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青青,垂崖倒影,荷花池里的大鱼带着小鱼,好不快活的游来游去,有青鲢、鲫鱼、小银鱼,以及肚圆的锦鲤。
鱼饲料一洒,成群的鱼儿齐抢食。
时光过得飞快,一眨眼间都过了三个月,从盛暑走到入秋的八月,过了生辰的黎玉笛也十三岁了,来了癸水后她的身子抽条似的长高,几乎和她娘一般个头。
可是和她双生弟弟一比,她又气馁得想咆哮,那人是吃什么呀?居然一下子抽高,有如十五、六岁的少年。
这世道太不公,明明他们是双胞胎,还是她吃得最多,为何她长得没黎玉箫快,吃的东西都补到他身上了?
黎玉笛越想越不甘心,收起了鱼食改抛钓竿,满池的鱼儿傻得很,钓上无饵也咬住不放。
唉!怎么这么无聊,无所事事的千金小姐真不是人干的,她觉得自己在发霉,快长香菇了。
自从搬回黎府后,她就得跟府里的妹妹们一起上族学,从琴、棋、书、画学起,还得背什么《女诫》,学些她这辈子绝对用不上的东西。
每天睁开眼是穿耳的魔琴和黑白棋子,她唯一能接受的是书法和绘画,前一世学过,而且颇有造诣,学起来一点也不难,描画三两下便能交差了。
背书嘛!她自是在行,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因此她藏拙,故意背得坑坑疤疤,让其他房的姊妹笑得捧月复。
其中笑得最大声的就是她的庶妹黎玉仙,每回拿精湛的琴技奚落她,不时说两句酸言酸语,也不想想嫡庶有别,有什么好张狂的,光是一个“嫡”字就将人打倒了,眼睛长在头顶上有何用,看不到底下的好风景。
懒得理会的黎玉笛直接走人,要是她想争一时之气,十个黎玉仙也赶不上,那是个无脑的蠢货,不是对手。
至于黎玉箫、黎玉笙原本也在族学上课,可是不到半个月,一个鼻青脸肿回来了,一个衣衫被扯破,束发玉冠歪斜,披头散发地被另一位族兄背回来,一旁是嘴唇破了一角直抹泪的东子。
原来他们被欺负了。
而幕后主使者竟是当时有二品诰命的老夫人。
她指使其他族中子弟有意无意的刁难两兄弟,让他们无法顺利学习,再极尽挑衅地讥讽,想使二房孩子失去读书的兴趣,孤立两人、排挤两人,让两兄弟知难而退退出族学。
定力较差的黎玉笙气不过便和同窗打起来,知其幼弟与人打架,黎玉箫赶紧来相护,一群人变成打群架,护主的东子也被打了几拳,三人这一架打得非常惨烈。
而旅学中的夫子竟放任学生群殴,他们私底下收了老夫人的银两,故意让嫡支的二房受辱。
得知此事的黎仲华怒不可遏,以灵海书院山长的身分,要求解聘未尽师长之责的夫子,否则日后灵海书院拒收黎家族学出来的学生,请他们另觅良师,他无力教导劣徒。
一听不收族学的学生,族长立刻慌了,二话不说解除数名夫子的教职,终身不再聘用。
因小失大,得不偿失,他们因此后悔不已的找上老夫人,大闹了一场,把老夫人闹个没脸,此事才爆出来。
黎太傅也因教子不贤被皇上怒斥一番,将老夫人的诰命降为三品,她当下昏厥不起。
经过这件事后,她老老实实的安分了一段时日,黎玉笛才觉得无趣,她一肚子的火气找不到发泄。
唯一因祸得福的黎玉箫两兄弟,他们被带进灵海书院,与黎仲华同进同出,再也没有人敢在黎仲华眼皮子底下欺凌他的孩子,他们也拥有更好的学习环境,进步神速,有亲爹的教导能差到哪去。
“小姐,要不要吃寒瓜?”
