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小径旁的几株腊梅还残留着尚未败落的花蕊,长廊檐下,一双新燕衔春泥。
杜澄香扶著杜氏一起坐在临窗的罗汉榻上,杜氏一手撑著额头,对跟着进屋的丫鬟们挥了挥手,让她们退下。
出了姜老夫人的春在堂,姜鸿文便拂袖而去,令杜氏气直了眼。
杜澄香心里翻著巨浪,小心地没露在脸上。原来,大姊山珍海味吃着,锦衣华服穿着,以为她成了瑶池仙女高不可攀,却依然是凡胎有苦有乐,连丈夫都可以当众训斥她,令她颜面扫地,姊夫可真威风啊!
只是,谁也比不上世子爷姜武墨,身姿修长,眉目清冷,浑身透著天生的高傲与漠然,偏又气质清雅,令人不敢放肆。
那样英明神武的世子爷,看大姊的目光冷冽生寒,只一眼,自己便害怕得缩了缩脖子,同时明白大姊惹怒了姜武墨。
原来不是所有的男人一动肝火便破口大骂、拳打脚踢,冷著一张脸却不骂人的男人才真正教人害怕。
可是,这样的男人又令杜澄香觉得有威武气势,能护住一家老小。
步出春在堂,姜鸿文又教训杜氏一句“好自为之”便拂袖而去。
杜澄香一直小心翼翼地留心观察世子爷,她的眼睛离不开他,却又不敢教人发现,便将目光放在世子夫人身上,于是,她看见周清蓝那清美无比的脸庞梨窝荡漾,只因冰冷如玄铁的姜武墨朝她温温柔柔的说话,所以她唇畔含笑,梨窝浅浅,美得令人心折。
满头珠翠却一脸郁气的杜氏,瞬间被周清蓝比到尘埃去了。
杜澄香这才明白,受丈夫疼爱的女人才可以这么美,美得发光发亮。
她也想要成为被姜武墨疼爱的女人!这绮念猛然砸进了杜澄香的脑门,令她有一瞬间的晕眩,害怕得扶住杜氏的手臂才稳住心神。太痴心妄想!有违礼教!
杜澄香不敢再想下去,世子爷刚娶新妇,且杜氏女不能做妾。
可是……可是……万一呢?世子爷有克妻之名,万一周清蓝难产了呢?
杜澄香低垂的侧颜温婉清秀,又一直是温良谦卑的模样,缓过神来的杜氏没发觉七妹的内心已上演了一出大戏,否则非立即将她扫地出门不可。
当初蒋四小姐新丧不久,有一次杜氏回门,三婶曾悄悄暗示她愿意让自己的女儿五姑娘给姜武墨做填房,杜氏毫不犹豫的拒绝牵红线。
一来杜氏没胆子越俎代庖,二来她怎么容忍原本不如她的五妹爬到她头上当她的大嫂,
以后成为长兴侯府的女主人,而她却成了旁支,想想就不能忍!
杜氏疼爱七妹,是站在高处俯视她、怜悯她,是富人带着优越感的慈悲,作梦都不想见到杜澄香反过来俯视于她。
幸而杜澄香只敢在肚里做文章,连篇锦绣别人也看不出来。生存环境使她胆小谦卑,却又幻想未来有大造化。
杜氏冲著七妹笑笑,目光复杂,“今天让你看了笑话,高门大户的规矩就是这样,明明我没有错,但一句‘长幼尊卑’就能压死人。”趁机告诚她高门不是那么好进的,虽然她想要撮合姜停云和杜澄香,尚未有眉目之前却一句话也不敢告诉杜澄香,以免事后不成,反遭埋怨记恨。
仔细想想,杜氏也明白杜澄香是绝对配不上姜停云的身分,不过是看她美貌又温柔,书生脾气的姜停云若是对她一见钟情呢?
若论这个家谁会被“真爱”牵着鼻子走?只有姜停云。
姜二太太喜欢温婉大度、知书达礼的姑娘做媳妇,这些没读过三本书的杜澄香都不具备。但儿子要的跟母亲想的往往都不一样,杜氏思及家里的祖父对纪姨娘宠爱数十年,纪姨娘目不识丁,却貌美如花、温柔小意,还会弹琴。听说后来祖父亲自教纪姨娘写字、念诗,闺房情趣更加深了感情,好比一块上好的美玉在祖父手中亲自雕琢出他想要的模样,而完成的成品是那样美好,气质更上一层,妩媚清雅、温柔婉约,祖父能不得意乎、珍爱乎?
