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一连昏迷多日,当皇甫殇从重伤中缓缓醒来,睁开眼,竟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处陌生环境。
头上,是破旧的茅草屋顶,身下所躺着的则是硬得硌人的木床粗被,视野所能见的,皆是已有年份的老旧家?、木桌木椅,东西虽然陈旧,但屋里却收拾得格外干净整齐,可以想像得出此屋的主人是个生性极为爱整洁的人,若闭上眼仔细聆听,还能听见从屋外传来的鸡犬鸣叫声。
这是哪儿?似乎不是隶属于他名下的某个别庄产业,更不是他瞒着众人隐密购入,唯有师弟与何七知晓,遇难时隐藏行踪、藏身用的庄子。
反倒像是……某个陌生的村子农家。
这时,房门门帘被人掀起,从外头走进了两名流着汗辛苦扛抬着水盆进屋的孩童,一见他清醒,那绑着双辫的女童连忙放开帮忙抬盆的小手,一脸惊喜地朝他跑来。
“大爷你醒啦?太好了,你已经睡了好多天,姊姊可担心了,每天紧张的守在这里照顾你,她要是知道你醒了,一定很开心,嘻嘻,我去告诉姊姊。”说完,也不管他是何反应,自顾自地扔旁的小男童跑了。
反而那年纪稍长的男童,在独力将水盆搬放到木桌上后,半句话也没说地朝他轻鞠个躬转身便走了。
他捂着遭刀剑砍伤、如今已用粗布缠绕包裹好的背伤,勉强撑坐起身,转首望向两个孩童离去的门口。
姊姊?不知那女童口中的姊姊是谁,莫非便是救他之人?记得他让三皇子派出的暗卫追杀,最后因遭砍伤中毒,逃进树林伤重昏迷,难道,是这两个孩童的姊姊路过,恰巧救了他?
没多久,只见门帘再度让人掀起,出现在房门口的,是他怎么也没料到的一个人。
“你醒啦?正好,药煎好了,可以喝了。”马兰眉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滚烫药汤,穿着一袭一般农家女衣裙,一边因烫手而捏着耳朵缓解,一边快步走向他,“最好趁热尽快将它喝完,大夫交代了,这汤药热时药效最好,凉了可就失了药效了。”
幸好他人醒了,否则,华大夫可说了,他再不醒来,只怕伤热进肺腑,恶损经脉,如今醒来便无碍,再饮几帖药汤,慢慢调养身子、将伤养好便行了。
“马兰眉?”他沙哑地喃念着她的名字,一双黑眸瞬也不瞬地紧紧盯着她清秀的容颜,“是你救了我?”
怎么也没想到,救他回来之人,竟是他一直怀疑有所图谋的丫鬟,莫非,此处便是她家?
“当然是我救你,不是我救你,那会是谁?”马兰眉闻言翻了个白眼,将药碗暂搁放置他床边的椅凳上,然后帮他扶调整一下他倚床的姿势,“你以为依你现在遭官府追捕的这个情况,整个帝都有人敢救你吗?”
捉到他的人,不将他打包捆一捆送官府领赏金,就已经是庆幸了,更别说还好心找大夫来帮他治病医伤了。
皇甫殇听完她的话,轻垂下眼眸,不动声色的问道:“既然你也说了,整个九阳帝都无人敢救我这个遭官府追捕的叛国逆贼,为何你却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救我回来,你这么做……图的是什么?”
她到底想从他这儿得到什么?
“我图什么?!”蓦地停下帮忙将药吹凉的动作,马兰眉瞪大双眼,像是万万没想到他竟会这么问她,一时间因他担忧、受气,隐忍多日的愠怒之气顿时上涌,她生气地重重搁下手中的药碗,怒气勃然地朝他骂道——
“我说皇甫殇,皇甫公子,皇甫大爷!你这人可真好笑,你如今遭朝廷满城通缉的状况,我能图你什么?金银财宝?还是你家中那些价值连城的古玩字画?不过是看在你当过我几天主子,不忍见你死在路边,才好心救你回来,竟怀疑我对你别有所图?!”
