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紫雯让伺候的丫头退下,关起门,坐到铜镜前。
大表哥不乐意娶她?是另有意中人,还是……知道些什么?莫非有多事者把话捅到他跟前?
是“他”?不会,“他”人品端方,绝非三姑六婆之流。
那么会是谁?大表哥长年不在,连姨母都没发现的事,大表哥不该知道。
突地,她想起陆浔嘉的妻子颜氏,那一回……女子心思细腻,会不会真教她看出个子丑寅卯?
没错,肯定是她,若非颜氏多舌,大表哥的态度不至于……她心急了。
揽镜自照,她不再年轻,宋紫雯很清楚自己身分卑微,除却大表哥,她再找不到更好的对象。而大表哥身分高贵、前途无量,是京城淑媛趋之若骛的选择,更别说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公主,若非姨母心里念着与母亲那点情谊,哪轮得到自己?
她不应该再多想的,只……重活一世,仍是相同结局,终究意难平。
娘亲死得早,父亲是个八品县丞,娘死后迎刘氏入府。
在刘氏眼里,自己是她养的鸡,好好养大嫁给自己的傻弟弟,让刘家留后。
在记忆中,除姨母和表哥们,再没有人对她好过,小时候她心心念念想嫁给大表哥,想远离自己的家,但刘氏让她死心,说大表哥这辈子都凑不足两百两。
十五岁那年大表哥回来了,他成为大将军,两百两银子于他只是小事。
所以她嫁给大表哥,相较起旁人,大表哥待她相当好,让她主持中馈、一生不曾纳妾,即使她终生不曾为他生下子嗣。
但大表哥性格冷酷,不懂温言软语、体贴小意,几十年的婚姻,她受过不少委屈,却无人能倾诉,她一抱怨,所有人都认为她不知足,都说身为女子能碰到这种男人,是上天赐福。
倘若没有比较,恐怕她也会这样认定,可人是禁不起比较的。
嫁给大表哥后,她认识“他”并且……爱上“他”。
怎能不爱?那样一个温润如水的男子呀,他善解人意,几句对话就了解她的期待、所欲,他是那样的斯文儒雅,他满月复学问、一身才华,她崇拜他、爱他,她但愿自己不曾出嫁。
他待她极好,大表哥离京那些年,是他的支撑与安慰才教她不孤单害怕。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带着遗憾走过前世,她想、倘若能重来一回,她必定要为自己更勇敢几分。
没想,她真的重来一回!
清醒时,发现自己再度回到十五岁,大表哥成为大将军的消息传来,她站在生命的转折点。
与前世相同,继母兴高采烈地收下银票,转身告诉她,姨母要带她进京。
那刻、她是有选择的,她清楚姨母的心意,她可以拒绝一段无聊、委屈的婚姻,只是一旦拒绝,她便同时拒绝了与“他”再次相遇、相识。
因此,她依旧整理行李,与姨母进京。
与前世经历相似,进京不久后,大表哥重回战场,不在京城的这些年里,“他”经常上门关照,不同的是……
前世,一句弟妹,他待她如亲妹,而今身分未定,孤男寡女不处一室,他对她保持距离。
她明示暗示,她做过许多努力,可若干年过去,“他”的态度始终……
便是心如盘石也会起怀疑,她开始犹豫了,不知该放弃梦想、回到前世轨道?还是坚持到底?
泪珠滑落,她不甘心、犹豫,她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选择。
“小姐,二夫人过来送点心。”丫头轻叩房门。
宋紫雯冷笑,谁要她献殷勤?佛口蛇心的女子,当她是傻的吗?既要在背后射箭,又何必到她跟前演出温良恭俭?
她满眼凌厉,咬牙怀恨,却在门打开那刻,扬起笑眼,“表嫂怎么来了?”
“娘家送了点瓜果,带些给表姑娘尝尝。”颜氏温柔的嗓音响起。
她笑着对他说:“谢谢你,祝福你。”
他不知道自己做什么值得她感谢、祝福的事,只知道自己对她充满罪恶。
临行,他扬声喊,“京城南城桐木巷将军府。”
她眼带疑惑、满头雾水。
他道:“有任何需要,上门寻我。”
她笑了,回答:“我们不会再见面,你是个好人,日后仕途必会登峰造极,只一件事必须牢记,皇帝虽是个明君,但性格多疑、酷爱权力,上位多年来,他与文武百官大玩中央集权游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你听过杯酒释兵权的故事吗?”
