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皇甫少杭再清醒过来已是三日后的事了,伤口缝合之后有轻微发烧现象,因担心术后发炎和伤势反复,声称不是大夫但医术比药王谷谷主还厉害的黎玉笛判断他暂时不宜移动,留待观察。
院子里多了一个男人,这件事非同小可,为了不传出令人困扰的蜚短流长,考虑了一晚上的黎玉笛决定告诉爹娘,让他们帮忙隐瞒。清风斋的下人虽然不多,但难免有几个口风不紧的,慎之、谨之,以免走漏风声。
黎仲华夫妇一听惊得脸色大变,第一想法是先将人移走,以免女儿闺誉受损,即使他们已是未婚夫妻。
但是一看到皇甫少杭趴着不能动的惨况,两人都红了眼眶,直念道:“造孽喔!怎么伤得这么重?”
没人知晓这是为救九皇子所受的伤,赵劼长年身受毒害的身子已然好转的消息不知被谁传了出去,导致有人容不下。
为掩护皇甫少杭,由黎玉箫装病,他向书院请了几天假,佯装伤寒过重必须卧床养病,每日由大夫开药服汤药,这几天不见外人避免过了病气,因此他人无从察觉床上躺的并非本人。
其实黎玉箫喝的药是换过的,没病吧么吃药,皇甫少杭的药则由黎玉笛一手打理,她院子里种了不少药草,大多都能派上用场,加上她的精湛医术,皇甫少杭的烧很快就退了,愈合情形也很良好。只是失血太多,他体力严重透支,因此一直在昏睡,仅能以米汤灌喂,其他粒米难进。
“阿笛。”
她的背影真好看,宛若烟雨江南的三月,雾中佳人。
碎发低垂,皓颈白皙,侧着的脸庞散发着宁静,眼眉低垂,望着红泥小火炉上煎熬的药壶,轻轻拨动里面的药材。
这一刻,他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她更美的女子,婉约秀丽,宜室宜家,动静皆美,是他牵牵挂挂的心头人儿。
“你也是时候醒来了,再睡下去我都要怀疑我的医术是不是出了问题。”三天了,对她来说也是一种煎熬,她撑得好辛苦。
“你……还在生气吗?”他最怕她生气了,一气起来可以大半个月不理人,当他不存在。
“你认为我不该生气吗?”她头也不回地拿着小团扇撮着火,使其保持温度适宜。
“该。”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个时候不能和她对着来,不然他不会有好日子过。
“你为什么不干脆死在外面,让我当个克夫的寡妇。”她的声音无高低起伏,淡漠地比一碗水还要平淡。
“舍不得你。”真的到离死那么近的关头,他最先想到的是放不下她,心有牵挂。
“舍不得我这个万有婆吧!有病医病,有伤治伤,还能替你挡桃花,一举数得多好用呀!”
男人的话只能听一半,听完以后打折再打折,直接把他打到骨折,因为全是鬼话,没一句真的。
她将对凤瑶郡主的怨气一股脑往他头上扔,气火难消。
“不是的,你对我很重要,绝非你所说的……”他真是有口难言,一片心意搁胸口,堵住了。
“你给我躺回去,不许乱动,嫌命太长是不是?缝合的伤口一旦扯裂了就不容易好!”黎玉笛气得大喝。
“阿笛……”他可怜兮兮的轻唤。
“真是欠了你,再有下一回看我治不治?下一次……”
看到他倏地两眼发亮,一副意有所求的样子,她心口一阵的不舍,再大的气也消了一半,只剩对他的恼怒。
和受伤的人计较什么,她大吼大叫地谩骂便能阻止他?让他不顾战友兄弟的安危,眼睁睁看他们去死?
黎玉笛从不问皇甫少杭去做什么,男人有男人该做的事,她只要他平安归来。
“没有下一次,我保证,这一次真的是我大意了。”他不会再犯错了,这次的教训足以令他永生难忘。
死了那么多兄弟还不足以殷监吗?
看见他们一个个挡在他前面为他开道,以血肉之躯为盾护送他一人,热泪盈眶的他无以为谢,只能记住当时的惨烈,不让相同的憾事再一次发生,以酒告慰已故英灵。
“那一次的中毒和这回的遇袭是同一人所主使?”若是,那人不除,同样的事会不断上演。黎玉笛脑中闪过一百零三种毒,能让人死得无声无息,验不出半丝中毒症状,如同猝死。
皇甫少杭脸色一沉。“同一人。”
“谁?”