真是气死她了,枉她为了救他,不惜去求闻人衍那奸商,替他求来一个名医解毒治伤,甚至为他被迫签下一纸卖身死契,多日辛苦未眠地照料重伤昏迷的他。
从为高烧的他擦身换药、煎药喂水,皆不假他人之手,亲力亲为,如今他好不容易醒来,居然还怀疑她对他有所图谋?!
真是好心没好报!早知道,就不救这个不知感恩图报的白眼狼了,干脆让他刀伤毒发死在路边好了!
看着她因他那番质疑气得涨红了脸、愤恨不平的模样,皇甫殇心弦微动。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因他曾做过她几日主子这么简单的理由,不畏自身可能被他牵连的危险,硬是扛下可能被官兵发现窝藏逆谋罪犯的巨大压力,救下遭人栽赃嫁祸通缉的他。
一股莫名、未知的暖柔情绪,悄悄沁进了他的心底。
难道,竟是他们料想错了?
或许,她并不若他先前所猜臆的那样,是心怀不轨、奸险之人。
他心里逐渐对她改观,亦起了几分好感。
“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就是冥顽不灵、不知变通!”她双手叉腰,俏生生地伫立在他床前,一双漂亮的杏眼狠狠地瞅瞪着他骂道:“明明可以不用招惹上这些麻烦的,偏要不长眼地得罪那阴险歹毒的三皇子,活该你今天沦落到这个下场,现在好了,皇甫府被封了,不能进也不能出,连想要帮你递个消息都不行。
“如今看来,你也只能暂且留在我这儿养伤,待日后伤愈再做打算。我说,皇甫殇、殇爷,算我求你,你以后可千万别再做这种冒犯人的蠢事,不是每次都有这般好运气有人救你。”
虽然她语气凶恶不善,但皇甫殇却能从她口中听出她讥讽言词里所饱含的浓烈关切之意,一向冷漠无表情的冷酷面容,竟意外勾起了一抹极浅的微笑,若不仔细注意,是不会发现的。
“不跟你这个死脑筋的人说了,喏,药不那么烫了,快把药喝了,别浪费了这好不容易才弄来的治伤汤药,要知道,这药可贵得要死,一般人喝不到如此珍贵的汤药。”之后,她转首朝门外的方向喊道:“小丫、小丫!”
“姊姊,什么事?”
没多久,只见方才他见过的绑着双辫的小女童咚咚咚地从门帘下钻了进来。
“你来帮姊姊盯着他喝药,记得,一滴药也不许剩下,知道吗?”她还要去熬些粥,昏迷了这么多天,想必多日未进食的他也该饿了。
“知道。”小丫对她勐点头,保证一定会完成任务。
待她走后,那名名叫小丫的小女童才小跑着到他旁边,小心地端起床边椅凳上的药碗,踮脚捧高递给了他。
“大爷,快喝药,不然姊姊知道你没乖乖听话喝药会生气的。”
“多谢。”皇甫殇接过药碗,半点也不犹豫地仰首将药一饮而尽,待搁放下碗,却见她趴在床边,一双晶亮的大眼盯着他瞧。
“你有事想与我说?”他表情平澹的问。
“大爷,我听姊姊说,您是她去当丫鬟挣钱那尊贵府邸里的主子大爷,那您……家里是不是很有钱?”小丫歪着头,好奇坦率地问出心中疑惑。
“为何有此一问?”他不答反问,并不觉得眼前这年仅五、六岁的小丫头有什么坏心思。
“因为……因为……”她回头偷偷看了一眼门外,在确定房外无人后,才从自己腰间的小荷包里,掏出了一根干扁枯小的人参。
那根人参,不过成人手指大小,更因摘取人参的技巧不纯熟,而意外折断了参根,破坏了整株人参的完整性。
像这样根须坏损、品相既差又劣等的人参,若是送到城里的药铺,大概连药铺里的人也懒得瞧上一眼,但她却将它视若珍宝,小心翼翼地捧着它,递到他面前。
“这是我去山上摘野菜发现的,我问过村里的婶婶,说这是叫什么……什么人参的,很值钱,我想问问……您要不要买下它?”她顿了顿,像是怕惹得他不悦,又紧张的道:“不需要很多银子,真的,只需十两,不!几两银子就可以了……”
“你想我买下它?”他慢慢伸手取过她掌心里那株干瘪瘦小的人参,盯着她那张稚女敕天真的童颜,开口问道:“为什么?”她想要拿人参换银子做什么?
