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侯夫人想在我卓家祠堂里试什么?”卓阁老手杖再次点地,威严且阴沉的问声足可吓哭女儿家。
可惜苏练缇早就不是寻常女儿家,她又露出腼腆笑颜。“就试玩一下这个九宫格机括,说不准能玩出一点什么,阁老大人要不要一块儿来玩?”
卓阁老表情一沉,淡淡哼了声,徐徐道:“这里不是能任你玩的地方,宁安侯夫人若制意要玩,又玩不出个所以然来,可愿自断一臂谢罪?”
“断我夫人的胳臂做什么?要断就断本侯的!”宋观尘霸气护妻,朝丽眸汪汪的苏练提抛出话,“夫人尽情去试、用力去玩,玩出一朵花来给众人看看!”
若非在场太多人,时机大大不对,苏练缇都想扑过去勾下他的头,给他一顿狠亲。
事到如今没有回头路,她只能赌了。
赌天道是站在她这一边,为她所用!
瀚海阁卓家邀请宁安侯贤伉俪过府游围的这一日,卓府上上下下绝对料想不到,他们卓氏一族花了近百年累积出来的高名荣显,会尽在这一日颓倾坍塌。
亲眼目睹者,心惊胆颤,怕是永生也搁月兑不掉这份沁骨余悸。
那身穿锦绣华服、窈窕纤细的女子毫无犹豫跪坐在祠堂地上。
她双袖微撩,十根纤指探进那四尺见方的凹洞中。
她的声音从容清脆,带着一股不知从何而生的坚定,在偌大的宗祠中荡开、回响——
“九宫格为机括,共七七四十九道关卡,关关押对了地方,顺序连成,便能将之启动,然,要一口气将顺序记下,说难很难,说不难,也可以不太难。”
这“七七四十九道关卡”的话一出,在卓家地位至高无上、向来不显山不露水的老太爷清瘦身躯登时一震,这小小一个动作瞬间逮住众人目光,在场的卓家人岂能不惊?
而那个引起波湖的女子彷佛一无所觉,轻垂颈项,专心一致地……闯关。
“元在央点,横落左上,斜拉右下,平落左下,上起在高,平拉回右,半斜归元,半斜左下,平拉回右,上起在高……”
她口中念念有词,宛若是武功秘笈的口诀,彷佛早就烂熟于,每念出一句,她的纤指便往那座九宫格机括上按下一键,完全对照她念出口的方位来走,慢慢的、缓缓的,却是坚定无比的。
“……再归元点,线从左出,平拉回右,再归元点,半斜右下,针落右二,再归元点,平整反覆,半斜左上……”
咄!咄!咄——
手杖击地的声音一声响过一声,伴随卓家老太爷的惊怒质问——
“你是谁?究竟是谁?为何……为何……你、你到底是谁?”
受质问的女子充耳不闻,仅专注在那座九宫格的破关上头。
坏就坏在这女子是有人护着的,动不得,这不,立时听到那嚣张男子趁机反击,冷峻中夹带讥讽,“卓阁老莫不是丧失了神智,怎会认不出本侯夫人?欸欸,阁老这状态可就真真不好,该不会是被什么邪秽沾了身吧?”
卓家众人的脸色都不好看了,对着自家老太爷欲挺欲护欲辩,天道偏偏不给反转机会,就听那身为侯爷夫人的女子突然一个扬声——“万宗归元,牡丹花现!”隆隆隆……轰嗡嗡……隆隆……
所有人皆被那犹如闷雷滚动的低低声响引去注目。
就见摆着香炉的长条供桌底下,那地板一层一层往下降落,在众人瞠目屏息的短短之际,那地方已现出一道通往底下的木头阶梯。
密室终被开启!
卓家上上下下知内情的、不知内情的,全都傻了。
让人傻得透彻的是——堂堂瀚海阁老、文坛大家兼东黎文人领袖的卓家老太爷,骤然间发疯发狂了!
乌木手杖点地的沉沉声响一声快过一声,在大祠堂中重重轰动。
一向严谨自持、自命清高的阁老大人竟是目眦尽裂,咬牙切齿般再次质问——“你到底是谁?不可能!不可能!那七七四十九道的顺序仅老夫一人知晓,老夫谁也未提,就连亲生嫡子和卓家长孙亦未授之,你……你又从何得知?如何能知?你究竟是哪里蹦出来的邪物?”