“瑞王。”他冷着脸道。
“为什么?”他们争他们的,天下之大,有德者居之,为何要牵连无辜?
“因为我是坚定的保皇党,不会被任何人收买。”他只认皇帝舅舅,其他人和他又不是亲的。他帮亲不帮疏,谁跟他亲就帮谁。
“他对那个位置也有野心?”这些人的脑回路太奇怪了,吃力不讨好的事也有人抢?
“对。”早是不争的事实。
要不是护国长公主赵婕云的民间声望极高,以及永乐侯皇甫铁行半步不让对皇上的相护,太后和瑞王这对母子怎么会全无动静,只敢私底下使点见不得光的小动作,妄想拔除皇上的左右手。
“不是只有太子和五皇子在斗个你死我活吗?怎么又多了个皇叔?”吃太饱,撑着。如今国泰民安,几年下来也没什么重大灾情,百姓有衣穿,吃得饱,有屋住,还闹什么闹?
一直以来她以为只有皇子在争,还曾为被归为太子党的黎府捏了一把冷汗,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若是太子落马,首当其冲的是太子的老师,她祖父就是第一个被清算的对象。
没想到还有一匹黑马潜伏着,远在封地的瑞王不知备了多少粮草、战马,又有多少军备、武器,而双方万一打起来……
“阿笛,人人如你这么想就好了,不贪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妄生不该有的野心,对自己想要的依理取得,不做伤害他人的事情。”说得容易,做得困难,人心难测。
“少作梦了,要是人人没有贪念,这世间哪有乐趣?你的伤至少要再养半个月才能下床,不然老了会不良于行。”他差点伤到脊椎,刀口再锋利一点,半个身子都剖开了,简直是危中之危,差之分毫就去了。
“可是我要面见皇上……”此事非同小可,他不亲自和皇帝舅舅说清楚,只怕会牵扯不清。
火候到了,黎玉笛倒出一碗黑稠的汤药,端到他面前,“喝完五十碗这样的汤药我就准许你面圣。”
“阿笛,这很苦。”她肯定加了不少黄连,趁机欺负他。
“你没喝怎知很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皇甫少杭鼻头一拧,“光闻味道就很苦。”
“趁热喝就不苦。”反正是他苦,她管他苦不苦,不吃苦哪知中药的博大精深。
“阿笛,你心肠硬了,居然说得出这么无情的话。”黑瞳幽幽一睨。“你为什么不制成药丸子,你说那叫成药。”
“没空。”她有,但不想给他。
成为黎玉笛十来年,她最不能接受的是一大碗如黑水沟水的药汁,心里惦记着还是一片一片的药锭、一粒一粒的药丸,随着时间的进步,谁会喝苦到要命的中药,那是自我折磨,能不喝绝对不喝。
她能忍受的是四物汤、中将汤、枸杞、红枣之类不苦的补品,所以她学医的第一步是改良中药的汤剂,制成药丸。
几年下来她很少喝到水药,大多把药丸子当糖丸吞,因为她加了蜂胶,药是甜的,没有以往的苦涩味。
“我家阿笛不疼我了。”他故作哀怨状。
“瞧瞧我眼眶下方的阴影,这三天不眠不休的照料你,你说我是不是自讨没趣?”生病的大男人像个孩子,也讨起糖吃。
“阿笛……”他试图用可怜模样软化她。
“喝药。”她手中的药变温了。
看到她半点不容情,皇甫少杭憎恨的瞪着汤药,“你喂我。”
“喝。”黎玉笛不知哪变出小汤匙,舀了一匙放在他嘴边。
她板着脸没有一丝笑意,还在气他让自己受了伤。
“苦。”真苦。
“先苦后甘。”她又舀了一匙。
“甘在哪里?”他暗指她得给点甜头尝尝。
“这里。”黎玉笛取出一把甘草往他面前一放。
皇甫少杭傻眼了。
这是甘?实在欺人太甚了。
“噗哧!”
