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练缇觉得自个儿今日着实太莫名其妙,时不时就想抬头扬睫,要不就回首去瞧。
到底欲瞧些什么?她心里又闹不清、道不明。
即便已是戌时末的现下,她独自一人在自身的丝芝小院里理着新制成的彩线,那种古怪感仍隐隐约约。
深吸口气调息,将挑出的彩线穿过绣花针,她想在“江山烟雨”的绣屏上多添变化。
一直重回十八岁有个不知算不算得上是好处的地方,就是不论刺绣、手编、织锦,甚至染不、裁缝,她多出许多时间令各项手艺精进又精进,而一精进的结果便是对自己的作品忍不住吹毛求疵。
“江山烟雨”完成好几日了,师父似也瞧出她的“病”,没有催促她交出。
她手搭绣屏才欲走针,那古怪感又起,不禁推开菱格窗往外一探。
岂料这一探,不是古怪,是惊愕至极!
她都不知怔愣多久才晓得要反应。
她放下绣针推门而出,朝伫足在廊阶下小天井的男子跑去,月光皎洁,将他的俊庞分割出明暗,显得轮廊更形清晰,那双长目无比炯亮。
他像把剑戳在地上动也不动,夜探姑娘家院落这般近似“采花贼”的行径,不穿夜行衣便也罢了,竟还是一身清雪淡色,完全没想掩盖,可说十分嚣张。
说实话,不是宋观尘嚣张,是他火气乱烧没法子多想,只晓得要来寻她。
他偷偷闯进“欢臻坊”后院,根本不确定她的居所在哪里,也想着她是否已睡下,直到在这处小院觑见她的剪影映在窗纸上,所有问题都不成问题。
然,此刻相见,惹得他心绪难平的女子来到面前,眉目间满是讶然,他莫名地恼羞成怒。
“你看什么?”突然恶目相向。
苏练缇蓦地很想笑。
他深夜闯进,盯梢般静谧杵在她的小院天井里,竟质问她看什么……有些明白过来了。
他这是在虚张声势,试图掩饰什么。
她抿唇一笑,低柔道:“看侯爷的脸啊,生得这样好看。”
被她的“实话实说”堵过来,宋观尘登时一噎,能做的事只有持续怒目恶瞪,肤底一片细火乱烧腾。
苏练缇上回被他关进皇城军司铁牢,之后又被他带回宁安侯府“审问”,她后来细细思量,明白在那当下她提到“峦童”、提到“怀璧其罪”什么的,实触碰到他的逆鳞,才引得他火爆对待。
堂堂的皇城大司马宁安侯爷要她滚蛋,她哪里还能多留?
彼不及外边已经宵禁,然后她连盏灯笼也没有,出了侯府只能认命步行回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至少是在侯府里吃饱喝足了才被赶出来。
心里暗暗祈求别碰上巡城的兵勇,如果又被逮回皇城军司或是巡捕衙门里,那当真就好笑了。
结果事情总这样,越怕的越会遇上,离开宁安侯府不过一刻钟,她没能避开一行巡防兵的巡逻,被堵在大街上厉声盘查。
就在她觉得当晚很可能又要继续她的牢狱之灾时,马蹄奔驰声在暗夜中清楚传来,把一群巡防兵惊得都快拔出腰间佩刀。
来者,宁安侯是也。
她回首仰望高坐骏马马背上的他,那张俊漠面庞看不见半点暴怒过的痕迹,双目深不见底。
她胸房梗着一口气都不知该说什么,他大爷竟面无表情抛了一句——
“她是本侯的人。”
连大司马或侯府的通行令牌都懒得出示,当着一票傻了眼的巡防兵面前直接探臂榜她上马,扬长而去……被他扣在身前马背上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他是特意追出来送她回去的。
只是……她怎么就成他的人了?
当夜他策马送她回“幻臻坊”,行到门前让她下马,虽说不是抛她下去,动作也没怎么怜香惜玉,她自是明了他面上尽避不显,心里那把火气怕是仍噗噗噗直冒,遂也不好再尝试交谈或多问什么,仅轻声道谢便钻进自家织绣坊里。
想起那一晚实在紊乱得很啊!