寒瓜便是西瓜,喜儿端了一盘切成十来片,约半颗寒瓜的量。
“现在怎么还有寒瓜?”顺手拿了一片,黎玉笛一口咬下,绵绵沙沙的,甜度尚可。
“卖寒瓜的说是最后一批,卖完就没了,夫人看寒瓜卖相不错,整车都买了。”所以他们能吃上好几天。
“啧!财大气粗!”她娘都变成土豪了,扔起银子一点也不心疼,以前在庄子上时是一文钱当三文钱用,省吃俭用,衣服旧了、破了舍不得丢,剪下好布做鞋面。
一样是银子却有两种用法,今昔两样情。
“夫人说了,一半送去舅老爷家,另一半挑出几颗好的给大房、三房送去,老夫人上了年纪不好多食凉性瓜果,所以就不送了。”怕吃了出问题又来兴师问罪,那一位最擅长没事找事做。
被栽赃过几回后,张蔓月也学聪明了,入口的吃食绝对不送,首饰布料之类直接由人家铺子送货,她碰都不碰,若与老夫人同处一室,中间定要相隔五人以上。
没办法,老夫人太会折腾了,一下子说头疼没人侍候,一下子又扶额喊晕,吃什么都不香,喝什么都嫌苦,鞋子不合脚也骂媳妇不孝,没能做双好鞋孝敬孝敬她。
张蔓月原本也想好好的和老夫人和睦相处,把她当家中的老太君看待,可是交锋几次后她真的累了,不想自讨苦吃,于是如丈夫和女儿建议的——装病。
不过老夫人不信,请了太医过府诊治。
可老夫人这回是真的栽了跟头,二房夫人“病了”,而且病情告急,得长期床用药才能延寿数年,什么提重物、请安都不能做,要静心静养,更不能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换言之就是少受气,老夫人的婆婆架子甭摆了。
事实上张蔓月的身子比谁都康健,一点病也没有,她在服下女儿给的药丸后,脸色立刻蜡黄,气若游丝,心脉时有时无,连太医都诊脉诊不准,当下判断生了重病。
“呵呵呵,祖母那边不是气上了,别人都有她独无。”娘这一招用得高明,叫人挑不出刺。
不是常说岁数大了,身子骨不中用,那么娘便以孝为名让老人家少受些病痛,寒瓜是凉物,真的吃不得。
“那可不,听说把前朝半人高的明月当空照青花柳叶瓶给砸了,满地的碎瓷连在上头走人都不行,柳花姊姊的脚还割伤了。”老夫人老说二夫人败家花钱如流水,可她砸碎的青花柳叶瓶可值不少银子,足够二房半房的开支。
黎玉笛假意惊讶的睁眼,捂住嘴。“真的呀!祖母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会不会是病了?”
丫头喜儿和她一搭一唱的点头,“嗯!也许该请个太医瞧瞧,老夫人毕竟年过半百了,不能讳疾忌医。”
“好,爹回来我和他提提,有病不治会拖成痼疾。”不是爱喊头痛脑热吗?一次根除。
不知不觉中,一盘寒瓜吃得只剩白肉绿皮,仍不过瘾的黎玉笛咂吧着嘴巴,想着八月还有什么水果。
柿子九月才熟,蜜梨十月……
“小姐,有南方橘,您吃不吃?”喜儿喜孜孜的现宝,好像有多宝贝似的,只有小姐才吃得到。
鱼竿的鱼漂往下陷,黎玉笛往上一拉,一条三斤重的鲫鱼啪啪拍地挣扎,“这时候的橘子不酸?”
她光想到那味,整个嘴巴就发酸,可是又想吃。
人就是这么矛盾,明知道酸,偏想尝试,酸到眼睛都睁不开了又想再咬一口,嫌酸、怕酸,可却一口一口地持续自虐。
“酸。”喜儿老实的说。
什么主子就有什么丫头,小时候愣头愣脑的喜儿一点也不讨喜,庄子上的孩子每一个都想欺负她,常常一身泥、一嘴伤的护着好不容易捡到的鸡蛋,笑呵呵地拿给小姐加菜。
曾几何时,那个不开窍的二愣子丫头在黎玉笛的教下,虽然没聪明多少却变伶俐了,她随手一变,手上多了几颗一见就很酸的绿皮橘子,个头是很大,一手最多拿一个,可是……
肯定酸呀!
