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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臣吉妻 第八章 夏媛希出嫁(1)

她是跳着进门的,一进屋,很不大家闺秀地拿起茶壶,对着壶口猛灌水,看得贺巽直皱眉头。

他抢过茶壶,发现水是冷的,“你也太不讲究了,这茶能喝?”

“能喝啊,以前数九寒天,家里没柴火,井里舀上的水结了冻还得喝呐。”

以前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贺巽凝声道:“以前是以前。来人!”

下人很快将旧茶壶撤掉,换上新茶,她不怕冷也不怕烫,一手捧着热茶继续喝,一手不安分地抚上他的浓眉。

“别生气啊,以前再苦也是我的以前,抹不去的。不过以后我肯定能够过得很好,所以童年的苦不叫苦,叫做历练。”

他握住她不安分的手指,问:“去哪里了?”

她笑盈盈地凑近他,神秘兮兮地说:“有重要的事。”

她老是这样,一次两次往他身上靠,靠得自然而然,而他被她靠出习惯,习惯她的体温、她的柔软、她的甜香。

“什么重要事?”

她从袖里拿出单子放在桌上,两人头靠头瞧着。

“这是柜上收来的薰香配方。”

贺巽看不出配方有什么问题,却联想起前世曾发生过的事。

他的香铺里出过一款香,是苏掌柜寻来的,因气味极独特,一时风靡京城上下,然两三年后惯用此香的老顾客纷纷出现头晕目眩、无法进食的病症,甚至有人因此丧命。

起初没人往这上头做联想,直到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同样的状况,最后才査到他头上。

他损失几间香铺、一群能人。为此,他被皇帝严厉斥责,而周鑫被冷落。

“方子有问题?”

她指指単子上头几味香料,道:“木合、乔山,这两味是经常使用的香料,但没有太多人知道这两样香料互克,不能同时使用。”

“否则……”

“会导致使用者中毒。”

难道前世之事,将要重现?他问:“症状呢?”

“头晕目眩,恶心呕吐、不思饮食,严重者会丧命。”

丙然是那款香,前世事发时已经过去两、三年,他追査不出源头,而今……

晴兰自然也淸楚这件事,那是周勤拉贺巽下马的手段。

前世“德香轩”是她开的,和和贺巽的香铺竞争得相当厉害,得到这张方子时,她一眼瞧出当中利害便把它丢到一旁,没想到让周勤拿去,阴了贺巽一把。

今生苏掌柜想将功赎罪,也想从中谋得更大利益,知道此香之后,想尽办法将方子偷到手。殊不知逭是个陷阱,他那么积极地往下跳,周勤能不成事?

“方子哪来的?”贺巽问。

“苏掌柜从李小小手上偷的……”她停顿数息后解释,“李小小在德香轩做事,德香轩是二皇子名下的产业。”

换言之他还是被周勤盯上了?他自以为够隐密,以为与周鑫的关系没人知悉,为什么周勤仍然针对他?因为周勤丢过来的善意他始终不接招,还是因为对月国的战事,两人相争周鑫得利,周勤把帐算在他头上?

“你打算怎么处理?”

“让我处理吗?我想怎么做都行吗?”她一脸的狡猾,满肚子憋着坏。

然她的笑太美丽、太招摇,太教人身不由己,贺巽胸口一颤,无数感觉翻涌,她这样招人,他该怎么办才好?

“是。”他试着镇定。

晴兰从袖子里拿出另一张方子,“此香名曰‘鱼乐’,经常用于闺房之趣,当中的里荽、见阳有毒,短期内用上几次就会出现症状。这方子我已经顺利送到德香轩的吴掌柜手里。”

她打算尽全力帮周勤推广,有此香相助,男人能比平时更尽兴,到时让妓子们随口提上几句,引客人到德香轩购买,很快就能引发风潮。

“你这样做和周勤有什么不同?”他斜眼瞪她,手指掐上她得意的脸庞,使劲儿往两旁拉扯,这动作害她说话不淸楚,但她瞪大眼睛,不管不顾往下说。

“我有这么没良心?当然大不相同啊。第一,此毒不会致命,喝两剂汤药就能解毒。第二,我会在喑中推波助澜,让鱼乐在短时间内造成风潮、勾出后续,影响的时间不会太久。第三,事发后,贺大人不忍百姓受苦,命日宣堂的大夫“悉心尽力”、‘日夜研究解方’,最终致赠解药于病患。”

好事要做、好名要传,重点是替即将开幕的日宣堂医馆打开名气,如此一来,贺巽赚到救世美名,德香轩准备倒闭,完美!