男女之情是最难预料的,杜氏才想为苦命的七妹赌一赌命运。
杜澄香不知她用心良苦,以为她忌讳被自己看到她出丑的一面,抿了抿唇道:“大姊,你受委屈了,做人媳妇从来不容易,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往日我们只瞧见大姊风光的一面,却不知大姊总是将辛酸苦楚自己吞下,就怕家里的长辈和弟弟妹妹为你担忧。”她从小就学会该如何说话才讨人喜欢。
杜氏长呼一口气道:“七妹能够想明白,不柱姊姊高看你一眼。”
杜澄香乖顺道:“是,回去杜家我也不会多嘴。其实谁家没点烦心事,我出来时二伯母还为了三伯母多得半匹蜀锦,吵到祖母跟前呢!”
杜氏神色更放松了,轻轻一嗤,“二嬏老是这样莽撞,三婶毕竟是位官夫人,祖母最会看人下菜碟,多给三房半匹蜀锦是祖母的意思,二婶再吵闹也只会丢脸。”
“大姊神机妙算。”而她们五房孤女寡母,连蜀锦的边都模不著。
“半匹蜀锦算什么?我教人抬两箱衣物放你房里,均是我还没生孩子前穿的,有八成新,适合年轻姑娘穿,可惜我生了两胎便穿不下了。那可都是好料子,蜀绣锦花缎的两、三件,当年婆婆给的布料,我全做了,怎么就没想过留些生完孩子再做?算了,反正侯府的绣房一年四季都会送来新衣裳。”
杜氏穿着新做的松花色织金罗裳,一脸得意的恩赐七妹两箱好几年前的旧裙衫。
杜澄香娴静地应了一声,“还是大姊最疼我,我会珍惜地穿。”内心却不是表面上那么和顺平静。要到哪一日,她也能这样恩赏别人好东西?
杜氏心情好些,命人冲两碗柚子花蜜茶来。
“七妹没有喝过吧,柚子花蜜可以清热化痰、润喉养肺,产量比其他蜂蜜少,所以没分给老三家的,谁教她好好一位守备千金却嫁给庶子。”
“嗯,很好喝,大姊这儿什么都是最好的。”不似她们娘俩穷的,一碗藕粉都能吃出杨枝甘露的口感。
“不,世子夫人那儿才都是最好的。”杜氏晃了晃腕上的金锅子,唇角含了一楼苦笑,“在杜家时以为赤金首饰十分贵重,可是在我们大女乃女乃眼里,这太普通了,你见过她戴的百宝镯吗?那是我见过最美的镯子,一件的价值抵得上我所有的镯子,要是我肯定怕碰了磕了,宝贝地收在盒子里。可是她却有一对,还常常随意地戴着。这代表什么?她有更多的好东西压箱底呢!人比人,气死人。”
杜澄香听得心生向往,可不是人比人气死人,她能有一只金镯子就好了。
“世子夫人是一等一的尊贵人,从小锦衣玉食、金尊玉贵地养大,又生得清灵秀逸、纤雅娇弱,难怪世子爷舍不得她受委屈。”杜澄香算是看明白大姊对周清蓝的嫉妒,眉眼沉静道:“大姊,你说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好命人,生得好,嫁得好,富贵荣宠、安逸幸福的过一生。世子爷的其他小妾呢?”
杜氏的心情如秋日黄叶缓缓坠落,眼角闪过一丝狠厉,“周氏进门前,世子将那几个小妾打发掉了,反正也是不下蛋的。不过,还有淡夏,还有很多美人……”
心念一转,她命人把留春唤来,许她办好差事便抬为姨娘,一生安稳。
留春让丫头扶著来到淡夏歇息的屋子,简简单单的,却收拾得很干净,是大丫鬟才有的一人一间房,一张炕床,两个衣箱几个竹篮,临窗前有一张小桌子两把凳子,小桌上有镜台和梳子,床前有一个衣架和放置脸盆的架子。
商铺家的女儿闺房也不外如此。
留春刚进侯府当扫地丫头住大通铺,那时多羡慕可以一个人住一间房,而且窗明几净,不似农村的草顶土坯房有扫不完的尘土。
那时,留春便暗暗发誓,要上进,再也不要回到农村去。
待她一步一步往上走,成了姜二爷身边的笔墨丫鬟,二爷吃珍馐美馔、龙肝凤胆,她也跟着吃不惯粗茶淡饭了,二爷挑衣拣食、喜欢享受,她也随之眼光高了。留春发现自己不想离开侯府,也离不开侯府,她要成为姜家的一分子。
淡夏和留春同年入府,算是看着她一路走向今日这位置。一个怀有身孕的通房,最渴望拥有什么?又最害怕什么?