“哪来的橘子?”觉得头顶发绿的黎玉笛口齿生津,根本没有勇气先尝为快,一股酸意简直要把牙酸软了,未食先发酸。
“不晓得,一大早有人快马送到咱们清风斋刚弄好的侧门,指名要给小姐的。”所以她就取了。
清风斋的下人不多,不习惯人侍候的黎府二房只添了几名守门的婆子,由东婶带着的一名厨娘和两个厨房杂工、丫头十二名、小厮六名、一名熟知京城杂事的嬷嬷。
偌大的三进院中所用的奴仆还不如一名婉姨娘的月例,在老夫人的偏心下,未被允许搬进清风斋的她却有一个独自的院落,规模还不小,叫“挽心院”,住着她和女儿黎玉仙。
可打小被当成二房独生女的黎玉仙吃穿用度有如嫡出,偏宠两母女的老夫人又添置了不少她们身分上不能用的东西,光她一人的使唤下人就有两名大丫头、四名二等丫头、八名三等丫头,粗使丫头和婆子若干。
姨娘院子的人比主母的多出三倍。
不过张蔓月一家人并不在意,人多嘴杂,还是安静点比较好,人够用了就不再添人,至少这些服侍的仆从是他们自个找的,有的则是张蔓月当年的陪房,其中家生子少之又少,怕是老夫人安插进来的暗手。
几个月前从西北战场来的张家人已经安置好了,张老太爷年事已高,告老荣养,舅老爷们分别获得朝廷的赏赐,有赐银子的、有升官的,有官复原职的。
而她的大舅爷承继老太爷的官职,直接升官为从二品的辅国将军。
黎玉笛似笑非笑的轻睨喜儿,将圆脐绿皮橘在手上转着玩。
“你就不怕有人下毒?”
这脑子呀!一根筋转不过来,告诉她多少回防人之心不可无,转身就抛之脑后。
喜儿一怔,“不会吧!谁会害小姐您,我们刚到京城还没半年,根本没认识半个权贵人士,哪会与人结仇。”
她说的倒没错,一入黎府就形同囚鸟,黎玉笛出府的次数曲指可数,没有老夫人的允许,府内的女眷不得擅自外出,除非有已婚长辈带着,或是有人下帖子邀请过府一游。
装病的张蔓月当然离不得府,她都宣称病重了还怎么出府,这不是自打耳光吗?一旦被发现是装的,她不孝的罪名可大了,逮到机会的老夫人还不往死里折磨。
不过黎玉笛倒是偷偷出去过几回,反正他们有自个进出的门,小心一点总能成功,出去看看京城的繁华。
只是她真的没有过府作客的经验,不知是有人故意压下邀约的帖子,还是外人不晓得黎府二房多了一名嫡小姐,总之能让她堂而皇之出府应邀的帖子从未有过,她被仕女圈遗忘了。
“说得也是,谁会害我,可是你不能警醒点吗?万一是那一边藉别人的手想给我好看呢?”
啊,权贵人士她倒认得一个,老是把下巴抬得高高,用鼻孔睨人的皇甫少杭。
想到他,黎玉笛嘴角微扬,就现在这个时节,橘子可是金贵物,还提早了一两个月送来,一般人家是弄不到的,除了皇家,还没几人吃得起贡品一般的非当季蔬果,皇室独一份。
三师哥的美意呀!叫人忧喜参半,这酸得掉牙的橘子是吃它不吃,她想着自己如编贝的牙,不想未老先衰,牙床松动。
“啊!小姐别吃,奴婢先试毒!”喜儿二话不说的剥开橘子皮,塞了一瓣果肉在嘴里。
“怎样?”她乐得笑了。
这个傻妞,都酸得五官皱成包子褶子了。
“……小姐,会要命……”喜儿苦着脸。
酸得要命。
黎玉笛哈哈大笑的说道:“你放心,我会厚葬你的。”
墓碑上写——护主而亡的忠婢。
“小、姐!”喜儿两颊泛红的跺脚,眼眶中还有酸到打哆嗦,欲掉不掉的闪闪泪珠。
“好了好了,不打趣你了,一会儿把鱼杀了,我们炖锅鱼汤。”现钓的活鱼,鲜美可口。
“大姊——”
听到娇滴滴的嗲喊,黎玉笛拆鱼钩的手顿了下,全身的鸡皮疙瘩一根根竖起,毛骨悚然。
“谁允许你来的?”她的胃呀!好不舒服。
小脸一闪怨妒的黎玉仙小手握了一下又松开。“我来看看大姊也不行吗?咱们二房就两姊妹,理应走动走动。”
为什么她不能住进来,被排除在外?她也是爹的女儿,二房的人,独独她有爹见不着。
为了顾及正妻和嫡子、嫡女的感受,以及修补夫妻离散多年的感情,黎仲华虽回到黎府却不见秦婉儿的面,母女俩自居一院,不被允许进出清风斋。
“喜儿,守门的婆子是谁?怠忽职守打十大板,若有再犯赶出院子。”她绝不容许吃里扒外的人,能被收买的下人便是背主,不得再用。
“是。”汪婆子惨了,她怎么就没守住垂花小门。
汪婆子也喊冤呀!她一大早吃坏肚子正在蹲茅房,连拉了几回都快虚月兑了,再挨板子不是要她的命?