一声忍俊不禁的喷笑声从门外传来,一身英姿飒爽的赵婕云走了进来,随后是冷着脸,但眼带笑意的皇甫铁行。
接着一脸歉意、微露尴尬的黎仲华夫妇也进屋来,两对家长都来了,本该不自在的小两口反倒落落大方,黎玉笛放下碗先向未来公婆行礼,等他们颔首再走向爹娘。
行云流水般的大方仪态让两对父母都赞许,频频点头。
“你们来干什么,看你家儿子的惨状吗?”皇甫少杭一开口就是欠打的语气,让人很想痛殴他一顿。
“不孝子,爹娘专程来看你还摆脸色呀!要不是我们就你一个儿子,谁管你死活。”赵婕云装腔作势挥动拳头。
她心里还是心疼儿子受罪,若他不是她儿子,就不会有人针对他下手,让皇家又少一名保皇党。
这一次有准媳妇的妙手回春救了他,那下一次呢?
她不敢想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她不愿承受。
“那就再生一个。”他凉飕飕的说着风凉话。
“混账,你娘生你容易吗?那时正在夺嫡的关键,你娘护着你皇帝舅舅一路逃出皇宫,因动了胎气才早产生下你,你敢再让你娘受一次生育之苦?”这个儿子是来讨债的,刚出生时就该捏死他。
声如狮吼的皇甫铁行嗓门吓人,张蔓月母女动作一致的用手捂耳,轰隆隆的回音却还在耳中震荡。
“爹,你吓到我媳妇了,这里是黎府二房不是军营,说话就说话,不用吼。”他那大爷性子老改不掉。
看到亲家母和儿媳妇的动作,皇甫铁行哈哈一笑,“我习惯这种说话方式了,别见怪。”
“不怪不怪,声音宏亮才能把敌人吓死。”难得说一次傻气话的张蔓月牵着女儿的手,两人如出一辙的眉眼含笑。
“儿媳妇,公爹没把你吓着吧?你这丫头沉稳,有大家之风,我儿子有眼光,不错不错,我看他被你吃得死死的!”有人制得住这臭小子他乐见其成,该好好管管他了。
是他把我吃得死死的,永乐侯爷,你儿子是无赖你知不知道?
“多谢侯爷谬赞,愧不敢当,我爹娘给我生的胆子满大的,没给吓着,倒是敬佩你声音宏亮如钟,能震天下邪祟。”
这马屁拍得真好,把只会带兵打仗的皇甫大元帅拍得心花怒放,开心的扯下戴了多年的玉佩送给她。
“拿着玩,别跟公爹客气,以后我们府里的东西都是你的,你给我守好了,别给这臭小子偷了去。”还是丫头讨人喜欢,这话说得多中听,让人心口暖呼呼。
能震压天下邪祟,那得多大的正气呀!他一生都在战场上杀戮,甚至被人称为恶鬼,不知多少人诅咒他断子绝孙,唯有小泵娘面色坦然,无畏无惧地说他是真正的男儿,威武不下神只,斩妖除魔。
他这个乐呀,当浮一大白!皇甫铁行咧开嘴大笑。
“爹,那是我媳妇儿,要送也是我送,你抢什么风头?”要不是他受了伤,准会爬起来和爹大战三百回合。
“呿!你的就是我的,连你都是我生的,我送和你送有什么不同?”小事也计较,气量狭小。
“什么他的就是你的,你连儿子的媳妇也敢占?”赵婕云两指如铁钳一夹,拧住大元帅的耳朵。
皇甫铁行连忙讨饶,“口误、口误,我说太快了,是东西,人除外,我这辈子都是公主你的人。”
饶是骁勇善战的马上巾帼听了这话也红了脸,“嗟,父子俩一个样,没一个好东西,黎夫人,我儿子都睡上你女儿的床了,不如我们来商议商议小儿女的婚事。”
什么叫她儿子睡上了自家女儿的床,这听来怎么不太对劲?“我们本就是亲家,明年再提也不迟。”
十五及笄,十六出阁,当初说好的。
“你没听懂我意思,我是说两人都在一起了,干脆让他们提早成婚,省得一些爱嚼舌根的风言风语毁了两人。”赵婕云怕夜长梦多,她太喜欢笛姐儿这个媳妇了,儿子却十足的不讨喜呀,她怕到嘴的鸭子飞了。
“这……”女儿还太小,她舍不得。
赵婕云朝驸马一使眼神,他立即会意的勾住黎仲华的肩,十分豪气的称兄道弟。
“亲家,黎兄弟,女儿长大总归要嫁人,早嫁晚嫁不都是嫁?我们夫妻都是疼孩子的,你看我儿子那般顽劣我都没一掌打死,女儿好,女儿贴心,你女儿一嫁进我们府里,我们夫妻俩一定当她是亲生女儿疼爱!”