“贵人移贵步,难得。”
淡夏见她进来,展开了笑颜,如春风拂面,温暖而美丽。“坐到炕上来,别冷著了,你如今可是双身子,容不得丝毫差池。”
留春也想跟她说悄悄话,让丫头扶她上炕床,微抬首道:“你到外面守着,有人想进来便高声叫唤。”那丫头乖乖出去守门。
淡夏抵唇而笑,“越发有主子派头了。”
留春不会让人抓住把柄,忙道:“我算什么主子,不过是肚里有块肉,二爷和二女乃女乃才派人伺候。”
淡夏道:“二爷素来怜香惜玉,你有了他的骨肉,二爷不会亏待你。至于二女乃女乃……这
么多年来,一个庶子庶女也没有,你上点心吧!”
留春是来策反她的,怎能反过来被策反?“别担心我,二女乃女乃不会对我的孩子怎么样,以前是二爷的妾室都怀不上孩子,倒教人误会二女乃女乃不贤良。”上了姜鸿文这艘船,留春就没打算下来,所以直到怀孕满三个月才爆出消息,教杜氏不敢偷偷给她下药。“如果杜氏真的贤良大度,留春何必这样小心?
不过杜氏既然答应将她抬为姨娘,她也愿意投桃报李。
“淡夏,我们同年进府,一直是好姊妹,从小我就羡慕你长得漂亮,哪怕一言不发,只是露出温柔浅笑,也令阖府的俏丫鬟黯然失色。”留春看着她娇美的容颜,仿佛叹息地道:“我曾悄悄怀疑过你是不是家道中落的富家千金,果然,后来你那个失踪的爹回来了,想用高于十倍的卖身钱将你赎回去,世子爷没答应,大伙儿都在传世子爷心悦于你,很快会将你收房,结果……”没有结果,淡夏依然是丫头。
“你们都猜错了,是我求世子爷别让我出府。”淡夏向来沉静寡言,难得坦露心声。
“我五岁时,我爹嫌弃我娘生不出儿子,有一天出门去,从此音讯全无。我娘是个以夫为天的软弱女子,我爹嫌弃我,她也嫌弃我,我爹失踪后,她疯狂地寻找,不断地花钱派人四处打听我爹的下落,我爹没消息,她就恨我不是儿子才害她失去了丈夫,用尽一切恶毒的言语骂我、诅咒我,后来开始打我、凌虐我,我除了一张脸能看,身上没一块好肉……就这样过了两、三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我娘病得奄奄一息还念着要等我爹回来,家里没什么可卖了,只能卖掉我。”
留春静静听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将我卖入烟花之地,是我娘对我最后的慈悲吧!”淡夏心如古井不生波,徐徐道:“我进府第二年,我娘在绝望中病亡,卖身入府的奴婢没资格回家奔丧,是世子爷偶然得知此事,知道我家没人了,让白总管安排我回去安葬了我娘。我一辈子感激世子爷,做牛做马我都愿意。”
“所以你爹发财了回乡,你才不愿意离开。”
“不是。”
“不是为了留在世子爷身边,那是为什么?回去当千金小姐不好吗?”
“你觉得一个从小嫌弃我、抛弃我的爹,又在外头娶妻生子,有了他心心念念的儿子,突然舍得花大钱赎我回去,能有什么好事?”
留春愕然。
“我见过我爹一面,他见我姿色尚可,想将我送给他巴结不上的一位富商,那人年过五十,脑满肠肥,家中姬妾数十人。”
留春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亲爹吗?简直丧心病狂。
“你……不出府挺好的。”留春干笑一声,又哄劝道:“一辈子留在侯府,你也不为自己打算打算,世子爷待你有情,我们一起当姨娘多好……”
“别说了!”淡夏拉下脸道:“世子爷是正经人,奴才就是奴才,婢女就是婢女,方便“使唤的下人罢了!你哪只眼睛看到世子爷对婢女有情?”
“可是……他不是让你出府安葬母亲?”
“世子对我有恩,我却恩将仇报想赖上他以身相许?我没那么厚颜无耻。”
留春脑了。“你长得这么漂亮,甘心一辈子为奴做婢,比我还不如?”
“我本来就是奴婢,有什么好不甘心的?”淡夏为之失笑,平淡道:“我已禀明世子爷,待我年过二十五,便自梳为嬷嬷,世子已应允我。”
留春大惊。“你终身不嫁,为什么?”
“我不愿意委身于任何男子,像我娘那样为爱疯狂。”淡夏厌恶男女之情,只愿这一生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她的忠心只给姜武墨。“再过几年,大女乃女乃身边的丫鬟一个一个嫁了,我会过去服侍大女乃女乃,忠于大女乃女乃。”这是姜武墨要的,她就会做到。
留春知道无法蛊惑淡夏去爬姜武墨的床,不禁十分丧气,杜氏的交代她无法完成,不知杜氏会如何折磨她?