他不在乎名声,但她在乎,她希望他当纯臣别当酷吏。

晴兰仰头望他,“你反对?”

她都计划得这么好了,他有什么好反对的,一哂,他道:“做。”

他脸上写满对她的欣赏,她聪明有心机,她狡狯也奸诈,她很清楚最后得利的才是赢家。

她很想赢,她也想追名逐利,但她心底有一条线,知道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不能做,她不允许自己越过那条线,把道义良心全数抛弃。

他的赞成让她笑眯双眼,好像……在他面前,她随时随地都在笑,笑着对他点头,笑着对他说话,她总是笑得让他愉快轻松,她在,他便心情飞扬,他喜欢她在身旁的每时每刻,自己好像……越来越离不开她了,怎么办?

得到他的同意,晴兰立刻起身要吩咐下去,可走到门边时,她毫无预警转身,却不料撞进他胸口,几乎是直觉地,他揽上她的腰,两人身体契合。

手该松开的,但它们却有了自主意识,他直觉将她锁扣在怀中。

靶受着腰间的力道,晴兰有点慌,她不知道怎么解释他的动作,难道说……他们进展迅速,她成功剔除他心中真爱,已能作主强占他的胸怀?

这个解释……她超爱。

于是她甜甜地笑着、软软地傻着,任由冲动支配意识——她踮起脚尖,勾上他的脖子,啵地亲上他的脸颊,天,真甜、真香、真……美好。

贺巽错愕,在他回过神之前,晴兰已瞬间反应过来自己做出什么天理不容的蠢事,于是她快速地退开两步,在对方脏水尚未泼上时,她急急忙忙先给人抹黑。

“是你先的哦,不是我的错,谁让你的手臂那么长、胸口那么温暖,谁让你的身体那么香、你的眼神那么勾人,我才会傻傻的被你诱惑,才会不小心亲上你的脸,所以如果我错一成,你错九成。”

谁让你的手臂那么长、胸口那么温暖,谁让你的身体那么香、你的眼神那么勾人?这是在赞美他吗?贺巽想笑,却又不好笑出声,因为不是她被他诱惑,而是他被诱惑了……

“你要是想罚人,必须先处罚自己,不可以对我生气。”丢下话,晴兰像只犯错的小猫,飞快往外跑。

贺巽看着她逃命的背影,满脸无奈。

但她只跑过几步便停在月亮门后,然后歪头探出半个身子,对他说:“我不是故意突然转身,不是故意冲进你怀里,我只是想到一件事情得跟你商量。”

她那是什么动作啊?以为他会吃了她,还是以为那堵墙能护住她?贺巽大翻白眼。

“过来说话。”

“不要,你会打我。”她侵犯圣地了,她看见他的错愕了,傻瓜才去讨打。

“我不打女人。”

“你会骂我。”

“我都错九成了,不骂自己还骂你?”

“所以……没事?你不生气?平安?”

“还喜乐咧,要说话就走过来。”

呼……她吐口大气,拍拍自己的小胸口,再度走回他身边。

他抬高手,她瞠大眼,下一瞬他又扯上她的脸,如果有一天,她的鹅蛋脸变成大饼脸,他绝对是始作俑者。

“说吧,有什么事?”

“阿洵喜欢习武,听说以前是你手把手亲自教导,但随着皇上倚重,你难得在家,他的武功便落下了。如果你不反对,我想请云将军教导阿洵武功,保证不妨碍他读书进学。”

她能请得动云启山?云启山武功高强,布兵练阵更是朝中第一人,只是那人再孤傲不过,寻常人等甭说打交道,便是想见上一面都困难。

“你认得云将军?”

“做生意嘛,多少有点人脉。”

“胡扯,云启山可不是“有点人脉”就能拢络的,她比他想像的……更不寻常!