“啊!这个……呵呵……再说、再说……咳!”黎仲华猛地一咳,只因一巴掌拍在背上,那手劲之大呀,唉!一言难尽……侯爷,你也轻些,我是文人、文人呐!
手无缚鸡之力是书生。
“就这么说定了,下个月我们正式来下聘,明年五月来迎娶,翻过年也是十五岁了,不差那几个月,你说是吧!亲家。”打铁要趁热,好媳妇得赶紧下手抢。
“嗄?”
黎仲华还没点头就被皇甫铁行拉着走,最后灌了一肚子黄汤醉醺醺的回来,一脸喝茫的搂着妻子直笑,说他要嫁女儿了,他当老丈人了……
但是,真有那么容易吗?
在京城的另一处,也有一名女子彻夜难眠,她忧心地不是皇甫少杭的伤势,而是她的婚事。
“父王,我们当初说好了,我嫁入长公主府为你和皇叔掌控长公主府的势力,你助我达成心愿,我帮你们偷兵符,为什么反悔了?”事情还没走到最后,他们凭什么出尔反尔,毁约背信。
出身显赫的长公主是矜贵人,一府两侯,她的丈夫是永乐侯,儿子为逍遥侯,两人都善于战事,虎父无犬子,战场上无败仗,一为恶鬼,一为战鬼,以战止战消弭战事。
什么功高震主在他俩身上不存在,皇上对父子俩的信任胜于亲生子,常交予重任,重兵在手。
因此在皇位的争夺上两人有如两柄开锋的宝剑,谁都想拥有,也令人畏惧,可是一旦不能为己所用,那么毁掉它们才是聪明的选择。
“女儿呀!案王也想让你心想事成,事事顺心,可是如今局势有了转变,我和你瑞皇叔不得不失信于你,我们也是逼不得已。”凡是有可能的阻碍必须铲除,不能使其长成气候。
他们原本不把九皇子这号人物看在眼里,一个没几年可活的病秧子谁会在意,说不定哪天没注意就死了,他们做做样子掉两滴泪,说两句哀悼的话也就过去了,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只能说九皇子福薄。
谁知他竟活蹦乱跳、面色红润,毫无一丝病况,眉目清朗,俨然已是病去人康泰的模样。
包重要的是,他和皇甫家的小子过从甚密,交情甚佳,当年的皇上也是因为身边有两员奋不顾身的大将相护才登上帝位,那就是赵婕云和皇甫铁行,难道今日他们又要重蹈覆辙?
瑞王和长亭王都是吃过苦头的人,自然不会容许同样的事再度发生,因此先下手为强,免除后患。
谁知竟然失手了,视察江南水患的赵劼被皇甫少杭的人救走,而他自身则受了重伤,下落不明。
“可是你把我许配给一个只会花天酒地的男人是什么意思,他连少杭表哥的一半都不如!”她费了多大的心力想除掉性黎的女人,日日夜夜都想她死,结果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反而被亲爹给卖了。
“他是不学无术,但他三叔却手握本朝三分之一的兵马,若他们支持你瑞皇叔,我们筹谋的事指日可待。”他可不想一辈子过得窝窝囊囊,被皇上压得大气不敢吐。
长亭王也有怨气,他觉得被亏待了,封地太小,百姓太少,富裕的地一块也没有,还整天受气。
事实上是他自个不长进,没能管好自己的封地,也不顾百姓死活,强收高额税赋供自己享福,他能力不足不善经营,以致于百性一天比一天穷苦,入不敷出,民生潦倒。
“就因为陈老三手上的兵所以要犠牲我?”凤瑶郡主一脸木然,她已经被自己的爹伤到了毫无知觉。
“乖,你就为父王忍一忍,等大事一成你要什么就给你什么,父王一定不再食言。”他也心疼女儿受的委屈。
“真的?”她还能再相信父王吗?
“父王再骗你就不是人,任由万箭穿心。”为了取信女儿,长亭王不惜发下重誓,信誓旦旦。
“好,女儿再信父王一回。”不过她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姓黎的女人还是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