她从侧边一道小门进到坊里,一进去忽见里边灯火通明,好多人挤在前院待客厅上,师父,师弟,师妹、管事大叔,以及盛大娘和几位相处多年的织工绣工们,全凑在应里商量要往哪儿打探她的消息、如何救她回来。
骤然见到她出现,二十多双眼睛都看傻了。
欸欸,他宁安侯实在也是欺负人,那天才惹出那样一场,让师父和大伙儿为她担忧伤神,此刻竟还夜闯她的丝芝小院!
她可不是没有脾气的女子,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儿呢,怎样都该好好对他发一顿火才对,但……怎么办?她就是舍不得对他摆脸色。
想起上上世他对萍水相逢的一个孩子的照看,再想起上一世她对他多年的关注,想起他最后落得那样下场,想着想着便是一阵阵心酸难忍,舍不得,不舍得,怜惜有之,柔情有之,偏就发不了火。
宋观尘被那毫无遮掩的眸光看到撑不住,喉结上下微颤,狠狠喷息——
“本侯若顶着半张残颜,瞧你还会不会这般紧盯不放?”
“会啊,怎地不会?”苏练缇坦率颔首。“上一世民女常就躲在街角、巷弄转角或茶馆饭馆的角落,偷偷盯着侯爷瞧。”轻垂的面容显得有些腼腆,但温润真挚,翘起唇角一笑,有着某种近似瓜熟蒂落般的暖意。“……只是侯爷没察觉罢了。”
宋观尘又狠狠被噎住,肤底热气迅速拓开,气息都不稳了。
苏练缇突然福至心灵般问:“那侯爷呢?今儿个莫不是盯了民女一整个下午?”她瞬间得到解答,因男人俊到没边儿的五官瞬间怔凝,紧接着直接涨红整张脸给她看,即使在深夜时分,单凭月光也能瞧清他满脸通红。
“原来真是侯爷。”恍然大悟轻叹。
“本侯那是……有话问你。”他板着脸,努力重整旗鼓。
“侯爷若不嫌弃,进屋里喝杯热茶可好?”见他因她的主动邀情挑眉眯目,她笑笑解释。“上回有些不欢而散,侯爷想谈之事根本没谈完,今夜来访,想必不是说一、两话就能了却一切,既要长谈,外头犹带春寒,冻着了可不好。”略顿,她抿唇又笑——
“侯爷莫怕,虽说侯爷生得好看,小女子绝对是良民中的良民,不会欺负你的。”“本侯有何好怕?”宋观尘实不明白,怎么一来到此女面前,心如止水、八风不动那一套便维持不住?
忍气忍到快内伤,阔袖一甩,他越过她大步往屋里走。
一进屋中,冲击随即涌上。
女子的居所甚是宽敞,一条从挑高天顶垂泄而下的丝绣轻纱将内寝间和外间分隔开来。
外间占去大部分,摆设颇为朴素简单,就临窗下一张长榻,角落边置着烹茶台以及一张红木长几,屋中全铺上木质地板,里头没见到半张高椅矮凳,倒是有好几坨大大小小的抱枕、迎枕散在几处,全都蓬蓬松松,连几团坐也“胖”得很,一看就想往上挪。
“烦请侯爷月兑靴再入。”轻和女嗓在近身响起,宋观尘毫无异议,一脚抬起,跟着就不动了,因他目光很快环顾一圈后,被那座巨件绣屏吸引。
这是要她伺候的意思吗?苏练缇内心好笑一叹,仍认命地弯身帮他月兑靴,月兑完一脚他还配合地抬起另一脚。
他大爷一踏上木质地板立时往绣屏那儿凑,见到底下一张长台摆着木格盘,盘格中数十种颜色的彩线收拾得井井有条,尺寸不一的绣针插在一颗红灿灿的胖针包上,乍见下竟颇有可爱之感。
其他的像银剪子、绣绷子、绣片以及一些他喊不出名的小东西,全搁在那儿。
看来她的小院不仅是起居睡觉之所,亦是她用来完成作品的地方。
“可有名称?”他仍细细赏着眼前这一幕令人叹为观止的豪放和精致。
苏练缇有些脸红,但也颇觉自傲。“‘江山烟雨’。”
“好,好个‘江山烟雨’。然,这江山也仅能是东黎皇帝的江山。”他不吝称赞,见事亦迅,一下子已联想到,遂慢悠悠启嗓,“据闻,提督织造太监齐迪与尊师花无痕乃莫逆之交,织造署欲在皇上过诞节、百官入宫上寿时献贺礼,想必献的就是此件大礼吧?”