“我非邪物,仅当空绣出一朵牡丹花罢了,真正的邪物是你卓家,密室既启,恰可供众人一探究竟。”在自家侯爷扶持下,女子盈盈立起,毫无惧色。
她确实无须惧怕,她的夫婿将她护得无比周全。
懊害怕的是他们卓氏一族。
宁安侯一声令下,将卓府里里外外全控制住,更狠的是他竟还请来刑部以及御史台共四位官员,会同众人进到密室,做事可谓滴水不漏。
“你们这些混帐东西,想毁我卓家根基,想得美!混帐!混帐!傍我打,还愣着做什么?把他们通通给老夫打出去!打呀——”
绑老大人沙嗄凄厉的吼叫响遍整座卓家大祠堂,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卓家上下已惊得无人敢动,连卓老爷都干脆眼一翻、直挺挺仰倒在地,动也不动……
瀚海阁卓家,毁矣。
在宋观尘请来的刑部官员与御史台大夫进到卓家宗祠的同时,苏练缇便被几名皇城军司的兵勇护着离开卓家这块是非之地。
宛姑姑与婢子们已候在卓府门外,苏练缇没有再逗留,亦未回眸去看,很快地上了马车,由宋观尘安排的人马送她返家。
家,是的,她有一个小家,在宁安侯府,身后那座吞噬自家子孙鲜血、隐隐飘着恶臭的宅第,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与她便无干系。
回到宁安侯府,让婢子们服侍着仔细沐浴了一番,之后配着几样小菜进了一碗粥,她让婢子将桌面收拾了之后.自个儿就捧着一杯茶斜坐在临窗边的小榻上。
半敞的窗外天色渐沉,她独坐,偶尔举杯啜饮香茗,眸中若有所思。
在卓家宗祠内发生的事来得太快,又骤然生变,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慢慢整理出头绪。
上上一世她被召进密室“晓以大义”,是卓溪然领她进去的,卓老太爷老早等在里边,但今日卓老太爷说,那九宫格机括开启之法除他以外无人知晓,可见这一世他还未将七七四十九道的开启顺序告诉卓溪然。
而上上一世,卓溪然大概是从卓老太爷那边刚刚得知开启的方法不久,才会在领她进密室时,每一个步骤操作得那样慢、那样生涩,终让她有机会完整记下那四十九道顺序。
然后是她家侯爷,说风就是雨的……噢,不对,他根本连话都没说完,一发动就那么大阵仗,都让她险些跟不上他的脚步。
绷了一整天的心神在此时终于得以放松。
她倚着迎枕,心想只是闭起双眸养养神,结果却睡去了,还余半杯的茶就搁在榻上,仍被她的手虚握着。
像落入梦境,又似乎不是……
她莫名其妙回到卓家大祠堂里,那道她亲手开启、通往密室的入口就在那里。
她不想进去。
她不想再踏进那个地方。
她……她要离开……离开……
“缇儿……缇儿?”唤声温柔,近在明尺。
轻抽一口气,她眸子陡张,见到宋观尘就坐在榻边。
他已换上另一套干净的宽松常服,轻散的黑发微带着湿气,显示他已洗漱过,也不知回来多久了。
“缇儿莫怕。”男人仿佛洞悉了什么,眉目俱肉,帮她把手里的茶杯取走后,又来轻抚她的脸。“有本侯在,莫要害怕。”
情感涌动,苏练缇话未及说出口,人已投入他怀抱中,立刻被他牢牢拥住。
好一会儿她才低幽幽出声——
“侯爷进到那间密室,什么都瞧见了,是吗?”