“你希望我不争?”
“不争是争,蹲下是为了跳得更高更远。”
当时,他没太在意这两句话,他眼底心底满满装着的——是她。
马车辘辘,渐行渐远,瞬间发现,他的心被人恶狠狠地刨去一角。
紧闭的双眼陡然睁开,平稳的呼吸转为急促,额头全是汗水,陆浔封缓缓坐起身,转头看向窗外,天未亮……
吁口长气,重新躺回床上,双手压在后脑杓,数息后嘴角上勾。
她说得很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那几年战争打出大名声,皇帝最怕的不是秦宁,而是他们的师父戚辉。
接母亲进京后,他寻秦璋、秦宁去拜见师父,把姚知书的话给说了,之后师父进宫见皇上,交出兵符,功成身退。
这一退,龙心大悦,皇上封师父为护国公,爵位世袭五代,他们更确定皇帝心中所想。
于是秦宁不再坚持返回封地,待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乖乖受监视,他不理朝政转而营商,把心力全耗在金钱上,于是秦璋不争不闹,在兄弟们出招频频的状况下,一心为皇上办差,不争功劳'不抢目光。
所有人当中,只有陆浔封的仕途平步青云,恰恰因为他出身乡野,没有家世背景,让皇帝用起来更加放心。
几句话改变三人的作法与未来,也让他们转危为安,他们都欠知书一份情。
当时,师父道:“有机会,把那女子带来我见见。”
他没回话,因为脑子满满的都是她那句——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他们不会再见面了”,陆浔封深深相信着,就算意外再见,他认为她对自己会有怒、有恨、有埋怨。
因为推己及人,倘若角色易位,倘若她是自己的妹妹,有男人敢这样对待她,他会二话不说拿刀把对方给砍了。
所以不管是恨或埋怨,他都接受。
可万万没想到,再次见面,会是这样的平和场面。
彷佛,他们只是在很久以前认识的朋友,没有太多的交集,擦身而过的两人不过是二度擦身而过,所以可以平和,可以微笑相对,可以云淡风轻。
二度擦身而过……如果今天与秦宁、秦璋就此离开,肯定又是一次擦身而过,只是贪念起,他不愿意结束,所以折返,企图加入她的生活。
没意义?是啊,她已经成亲、有夫有子,有一个和他没有任何关联的全新人生,他应该几句对话,确定她过得好,然后罪恶感放下,然后顺从母亲心意迎娶表妹。
但他没做该做的事,却做了不应该做的事。
他想起两人之间的最后一幕,想起师父的话,然后邀她去见师父。
他以为她会拒绝,没想到她居然点头。
没错,点头不代表他们又连结上,不代表他们有任何的发展,但她轻轻一个点头,让他起了贪念,让他回避亲事,也让他无比快乐。
他高兴得像长出翅膀似的,好像脚一蹬就能飞上天。
短短一顿晚饭,陆浔嘉问他两、三次。“哥,你有事吗?”
他能有什么事?仅仅是心情愉悦罢了。陆浔封不理解弟弟的疑问。
陆浔嘉抓抓头发解释,“哥笑得挺吓人的。”
是啊……他很少笑,自从父亲去世后,再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扯出一张笑脸。
陆浔封很难回答,只好转移话题。“找时间让弟妹领桓儿去育才报到。”
“育才?早就没名额了呀。”
闻言,颜氏喜不自胜,天晓得她有多喜欢姚娘子,多希望能与她建立交情,多想亲口问问,她是如何让自己活得这么精彩?
看着颜氏的不敢置信,陆浔封很少得意的,尤其因为“位高权重”而得意,但这回他得意了,他抬高下巴,道:“我是谁?”
短短三个字吓坏陆浔嘉,他紧张兮兮地拉住颜氏问:“能不能请岳父帮大哥看看?大哥情况不对。”
颜氏的父亲是五品太医。
他确实不太对,知书一个点头便把他的心给点到天空中下不来了,就这样飘着飘着,让他的眉角眼稍往上翘,他迫不及待,他不晓得为什么天亮得这么慢?
知书也睡不着,怎会……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分手后还要当朋友?在二十一世纪都很难的事,她怎能拿到古代套用?她肯定疯了,不是早就说过,永远不会再见的吗?