自寻到她、得知她的身分,这些天他已让手下把“幻臻坊”的底细里里外外刨了个遍。
苏练缇与他并肩而立,同样望着那一片随着温润烛光跳动而变幻色泽的江山烟雨,那雨宛若是真,绵邈似烟,润出彷佛一望无际的磅礴。
那低柔女嗓荡开,如一叶落水,引出圈圈涟漪——
“民女曾以这一座巨件绣屏风向圣上求得一道指婚,得偿所愿嫁给了某位世族大家的公子为妻,一跃成了权贵圈里的任务。”
闻言,宋观尘蓦地调头看她,眼神冷峻。“上一世,不曾有那样的旨意。”
对照上一世的记忆,隐约记得正霖二十二年皇上过寿,确实有一件上寿礼颇受瞩目,但他当时仅是听闻,并未亲见,毕竟当时他刚从苍陀山回归锦京不久.为得帝王青眼,为了在短时间内闯出名声,天天随三法司衙门的人查事、办案、辑凶,根本无心在此等“小事”上头。
“是。上一世不曾有那样的旨意,所以并非上一世所发生的事。”她微敛双眸,嘴角总是翘翘的。“民女有着前两世的记忆,与侯爷相遇五狼山连峰下的腾云客栈、受侯爷相救,那都是上上一世发生的。为何会一而再、再而三重返十八岁这年,民女自个儿也不明白,但老天既然赐了我这般机会,民女怎能不好好重活一回?”
“上上一世吗……”宋观尘亦感惊奇,但毕竟重生之事也发生在他身上,对她的说法他并无猜疑。
见她转身移步,走到那处烹茶且堆满松软枕子的角落,他自然而然跟了过去。
“然上一世并无圣上为民间女子指婚之事,你不愿再嫁,是前一世尝道苦果?”
眼前女子瞥了他一眼却不答话,只轻哑道:“侯爷随意坐吧,小炉里的火还养着,一会儿就能喝上热茶的。”宋观尘与她隔着长几撩袍落座,臀下厚度恰好,软硬适中的坐团确实舒服,他一肘斜倚靠架,瞬也不瞬注视着她,脑海中浮现重生后的这些年、时不时会回想起的那些话,那女子带笑意,语气若叹——
侯爷这是在显摆吗?觉得孩子看重你、心系于你,对你心心念念着,都要胜过我这个当娘的……
“上回在本侯府里,你提到有个五岁的闺女,说本侯与孩子好有话聊……你竟冒险带孩子过五狼山连峰,是被夫家逼急了,是不?”
我想侯爷定然不知我那孩儿了……但还是想告诉侯爷一声,我家萱姐念你甚深啊……
他兀自颔首,像在驳着脑中那声音,徐缓道:“你不说,本侯却是知道,我一直是知道的,你那孩子,你唤她……萱姐儿。”
毕竟这一世,我彻底避开,不去求皇上的指婚,再没他瀚海阁卓家……
“孩子是瀚海阁卓阁老家的骨血,那一世负了你母女俩的,是锦京卓家里的哪一位?”听到他提及萱姐儿,苏练缇眸底陡烫,眼泪快流出来,再听他连锦京卓家都道出,内心更苦涩。“……侯爷是如何得知?”
“就在这屋中,你亲口告知。”他深涧似的瞳底潋海着细细火光。
苏练缇先是一愣,蓦然明白过来。
“那时唠唠叨叨说得那么杂乱,侯爷竟都记得呢。”
她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开始摆弄茶具,温壶温杯,置茶入汤,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然后分茶到杯中,再将摆着茶杯的四方小托盘推到贵客面前。
“侯爷请用茶。”芽色茶汤清香扑鼻,未入喉已嗅到细致甘味。
“你尚未回答本侯问话。”他举杯闻香,目光锁在她脸上。“负了你母女二人的是卓家哪位公子?”
“民女与那卓家早不相干,都是前尘又前尘的旧梦了,还是一场恶梦,我庆幸自己已然清醒,不愿再去回想,侯爷且放过民女吧。”
她是真觉得没必要多说,提那个人做什么呢?但她的“不愿提”、“不愿回想”落入宋观尘眼中却是另一番演绎。
莫非是旧情难忘吗?
他喉结上下微动,抑下直往喉头冒出的怪味,那滋味当真……很不是滋味。
他骄傲地不愿再多问,喝茶像饮洒似的一口干掉杯中茶汤,烫了舌头也硬撑着装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