“是都瞧见了。”大掌轻揉她的背心,带着安稳的力量。
他本就打定主意,绝不让她再踏进那个所在,即使自己是头一次进到那间密室,事先根本不知里头有什么,却能从她每每提及那个地方而露出的神情,明白那是她不愿回顾的恶梦。
卓家那一处建在宗祠底下的密室甚为宽阔,与上方祠堂里的布置颇为雷同,一样是三面环顾的墙上有着成排的座台,座台的尺寸宽上许多,上头摆的却非历代祖先牌位,而是一个又一个及人小腿高的陶瓮。
卓家暗地奉行密教,相信密教灵契,凡是带有红胎记的卓家娃儿,皆得奉上心头血,以血献祭,但密室里的景象说明一切,事实不仅如此。
献上心头血的娃儿自然必死无疑,死后也无法安葬。
孩子们一具具身体全被塞进陶瓮中,困在这暗无天日的所在,与卓家人口中所谓的“密灵”共存同在,令卓氏一族根深树大,永世绵延。
卓家知晓自家秘辛的人也不是每个都如卓老太爷疯得那样彻底、那般坚定不移,皇城军司把人抓了起来,真正的酷刑还没来得及上场,就什么都招了。
陶瓮共四十三个。
卓家历代,共四十三条小生命被自己的亲长们了结于此。
随他进密室的四名官员,刑部任职的那两位毕竟较常直面血淋淋的案子,勉强忍住了,御史台两位靠笔锋和嘴皮子吃饭的言官就惨了些,手中火把险些握不住,当场都吐了。
此时宋观尘已沐浴饼、换上全套干净衣裤,感觉鼻端仍隐隐荡着那密室中浓重的腐败气味,让他直想把脸埋进妻子丰润秀发中,而他确实也这么做了。
怀里暖玉温香,她浑身上下散发着软绵绵的清馨,他本能地拿脸去摩挲轻蹭,令心脾肺腑尽被这一份美好感染。
“没事了,莫怕,都没事了……”
他喃喃吐出劝慰的唇被妻子主动吻住,两张脸紧紧相贴,气息交织,两心相惜,瞬间他的身体亢奋起来。
他将她打横抱起,直直抱进里间的大床上。
……
许久许久,当一切平息,神识渐稳,她软软蜷卧在他身侧,被他轻轻揽着,她忽地抓住他又开始不安分的长指,略用力捏了捏——“侯爷好过分。”
宋观尘被逮住的另一手好奇地挑起她的秀颚。“本侯哪里过分?明明夫人也很喜欢啊。”
她脸蛋红潮未褪,此时更添赭色。“我说的又……又不是刚刚的事!”
“好吧,那本侯到底过分在哪里?还请夫人示下。”拇指摩挲她的唇角,惹得她又细细发颤,苏练缇只好把他两手全抓住。
她稍稍正了神色,道:“原来侯爷早都作好布署,内心自有计较,只待那座九宫格机括一出,你立时便要出手,却瞒得妾身好苦。”
卓家众人往大祠堂赶来时,她一开始真吓得不轻呢。
他低低笑着,目光闪亮。
“可夫人还是乖乖信了本侯,陪我一块儿作戏,瞧把卓家人气得。”他凑去亲她的额头,嗓声更沉更幽徐,撩人心弦——
“我说过的,此事需得速战速决,快刀方能斩乱麻,多拖一日,夫人的心便要多煎熬一日,再有,若事先说与你知,你心上悬着的事生生加倍,怕是连个笑都笑不出来给本侯看,这般损了夫人又不利于我的事,本侯岂会干?”
他话中尽避未提,但苏练缇到底是听出来了。
说来说去,不为别的,只因为他心疼她、舍不得她心上煎熬。
她放开他的手,改而去揽他的腰,吸吸鼻子轻问:“侯爷就不怕妾身错记那七七四十九道关卡的顺序,把爷的计划全搞砸了吗?”
宋观尘笑得更乐,手臂将她拥得更紧些。
“夫人哪能错记?都当空绣出一朵牡丹花了。你是把那时瞧见的顺序当成刺绣落针的方位,把九宫格机括的开启视作一块片儿,直接当成图样记进脑子里是不?本侯在一旁瞧着,多少瞧出一些端倪,夫人说我厉害不厉害?”
她轻应一声,眸底微潮。“侯爷一直是妾身心里最最厉害的人物。”“所以最喜爱我了?”男人非常懂得“得寸进尺”之道。
“……嗯,最最喜爱你,再喜欢不过了。”
她温柔羞赧的笑令他把持不住,凑唇又压着她狠亲一顿,亲得两人再度气喘吁吁。
就在被撩弄得又要丧失最后一点清明之际,她搂着男人的硬颈,下意识喃喃问道:“那孩子呢……还有各房的女人……她们……她们和孩子们,那些被亲长蒙在鼓里的卓家人……他们……他们会没事的,是吗?是吗?”
她家的爷掌住她的鹅蛋脸,往她唇里亲密回答——
“莫怕,有我呢。”
苏练缇闭眸勾唇,模模糊糊笑了。
这一世,她已有他,他们拥有了彼此。
她丝毫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