可她没守门是事实,也忘了喊人顶一顶,所以这顿板子是打定了,要怨就去怨三小姐,谁叫她来的时候自己刚好不在,也没将相通的门上锁,任其长驱直入,毫无阻拦。
“等一下,我是给你送帖子的。”黎玉仙不是体恤下人,而是担心下一回想进清风斋更为困难,她想拉拢几个用得上的婢仆为她所用,假意当好人为守门婆子求情。
只是她的面子能有多大,太高估了自己,所以汪婆子还是挨打了。
“帖子?”她有那么好心?
看到黎玉笛眼中的怀疑,黎玉仙神情僵硬地挤出一抹笑。“是护国长公主府发来的帖子,大伯母说你回来有一段时日了,也该出去走动走动,交几个同龄的姊妹淘……”
“帖子呢?”不等庶妹说完,黎玉笛朝她伸出手。
她一僵,表情带着些许恨意。“姊姊急什么,府里的姊妹一起去,总不会落了你。”
黎玉仙看似在笑,但那脸皮绷得很紧,用干涩的笑声来拖延时间,迟迟不肯将洒金帖子交给嫡姊——因为里面大有文章。
“小姐,给您。”喜儿眼捷手快的抢过来。
“你!”居然趁她没留神抽走。
“好喜儿,你可以改行当偷儿。”黎玉笛边取笑边翻开洒金帖子,她只看了一眼就笑了。
原来如此。
“姊姊,护国长公主府几乎跟皇宫一样大,里面有数不清的楼阁水榭、玉廊金屋,还有能在上面行船的大湖,风景宜人,美不胜收,看过的人都说美,人间奇景,去了还想再去,让人流连忘返……”这是她的机会,她绝不能错过。
“你想去?”她扬眉。
黎玉仙目光一闪,故作矜持。“姊姊不熟悉跟我们往来的人家,妹妹正好带你认认脸。”
“可是我不太想带你去。”
她为什么要让庶出的出头,身为长姊才是走在前头的人,藉着她的名儿沾光?真是异想天开。
她从乡下庄子来的没错,但是不表示她蠢笨如猪,对人情事理全然不通,上面写着“务必参与”的名字是她的,也就是说她才是受邀的人,其他的人是“顺便”,她带不带可看她的心情。
所以心高气傲的黎玉仙来找她了,明明是求人却摆出施恩的嘴脸,以为别人是傻的,轻而易举被她两句话糊弄。
“什么,你敢不带我去!”一听去不了,她立即变脸大吼,温驯的小兔子露出野兽的猿牙。
“我为什么要带你去,你是我祖宗吗?”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她不开善堂,见人便笑脸迎人。
“黎玉笛,你别得意,听说你娘快病死了,等她一死,我娘便能扶正,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她一定要将她狠狠踩进泥里,叫她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哎呀!原形毕露了,我好怕哟,不过你尽避放心,本朝律法不得以妾为妻,就算我娘让了位她也当不了正妻。”这些时日她看了不少书,大景刑律知之甚详。只是民不告,官不办,还是有人宠妾灭妻,让妾室上位的劣习延续下去,难以根除。
“你……”黎玉仙气红了脸,但却拿黎玉笛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