“是二女乃女乃让你来找我的吧!”淡夏突然道。“你怎么知道?”
“除了二女乃女乃,谁会在乎世子有几个女人?”淡夏嘴角挑起一个似有若无的笑。“老夫人和夫人都晓得世子爷不贪,不受人左右,有大女乃女乃在,要不要纳妾人家夫妻自己商量著办就行了,旁人何须在意?也只有你们二女乃女乃,婆婆不急她倒急了,巴不得世子爷多多纳妾给大女乃女乃添堵。”
“你……”
“大女乃女乃过得比她舒坦,她心里就不舒服。”淡夏一语道破。
“你……你就不怕我把这些话告诉二女乃女乃?”
“我又不是二爷的什么人,二女乃女乃管不到我头上来。”
“别忘了你是奴,二女乃女乃是主,如今还帮着管家。”
“二女乃女乃在侯府还能只手遮天不成?何况,她也管不到世子爷和致和院。”淡夏冷眼旁观十二年,对侯府内院知之甚详,尊重杜氏是主子,却不敬畏她。“留春,等你生下孩子,抬为姨娘,我们便主奴有别,不好在一起姊妹谈心,有些话我说了,你且听一听,要不要放在心上就随便你。”
留春面颇一红,啐了一口道:“什么主子奴才的,当了姨娘也是伺候人的命。”但到底身分不一样,不免有些自得,施恩般地道:“咱们姊妹投契,你并不像别人那样眼红我飞上枝头,我相信你的好意,你说吧!”
淡夏道:“二爷是当世才子,文人风流是雅事,二女乃女乃抬酸吃醋可以,但你不能。二爷至今无庶子庶女,可见二女乃女乃防得紧,你是第一个有孕的妾室,枪打出头鸟,自己要多小心。最好的防守是攻击,让二爷看上另一个美人,二女乃女乃就不会盯着你,你躲在背后,你月复中的孩儿才能平安生下来。”她轻叹一声,“好留春,这肺腑之言我只对你讲,除非……你爱二爷胜过你的孩子,你想霸住二爷,不让他再有其他女人,你想跟二女乃女乃一争长短……”
“不不不,我不敢的,我也没那本事!”留春不假思索回道,侯府是什么门风,姜鸿文岂敢宠妾灭妻?她也有自知之明,凭自己的姿色只能当个逢迎奉承的贴心人,有卖身契在,她只是贱妾,绝对斗不过二女乃女乃,二女乃女乃要弄死她却很容易。“我只想生一、两个自己的孩子,老了有人奉养送终。”
“难得你想得通透,我就放心了。”就怕野心太大想斗倒主母。
留春心里揪了几分,她日日服侍姜鸿文,看他考秀才、中举人,自然恋慕姜鸿文,但侯府的富贵让她不敢妄想一步登天,她也没那本事。她一个乡下来的村姑,能为姜鸿文生儿育女,做他的姨娘,便顶天了。所以她不敢深陷情网,心思清明、脑子清楚的为自己和月复中孩儿打算,这才是身为妾室该走的寻常路。
“淡夏,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走了,就当我没来过。”留春带着任务前来,反而被说服走了。
天气暖了,满架蔷薇一院春。
今日侯府很热闹,大儿媳、二儿媳的娘家人不约而同登门拜访。
周定山和小姜氏同来,长兴侯和姜武墨在前院招待周定山,杨氏和周清蓝领了小姜氏去保安堂。小姜氏给姜老夫人做了两身夏衣,姜老夫人很高兴,她什么也不缺,但小姜氏一直像女儿一般孝敬她,她自然欣慰。
做好事不一定要求回报,但有人记着你的好,心里更愉悦。
周清蓝进门时已接近年关,没有回去住对月。开春后天寒,又刚有身孕,也不好回娘家。如今天气暖和,胎也坐稳,思念女儿早已受不了的周定山和小姜氏便想接周清蓝回去亲香亲香,给她补一补。
所以说嫁高门不好,周清蓝嫁的若是小户人家,周定山和小姜氏早把女儿接回家长住,直到她平安生产做完月子。
姜老夫人欣然答应,杨氏也笑咪咪点头。
“我们两家住得不远,常来常往,阿宝回去住几天也好,让世子接她回来。”
双方谈得很愉快,长兴侯那边更没问题。
就算要回去也不是马上走,待明日由姜武墨护送回家。
小姜氏放松心情和姜老夫人、杨氏谈天,姜老夫人被逗笑了好几次,气氛融洽,都忘了,杜氏的娘家人也递帖子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