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堵高墙,六、七个穿着光鲜亮丽的少年公子贴墙站立,有人拿扇子扇风、有人低声交谈,当中还穿插几个穿着蓝色粗布衣的平头百姓。
远远地,又有两名男子走近,他们挑选好位置,给上一块银子,那平头百姓便把贴墙的位子交给他们,并递上一小束鲜花。
“还有多久?”刚来的紫衫男子问。
“快了,那头琴已经摆上。”
“不知道郑姑娘今日会不会吟上一首诗?”
“可遇不可求,我已经来这里蹲两个月,也就听得那么一首。”
“这郑家姑娘莫非是天女下凡?貌美才高又如此温柔可亲?”
“你见过?”
“见过一面,那气韵浑然天成,便是仙女下凡也不过如此。”
苏木行经众人时,听了那么一耳朵,心道:谁啊,评价这么高?
带着好奇,他走开几步,直到无人的地方,轻轻往墙头一跃,几个窜身飞往树梢头,远远窥视。
亭子里已摆好香炉和古琴,桌面上吃食摆满一桌,盘盘精致,据说这郑国公府里的吃食丝毫不逊于宫里。
水沸,芊芊一双素白小手从七、八种茶叶中做挑选,热水才冲下,就见小姐朝亭子奔来,身后六少爷也飞快跟着。
这国公府里儿子生太多,得知又是个儿子时,家人脸上不见喜色,若非母亲偏心,小鲍子大概会过得比庶子都不如。
说也奇怪,女子本该温文柔雅,生在这大家族更该琴棋书画样样学的,可偏偏以芳得用棍子压着才勉强肯坐在书桌前,分明比弟弟大,认的字却没有弟弟多,非要寻出几个优点来说,大概就是心大吧,成天乐呵呵的也不晓得在高兴什么,好像从来不曾见她生气。
当然,她的演技也是一流的,在外头温良婉顺、规矩十足,一回到家里立马成了个女流氓,这么反差的角色,也亏得她不会精神错乱。
另外她的力气也非凡人能及,嗯……往右边看过去,对对对,就是那片梅林,有没有注意靠路边的第七棵?就是拦腰折断的那棵。
去年春雷厉害,国公夫人从树下走过,雷打下来,轰地树头自燃,吓得跌坐在地,以芳心疼娘亲,脚板一踹,种了七、八年的梅树拦腰折断,直到现在也没见长出新枝叶。
这力气,够呛人吧!
再说说这府里的六少爷,那可是个神童呐,两岁能认字,三岁作了首“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吕相爷听见,一把将他抱起来,高高举起,直说他是天上星宿下凡尘。
这话够呕人的,前头几个少爷,年纪轻轻上战场,一口气砍下几百颗脑袋,为朝廷立下大功,吕相爷没夸奖,女婿从三品将军飞升到一品大将,他没夸奖,一首不到二十个字的诗,就让小少爷和天上星星作了联结,这是明明白白的偏心呐!
但以笙确实不简单,十岁通过院试,成为当届最年轻的秀才,然后一路乡试会试殿试下来,十二岁的他在今春骑上大白马,是进士游街队伍中最耀目的探花郎。
至于兄弟姊妹之间的相处……
姊弟首度见面,以芳心里留下阴影,对这弟弟有多远躲多远,免得把疝气之疾算在她头上。
而弟弟见到姊姊哭、见不到姊姊也哭,哭到让娘亲焦头烂额手足无措,也不知是谁出了馊主意,去请来道婆,那道婆旁的不会,骗人的话信手拈来,她说:“这小鲍子非凡人,他来自天庭,眼睛太干净,见不得半点污秽……”
合着以芳就是污秽是吧?这么一搞,疼爱妹妹的五个哥哥不满了,联合起来排挤这个弟弟。
于是在母亲、外祖眼里的宝贝,成了兄姊眼中的小石子。
照理说这种情况应该会持续发展下去的,但自以笙能走路,成天到晚在以芳面前极尽巴结之能后;在小时候以芳控制不住力气,往往手一伸、腿一横,弟弟就摔得四脚朝天,身上老是出现不明瘀痕,娘问起时,口齿伶俐的以笙立马编出一套套不同说词,把情况给糊弄过去之后;在每每闯祸,弟弟总抢在前头收拾之后……
就算以芳的心再硬,也被焐暖了,这不,随着年纪增长,她习惯弟弟鞍前马后的伺候,对他的不喜渐渐变成依赖。
看见两姊弟一前一后走进凉亭,芊芊忙把茶奉上,朝墙那边喊一嗓子,“小姐来了,要弹琴吗?”