从床上坐起身,她捧着脸,傻傻地看着被月光照出一片光晕的窗子,心跳速率比平时快上许多,那是雀跃、是快乐、是兴奋,是……不该存在、天理不容的情绪。
世事不会依旧,光阴不仅仅能弭平伤口,还能造就事过境迁的事实。
他们不再是当年的两个人,就算曾有过几分情愫,也早在岁月中消磨殆尽。
所以……凭什么快乐?怎么能够快乐?不应该的啊!
知书下床,从壶里倒出一杯茶水。
她推开窗户、举杯,不是想邀明月,而是要用涩了苦了的茶水清洗脑袋。
“为什么脑内啡、多巴胺、血清索大量分泌?因为最近吃太多果子、晒太多太阳、做太多运动,导至过度快乐,没错,我的快乐与他无关。”
她试着说服自己,但……欲盖弥彰的味道好强。
既然无法说服,就只能转移。
她对自己说:“猜猜什么动物最快乐?”
“什么动物?”
突如其来的回应吓呆了她。
有鬼!某个平行空间的自己在和自己对话?她猛然抬头,发现树上蹲着一个黑影子。
她没有武功,视力没有二点零,而且这种程度的月光还不足以照亮整个夜空,所以……砰地,她直觉关上窗。
只是门关上之后……不对啊,维维、思思睡在隔壁,她没有掩耳盗铃、假装天下太平的资格,她只好用力吸气,鼓足勇气,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打开窗户。
不管窗外是贼是鬼,身为亲娘的她都不能躲避。
树上黑影跳下来,直到他走近……她终于看清楚了,是陆浔封?
“是什么动物?”他追问。
“骆驼,你听过这种动物吗?”
“听过也见过,在边关打仗时。为什么它最快乐?”
“没有足够的快乐,它怎能在沙漠那种恶劣环境生活,怎能一个月不吃不喝,依旧存活?”
“所以越辛苦却依然存活的人,代表他够快乐?”
“理论上是。”
等等,她干么回答?她应该先问问的啊!问“为什么这么晚,你在这里”或者问“你知不知道擅闯民宅不道德”。
但她来不及开口,他又说:“你不认为路轮能在苦难中生存是天命所赋?不认为人经历磨难依旧傲立,是因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她讲的是科学,他说的是神学,科学确实有些霸道,但也解开许多人类未知的答案。
“如果事事赖在老天爷头上,老天爷会很冤狂。”她耸耸肩。
冤狂?无所不能的老天爷如果知道自己被这样形容,不知道有什么感受?陆浔封失笑问。“你不信神佛,不信报应?”
“我信,不管神佛带给人的是恐惧或教化,都是劝人向善,我相信所有的善念都会让这个世界更美好,但我不迷信。”
“信与迷信的界线在哪里?”
她想了想后回答。“有个叫大明的国家,因上位者无德不仁、政策频频出错,导致民生凋敝、叛贼四起,皇帝不反躬自省,却去寻个算命的。
“他在算命摊上测字,写了个有没有的“有”字欲测国事,算命先生说:“有字上面是大的一半,下面是明的一半,大明江山丢掉一半,非常不好啊。”
“皇帝忙道:“不,我要测的是朋友的友。”算命先生说:“友是反字出了头,反贼出头,国家还会好?”
“皇帝更着急,说道:“不,我要测酉时的酉。”
算命先生无奈回答:“九五之尊,断了头、没了脚,这国家……完啦。”
听着她的故事,陆浔封的笑容敛不住,就这么明晃晃的出来见人,若被陆浔嘉看到,肯定又要去请岳父出马,帮自家哥哥好好瞧瞧。
但怎敛得住?她这么会说故事,说得生动有趣,一点一点绑架他的心情,让他的意念随着故事起伏不定。
“所以最后大明江山断了。”
“断了。”
“这代表算命的很准,应该相信,怎能把它归为迷信?”
“首先,不问苍生问鬼神,有这样的皇帝,朝代岂能延续?再则,谁晓得算命先生是不是反贼乔装改扮,刻意在皇帝心底埋刀,让他相信王朝已断,军队必败。知道皇帝最后怎么死的吗?”
“怎么死的?”