“唔……若是我告诉您,您可千万别告诉姊姊我拿人参要卖您这事。”小丫迟疑了一会儿,才决定告诉他原因,“我爹爹赌钱欠了一个叫什么闻人大爷的好多、好多银子,为了还闻人大爷钱,我姊姊只好听那闻人大爷的命令,到您府里去当丫鬟还债,再加上这回为了请大夫救您,我姊姊不得已又去求了那个闻人大爷帮忙,虽然她嘴上没说,但我想,我们家一定又欠了那闻人大爷很多钱,所以我才想要卖掉这支在山上找到的人参,拿银子帮姊姊还钱……”
原来如此。
听完这小丫头的话后,他心里对她的最后一丝猜疑、疑虑全都解开,如此一来,一切都兜得起来了,她进府的确是有目的,但却不是他所猜臆的暗敌或三皇子派来的,而是那与他有着难解恩怨的闻人衍派来的。
闻人衍派她潜进府中想做什么,他大概猜得到,不过是想从他这儿偷得他某些旗下商行机密,伺机扳倒他罢了。
都过了三年了,他竟还忘不了过去那场意外,至今对他还抱着那么深的怨恨……罢了,他们之间,是非对错本就难分辨,他若真难以看开、放不下想报复他,那便随他去吧。
只是,没想到为了救他性命,她竟不惜去求那与他有仇的闻人衍出手救他,也不管自己是否能承担得起闻人衍答应出手救人的庞大代价,她这般不惜牺牲自己、只为救他一命的行为,真让人不知该说她过度善良还是傻?
心里顿时对她涌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受。
“大爷、大爷,您还没回我呢,您愿意买吗?不用太多银子,只要能帮忙还那闻人大爷的钱就可以了。”小丫揪绞着碎花棉衫衣角,一脸怯怯地瞅着他问道。
他回过神,合拢手掌收下那支分明不值几个钱的人参,目光放柔,伸手模了模她的头。
“放心,这株人参我愿意买下,亦会替你们还清欠闻人爷的钱,你不必担心。”他皇甫殇向来恩怨分明,有恩必报,有仇必还,对他有恩的人,哪怕仅是滴水之恩,他定会涌泉相报,故他们家为救他而欠下闻人衍的人情及债务,待此番祸事结束后,他自会负责替他们偿还、解决。
“真的吗?”小丫闻言,惊喜地朝他笑开了小脸,“大爷,谢谢您,您真是个好人,以后若有机会,小丫会努力再采更多、更多的人参来报答您的。”
房外,传来马兰眉的叫唤声——
“小丫、小丫……”
“啊,姊姊在叫我了,那我就不打扰您休息,大爷,我先出去啰。”说完,她朝他感激地鞠个躬,而后端着喝完了的药碗,咚咚咚地转身掀帘跑了出去,“姊姊,我来了。”
留下皇甫殇独自一人低敛着眉眼,在房里默然把玩着手里那株干瘪、不起眼的人参。
“倒是个……让人猜不透的女子。”竟能为他这么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做到如斯地步,到底是为什么?
他与她,也不过是相识一个月,名义为主仆、实则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