“嗯。”掐着喉头,以芳靠着墙缘、娇娇女敕女敕回答一声。
围墙外的男子连忙停下交谈、站直身子,一个个拉长脖子。
以芳回答后,往软椅上一躺。
“小姐,六少爷新买的话本。”芊芊双手奉上,六少爷交代得很清楚,她的重点工作是奉承大小姐。
“小姐,想吃苹果还是梨子?”拾拾问。
“苹果。”
“是。”拾拾拿起苹果削皮。六少爷说,她的重点工作是喂饱大小姐。
“我给小姐捏腿。”佰佰坐到椅子旁,六少爷说她得让大小姐通体舒畅。
有几个丫头伺候,以芳张开两条腿,满足地吁了口气,丢掉礼仪、丢掉规矩,这才是人生啊。
她被宠坏了,但以笙很满意,对她就该宠、用力的宠、死命的宠,最好宠到嫁不出去,留在府里一辈子才好。
想到前世的暗恋女子此生成了亲姊姊,泪腺里面的液体又蠢蠢欲动。吸吸鼻子,以笙连忙咽下胸口酸涩,坐在琴前,闭眼、再睁眼……一串乐音从指下滑出。
那真真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听得墙里墙外一片如痴如醉。
接过拾拾削好的苹果,咬一口,听着叮叮咚咚的音乐,她却大叹气,漂亮的两道眉毛下意识皱起,这几天心情有点糟,总觉得莫名的不安。
“小姐不开心吗?”佰佰捏着小姐小腿柔声问。
“小姐肯定是想五味斋的卤味了,我去给小姐买些回来?”拾拾道。
“还是话本写得不优?”芊芊问。
是这样的吗?只是因为话本不优、吃不到心心念念的卤味,心情才会低落?不知道,她就是觉得莫名不安,连着几天都睡不好。
“小姐开心点吧,六少爷说待会儿要陪小姐上街。”佰佰道。
夫人规定了,不管扮男装或女装,小姐都得让少爷陪着才能出门,过去几个少爷在家,可以轮番带,可现在只有六少爷能带,小姐自然是闷了。
她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强勾起笑脸,把胸口那层不豫给丢开,专心看起话本。
那头,以笙一曲既罢,墙外的讨论声纷纷响起。
“小小泵娘竟有如此琴艺,着实难得。”
“国公夫人可是吕相千金,想当年那手琴艺举世无双呐!”
“有这样的娘亲教导,自然与众不同。”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
“绕梁三日……”
从以芳对着墙外应上一声开始,苏木的笑容就没停过。
以芳背对苏木,他并未看清她的容貌,倒是对弹琴的以笙有几分欣赏,年纪轻轻有这手琴艺,确实不简单。
曲罢,他跳下高墙,听见墙外无数赞叹声,他抿唇轻笑,道了声小骗子。
不知道师父和小骗子一家有啥关系,模模怀里的拜帖,他运起轻功,飞快离去。
墙外的少年们确定不会再有第二首曲子之后,众人纷纷将花束往墙里抛,之后慢慢散去,以笙身边的小厮见状,忙越墙收钱去。
“小爷,这是今儿个的五成银子,一共十二两。”
领头的奉上银子,自从小爷给了他们这门赚钱营生,几个月下来,大家都攒足了银子,想回乡给爹娘盖新房。
“把风声透出去,明儿个小姐要与好友斗诗。”小厮道。
“斗诗?”太好了!这下子一个位置至少可以拿十两银子,他笑得见牙不见眼。
丢下话,小厮往墙上一窜,又回到墙内,将银子交给主子。
以笙接过钱,忍不扬眉笑开,这一笑……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该死的,才十二岁就这副德性,等长到十五、二十五……京城女子得有多少颗芳心落在他身上?