“好生说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她笑开眉毛,比出十根手指,“我赠他十坛状元红。”

“他好酒?”

不是啊,是他的断袖好友嗜酒,但这秘密不能说也不好说……

他应该高兴的,因为周鑫对月国的第一场战争大获全胜,现下正趁胜追击。

消息传回京城龙心大悦,周勤一张脸却揪成苦瓜包子,想来他很难对月国国君交代。

不过这件事,他乐意替周勤解决,因为再打个几回合,月国将不复存在。

他应该高兴的,因为鱼乐效果渐出,开始有人发病,而以它的销售量看来,再过不久事情将会焼到周勤身上,届时晴兰必能够顺利将德香轩收入旗下。

他应该高兴的,因为铺子渐上轨道,利润逐月提升,因为向来深居简出的祖母心情开如、笑语欢声,因为后院有晴兰管理,贺家渐成秩序……

这么多值得高兴的事,他却无法开心,因为今天是夏媛希的婚礼,这让他心情低落。

看着他满面沉重,复杂在胸口张扬。晴兰无奈一笑,在商场上她所向无敌,可是在男人身上,她总是失败。

她不能劝贺巽放下,不能因为夏媛希即将嫁给渣男而拍手叫好,更不能因为他对夏媛希的在乎而伤心,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端正自己的表情……她只能一根手指头、一根手指头悄悄挪移,挪到他手背上方,轻轻握住。

软软的掌心带着微温,她覆上的是他的手背,温暖却在他心间扩散。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会好转的。”她说。

贺巽很难受,但她的劝慰让他失笑,哪来的兵将水土,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承恩候府不是边关战场。

“云将军说阿洵资质好,不一定要走科考仕途。”她试着转移他的注意。

“他想走哪条路,由他自己决定。”

“真的假的?那云将军那里我让人去带话?”

晴兰扬眉轻笑,她知道阿洵有多在乎他大哥,若是他大哥想要,就算争破头,他也会考出一个状元来娱乐大哥。

本就美得惊人,这一笑又添艳数分,然后……奇异地,他糟糕透顶的心情好转几分,仿佛压在胸口沉甸甸的石头被移除,心底透出明媚。

“祖母答应参加何家的赏花宴,意外吧?我问林满面,方知祖母对梅花情有独钟,要是你不反对,我想买下隔壁宅子两边打通,买来百株梅花种下,明年祖母便可以在府里宴请好友。”

祖母是正阳侯府的嫡女,因为夫家落难,更因为她的骄傲,多年来对外断绝所有联系,如今竟然愿意出门?

是晴兰的功劳吧,是她让贺府有了朝气。

两人相对眼,晴兰笑得更欢,甜甜的笑像蜂蜜浸润了他的酸心。

手指一根根交错,她勾住他的,十指紧扣,她的撩拨撩动了他的心情,伤心又褪去三分。

“好。”

一句“太棒了”之后,她把头靠到他肩膀,他早已习惯她的强势亲近,伸手揽过她,两人靠在一起。

“王嬷嬷常说,不管几岁都得活出一副人样儿,要自在快活、要随心所欲,我希望祖母能够喜欢自在。”

祖母一生波折不断,却始终挺直肩背、无畏艰难,她与王嬷嬷是截然不同的出身,却有着相同的睿智与豁达。每回受挫委屈,她常爱赖到祖母膝下,撒撒娇、说说话,扫平心中的不平静。

“爷,少女乃女乃,承恩候府到了。”

话音刚落,温暖的声音响起,“二妹。”

是四哥哥!她匆忙下车,兄妹相见,笑容溢上,“四哥哥,你好吗?”

“我很好,你呢?”他清楚她婚事的来龙去脉,几度想说破,却在长辈的压力下保持缄默,他对晴兰有罪恶感。

“很好,幸福无边的好。”

幸福无边的好?这丫头旁的不学,干嘛学人苦水往肚子里吞?家里做出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事,贺巽岂能真心相待?

“真假?没有被欺负?”他瞄了甫下车的贺巽一眼。

“看我精神饱满、神采奕奕,哪有被欺负的影,不过……”她歪歪头笑得满眼调皮,“要是相公欺负我,四哥哥能打赢他?”