“在煤山上吊而亡,他写下一封血书,说自己之所以成为亡国之君,皆是臣下所误,死后无颜见祖宗,唯有取下皇冠、披发遮面,任你们分割尸身,只要别去伤害百姓。”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可老百姓更希望他在位时为善,别等到死前才说那么几句感动话语。”
“也许更朝换代是天命所归,上苍注定大明该毁灭。”
绕来绕去,话又绕回科学与神学的对立。
知书笑道:“我总认为不努力一把,就将什么事都归诸于天命,既偷懒又不负责任。”
“偷懒我懂,跟不负责任有什么关系?”
“假使不拚搏一场,待结果不如预期,就怨天尤人、恨世道不公,你不觉得这样很不负责任?”
她的话敲动他的心,说不出的感觉在胸口涌动,所以……他应该拚搏一场,不应该既偷懒又不负责任?
陆浔封不懂得血清素、多巴胺和脑内啡,也没有吃大量蔬菜水果或运动,但现在身体里面正大量分泌着快乐激素。
陆浔封很少因“位高权重”而得意,但他得意了。
他是皇帝重用的威武候,有权有地位、还有大本事,就算她有丈夫有孩子,就算她身上已是死局,他是不是能试着将局面盘活?
知书皱眉,她在干什么啊?干么讲故事、干么东拉西扯,说这么一堆,她该质问他才对。
拉回正题,她问:“你为什么这么晚过来?”
“不晚,是很早,天快亮了。”
“好吧,你为什么这么早过来?”
“有件事,昨天太急,没跟你讲清楚。”
正确的说法不是“太急”,而是“太乱”。
那时他说:“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来接你去见我恩师。”
然后她点头,然后他忙着快乐、她忙头晕,两人都没有继续下一句,就各归各家、各找各妈,然后……
“我想,我有必要把情况说清楚。”
“你说。”
“那天与你争执不下的是秦宁。”
知书意外,他就是秦宁?因深爱的妻儿早亡、终生不娶的宁王?他就是那个……死前的最后一抹温柔?
“秦宁是皇帝的亲手足,自小早慧、聪明外露,传言先帝过世前,有意将皇位传给才七岁的他,这事是真是假没人知道,但这成为皇帝的心病。”
先帝的脑袋被冠状病毒侵蚀了?否则谁会让长子铺国却让小儿子继承大铳?这对现任皇帝伤害相当大啊!
“当年皇帝让秦宁上战场,目的不是让他立功,而是盼着他伤残,之后再无出头机会。”
“木秀于林,身处鱼目当中,珍珠必须得敛其光华。”
“没错,当时许多官员看不过去,向皇上建言,与其让宁王去打仗,更该让皇子出京立威,皇帝同意了,这么做可以证明他并非一味针对宁王。
“然大臣们指的是皇帝喜欢的儿子们,没想皇帝一口定下秦璋,他的生母出身低微,他的表现平庸,提到皇子时没人会想到他。”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他们上战场,被编到戚将军旗下,与我在同一小队,戚将军是个油盐不进的,身分并没替他们争取到任何好处。”
陆浔封失笑,两个愣头青明明吓得双腿发软,却不得不拿提刀跟在自己身后乱砍一通,要不是老天爷善待,屡屡让他闯出一条活路,然后意外意外再意外,他在意外中立下无数功劳……
“戚将军看中我,让我拜他为师,秦宁、秦薄非要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磨得戚将军不得不买一赠二,一口气收下三个徒弟。
“返京后,秦璋赌气,非要为师父争一个世袭爵位,但皇上迟迟不松口,之后我返乡接母亲,把你告诉我的话讲给师父听,师父考虑一晚上,决定将虎符呈给皇上,想要致仕归乡。
“皇上不准师父致仕却收下虎符,之后师父被封护国公。你的想法化解了师父的危机,他一直希望能见见你,明天我就去寻师父,把见面的时间敲定。”
知书点点头。“你特地来一趟,就是想告诉我这些?”
“对。还有谢谢你,弟妹很高兴你能让桓儿入学,虽然浔嘉还是舍不得花钱。”但宠妻护妻的他,看妻子无比兴奋雀跃,只好把不满憋回肚子里。
陆浔嘉啊……那个恨不得把她拆吞入月复的男孩,不知道现在变成什么样?
话到这里可以结束了,但两人都没有结束的想法,然后一个人拉出新话题,另一个人顺理成章地接下去。
他们像对磁石,一靠近就会不由自主贴上,这种情况不合理,但人都有个本事——喜欢的事,再理也能把它合理化。
就这样一路说、一路对话,直到东方天空微微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