不是他爱钱,实在是他得养小姊姊呐,为当一台合格的人肉提款机,他必须生财、敛财、聚财。
细细数过银子,连同上回卖掉的画和各家铺子营收,兜里又存了近千两,这笔钱可以再开什么铺子?
不管什么铺子,都得日进斗金才行。
想到斗金,他越笑越开心、越得意,一笑倾城、再笑倾国、三笑……咻,话本像血滴子似的朝他射过来,眼看它就要砸上额头,只见小厮不慌不忙、熟门熟路地伸手拦下。
以笙没生气,以芳不意外,两人都清楚,打不到的啦。
“怎么了?”以笙小心翼翼走来,陪着笑,十足十的哈巴狗。
她知道自己心情不稳定,也知道自己在迁怒,是非对错、黑白分明的她飞快认错,“对不住,是我心情不好,你别笑。”
说完,一个用力不当,苹果转眼……出了汁。
以笙的小心肝抖了两下后,道:“我不是在笑你,我是在想,存的钱可以再开一间铺子了,这次要开什么才能赚更多钱?往后不小心在外头闯祸,能不必经过娘那关,咱们自己拿钱摆平。”
郑以芳是京城最有名的名媛闺秀,一举手一投足皆是世间女子的典范,可那是被娘压迫出来的,其实她比牛都野,因此以笙替她创造了另一个身分——郑国公府表少爷,方震。
这身分能让她充分发挥本性,虽然招惹的祸事不多,但每回被告到府里,娘亲都会严格教训得让她想哭。
以笙的说法让她暂且忘记坏心情,忙问:“开什么铺子?”
“我本想开一间钱庄,广告词上头写:当你有困难的时候,能借你五文的是邻居,借你五两的是朋友,借你五十两的是家人,能借你五百两的是‘我们’。当你还不出钱时,会对你生气的是邻居,会与你绝交的是朋友,会谅解你的是家人,会打断你手脚的只有‘我们’,恶质钱庄友善提醒。”
以芳笑了,她明白弟弟这是变着法儿逗她开心,他老爱说一堆怪言怪语,哄她开心。
“开钱庄,银子够吗?”以芳问。
“是有点不足,要不开一家首饰铺子,广告词上写着:带外室来打九折,带妻子来打八折,两个一起带来不用钱。”
“两个一起带来,会打起来吧。”
“说不定还会出人命。”以笙说完,两人笑成一团。
看着以笙那副小狈样,小厮心在滴血,主子啊……您这图的是什么?
“你不生气了,我给你弹曲子?”
“行,可我不听那种叮叮咚咚的烂曲子。”
烂……曲……子?多少人在吹捧这“烂曲子”?小厮在一旁捶胸顿足,拿头撞树干。
“知道,不弹烂曲子,弹你爱听的。”
以芳说烂,那就肯定是百分百烂、千分千烂,从头到尾的烂。
以笙坐到琴前,深吸一口气,指落音起——
丢掉手表丢外套,丢掉背包再丢唠叨,丢掉电视丢电脑,丢掉大脑再丢烦恼,野心大胆子小,跳舞还要靠别人教,恨的多爱得少,只想越跳越疯,越跳越高,把地球甩掉……一颗心扑通扑通的狂跳,一瞬间烦恼烦恼烦恼全忘掉,我再也不要,再也不要,委屈自己一秒……
从前奏一下,脚板就跟着打拍子,然后头左右晃、肩膀前后、身子扭动,再然后唱到高昂处,她跳下地,折一根树枝开始跳起舞,左劈右刺、前挑后撞,跳得一整个淋漓尽致。
若五月天看到自己的歌被这么搞,不知道心里是怎番滋味?
但以笙才不管五月天,他只管眼前看的到的春天、夏天……
“小姐,夫人领着忠勇侯夫人马上要过来了。”婢女飞快跑来通风报信。
闻言,以芳立刻坐正,拾拾上前给姑娘收拾衣服头发,佰佰将桌面拾掇好,摆上棋盘,布好脑袋里背过千百回的棋局。
当两位夫人走过来时,只看见两个天仙似的姊弟凝神专注地下着棋,风吹过来,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