“贺巽是文官。”

“可我家相公武功可厉害着呢,一个拳头能把胳臂粗的小树给折断。”

“他有这么厉害?”夏晨希与贺巽对上眼。

“有,所以四哥哥还是别自讨苦吃吧。”她笑嘻嘻说着玩笑话。

“都说女生外向,才出门几天一颗心全偏了。”

“没法呀,谁让我家相公有本事,又能耐,他可好啦,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武艺高强……”

“行了行了,才喝几天贺家水,就把人夸成一朵花。”

“那也得是朵花我才夸得成啊,让我指鹿为马?对不住,我脸皮不够厚。”

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她形容的人是他?贺巽大翻白眼。

何止是指鹿为马,她根本是指虎为兔,什么脸皮不够厚?太谦逊了呀,她脸皮厚度可以赛过城墙。

“快进门吧,再让你夸下去,就有姑娘成群结队想上贺府当姨娘了。”夏晨希挥挥手,假作不耐。

晴兰呵呵一笑,勾起贺巽手臂,娇羞说:“贺家家训,相公心里只能有我一个。”

她一勾,他心一跳;她娇羞,他红了耳廓,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头翻涌。

那是……春心荡漾?贺巽不理解,但硬硬的眉毛软化,冰冰的嘴唇暖上,笑容自顾自拉起。

他的模样让夏晨希心中很是讶异,这家伙对晴晴……是真心的?

熟悉的院子,熟悉得教人心悸,晴兰看着前世的住处,心咚咚狂跳。

前世身边得用的人全被发卖出去,夏媛希在百味楼演的那一出,让晴兰明白她是个怎样的主子。

晴兰无法阻止夏媛希发卖下人,却能将他们一个个买回来,安插在铺子里,明里暗里地予以协助,好教他们一生无虞。

二皇子的迎亲花轿尚未上门,女眷们全聚在房里,吱吱喳喳地说着吉祥话,讲得夏媛希眉飞色舞、红霞不断。

晴兰在墙边那锻扶桑花旁停下,顿了一会儿,好似怀念的想起什么,片刻后淡淡笑开,然后提步走进夏媛希房里。

盛妆打扮的夏媛希看起来典雅高贵。

“夏媛希”并不美丽,但胜在气质好、性子温和,她是才女,琴棋书画,女红妇德无一能挑剔,再加上夏府嫡女的身分,若非周勤先下手为强,想求取夏媛希的男子定能踏破夏府门栏。

但是她先遇见周勤,爱上周勤,她为她殚精竭虑用尽心机,为他谋取帝位,最终功成身退,亡命。

视线相对,不管是晴兰或夏媛希,两人都理不清这份感觉,看着前世的自己,心头纷乱不已。

夏媛希眼底浮上一抹恨意,她憎恨夏晴兰诱发自己的不安,她深信夏晴兰将会是个变数,一个让她走向不幸的变数。

她始终想不明白,前世的自己八岁就死去,为什么今生的夏晴兰会一路活下来,还活得无比精彩?她痛恨夏晴兰的美丽能干,痛恨她受人称赞,她无法忍受旁人比自己更好,尤其是那个“旁人”叫做夏晴兰。

在前世有限的生命里,她知道前世的夏媛希受尽所有人的奉承褒奖,前世的夏媛希是天之骄女……那是她憧憬的生活啊。

她知道自己不够好,因此在成为夏媛希之后,用尽所有力气改变,她想成为货真价实的夏媛希。

她那么努力,偏偏夏晴兰出现了,夏晴兰不断提醒她,骨子里自己究竟是谁,她痛恨这个提醒,于是痛恨夏晴兰。

夏媛希对夏晴兰的厌恶毫不掩饰,在场的夫人小姐哪个不是人精?很快就发现这对姊妹之间有问题,虽不晓得问题何在,但贺巽和二皇子都不能得罪,因此偏谁都不好。

有那性情圆融的连忙出声道:“新娘子的新妹妹回娘家,姊妹俩肯定有体己话要说,咱们先出去吧,让姊妹俩说说话。”

有人搬来台阶,众人忙不迭往外走,没多久房里头连婢女仆妇都走得一干二净,只除了夏晴兰和夏媛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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