皮开肉绽的声音了。
上官百里面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那要看你对那个位置有多大的兴趣,是否甘于臣服。”
是做纯臣,或是……
另有志向。
“说说,当是闲聊。”皇家没有孩子,年仅十五的燕七已面有戾色,对自家兄弟下手毫不犹豫。
别人要他死,他先让别人死。
既然大家想玩就来玩,下一盘以江山为局的棋子,不到最后谁也别笑,没能耐的人坐不上那位子。
燕七不想争,只想当个富贵闲王,整日游山玩水,坐看云起云落,与诗书为伍、美酒为伴,笑饮梨花白。
偏偏那些人逼着他争,一步一步地把他逼出来,让他避无可避,不自觉走入无底深渊。
当今皇上的子嗣并不丰,生有十子六女却夭折了七位,现存的皇子也就五个,最小的老九才三岁,算不上个分儿。
大皇子是德妃所生,却没活过七岁,溺水而亡;二皇子即太子,皇后嫡出;三皇子、四皇子死于天花;五皇子天残,一出生就大小腿,连走路都是个问题,而后是殷贵妃所生的六皇子,今年十六。
燕七排行第七,其母为贤妃,贤妃之父乃当朝相爷,其兄弟有五,三人在朝中为官,其中两人外放,但官职并不低。
面对如此强劲的后援,太子和殷贵妃怎能不心惊胆颤,即使七皇子无心夺位又有谁能放心。假若身为文人之首的宰相登高一呼,那些自命清高的文人、世家岂能不回应,届时文人治国、河清海晏、偃武修文、再创盛世……都没他们的分。
太子不敢赌,六皇子输不起,为了不留后患,两人似乎有志一同,先抓根基不稳的七皇子来涮刀,免得日后长成气候,造成他们夺位的阻碍,将小幼狼养成威胁不是聪明作法,当舍则舍,何须顾虑。
“单凭你母妃是贤妃这一点,太子和殷贵妃就不可能放过你,德、良、贤、淑四妃位居高位,都是皇上潜邸时的旧人,殷贵妃再得宠也压不下她们,皇后更指望她们与殷贵妃分宠,皇上念旧,难保不会对你另眼相待……”
怕就怕皇上特意的关注,一有风吹草动便牵动后宫的紧张局势,人不怕明刀明枪,就怕暗箭伤人,只盯着一亩三分地的嫔妃看的是眼前的得失,谁敢和她们争三分五厘的好处她们就灭了谁。
后宫的风起云涌不亚于朝堂的明争暗斗,她们更敢肆无忌惮、心狠手辣,藉由家族的势力行事。
这一次的意外便是最大的示警,上官百里不相信皇后和殷贵妃没掺和在内,女人有时候比男人更狠。
“所以我得争?”燕七一脸厌恶。
“这不是争不争的问题,而是你想不想活,若是你有全身而退的方法,我乐见你做壁上观,隔岸观火,看两虎相争。”那位子不好坐,通常是孤家寡人,肩上责任越重越孤寂。
燕七沉默了许久、许久,面上有着挣扎。“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先回京吧!之后再从长计议。”
“是,七爷怎么说怎么做。”他是属臣,只能从善如流。
“还有那几个人,给我派人盯着,时时回报他们的动静,若有人因为那块地找麻烦你就让人处理了。”他是报恩,不是结仇,虽然他很想看看,少年两女娃的本事。
闻言的上官百里为之失笑。“你怎么还不放过他们,合着他们救你还救错了……”
“少啰唆,照做就是。”他脸微红,有着不自在。
他是恨,恨他们不把他当一回事,又背又拖的让他不好过,他背后还有拖行时被地上石头硌到的瘀痕。
但更多的是羡慕,只对一人体贴入微的大师兄,聪明但娇气的小师妹,行事如同无赖,口无好话的小大夫,他们让他感受到平凡人的温馨,为了彼此竭尽心力的付出,从不问能收获什么。
这才是真正的交心,是他所渴望的,一直以来他都没有能玩得来的同辈人,靠近他的人皆因他是七皇子而想从他身上获得什么,不像救他的那几人不求回报,他们只是狠不下心见死不救罢了。
皇家人欠缺的正是:真。
“是,七爷。”瞧他那别扭的样子,这才像个孩子。
燕七眼神迷离了一下,“走之前我想再见他们一面。”
“最好不要,如今尚未有人知晓你的月兑困与他们有关,若是你与他们接触,暗地盯着的那些人怕是有自己的想法,对他们反而不利。”上官百里脸色一变的阻止,不想一时之举反成加害。
“这也不成、那也不行,我跟困兽有什么不同。”连想交个朋友也被制止,这人生还有什么趣味。
“七爷,稍安勿躁,你躁动了。”心急易坏事,戒急用忍,心平气和才能好好的思考。
燕七冷哼,看着重上夹板的腿满心不快。“七层十斤的棉被,要是颠着了你家七爷,我让你进宫当太监。”
面皮一抽的上官百里两腿夹紧,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