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嫣是从恶梦中惊醒的。
当她睁眼时,只觉浑身酸痛,冲天的火光似乎还在眼前,张牙舞爪的吞噬那富丽堂皇的宫殿。
她很确定自己不曾见过那些殿阁,但那场景不知为何却如此真实深刻,彷佛曾经身历其境,甚至还能感觉到那炽烫的火舌扑面而来的灼热感。
她撑着僵硬的身子爬起身,疑惑身下的床为何躺起来又硬又凉,在黑暗中模索了好阵子后,才蓦地想起自己已不在将军府中。
是了,她现在可是人质呐!柳嫣自嘲的想着,忽然间睡意全没了。
她站起身,慢慢扶着山壁走出洞外。
没想要逃跑,是因为知道这儿唯一通往外头的路上皆有夷人守着,凭她一己之力不可能逃得出去。
她抬头望着一弯新月斜斜挂在空中,星光稀稀疏疏的,隐隐透露着寂寥。
“嫣嫣?”一个不确定的声音自背后响起,“怎么跑出来了?”
“不想睡了。”她乾脆在草地上坐了下来。
“你……还好吗?”韩靖甫明知她多半还在生气,不想和他说话,但实在太担心她的身体,仍忍不住走上前问。
“死不了。”她随口答道,有些心不在焉的想着方才的梦境。
尽避事隔多年,但她从不曾忘记那段烽火连天的日子,为此她还作了许多年的恶梦,只是当时她不曾亲眼目睹亲人死去,所受的冲击相对小了许多。
一件带着男性气息与余温的外衣忽然披上了她的肩膀,柳嫣还来不及有所反应,便听见一旁的韩靖甫开口,“夜晚天冷,别受凉了。我知道你气恼我过去欺瞒你,但不管怎样,你都该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才是。”
柳嫣因他的体贴而有几分感动,但她没表现出来,只是伸手拉了拉那件外衣,故作冷淡的道:“我是那么蠢的人吗?你放心,无论讨厌谁我都不会和自己过不去。”
“那就好。”韩靖甫试探性的在她身旁坐下,见她没有赶自己走的意思,才略松了口气。
两人并肩坐了好一会儿,柳嫣忽然开口,“你当初是怎么逃出来的?”
当初?韩靖甫怔了半晌,才意识到她在问的是十年前他逃出宫的事。
但他不确定她真正想听的是什么,因此只简单道:“宫里有些通往城外的暗道。”
“若我没记错的话,当年汉国帝后都死于大火之中,而其他皇亲国戚也都被我姨丈捉了。”
李东廷是深信不能养虎为患的人,前朝那些侥幸自大火中生还的皇族,最后全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或隐密的手段给除掉了。
“你的确没记错,只是我二舅在李东廷入宫前,便让他儿子,也就是我五表哥假扮成我,然后又命亲信送我出宫……当时我就站在城外,看着皇宫付之一炬。”
“你二舅姓韩?”
前朝皇族并不姓韩,但他既然换了身分逃出宫,自然不会沿用原来的名字,而印象中前朝末代皇后便姓韩,她猜想他大概是用了母亲的姓。
“嗯,韩靖甫原是我一个表弟的名字。”他解释,“他也死了。”
柳嫣默默听着他的话,为之震撼。
当年她不过是见到残破的家园,就因此作了许多年的恶梦,他却亲眼见自己的家被毁、父母手足死于大火之中。
能不恨吗?不管前朝皇帝做得好不好,那毕竟都是他的亲生父亲,连她都因十一年前家园被毁之事,至今无法原谅李东廷和夷人了,而那个人灭了他的国家、杀了他所有亲人,他怎么可能不恨?
这么一想,她的气便突然消了许多。
当然这并不代表她能够马上原谅他先前的欺瞒,只是也很难再继续怨恨他。
“那林叔……”
“他是韩家家仆,对韩家极为忠心,为了韩家的利益,就是我这前皇子也得往后排。”他有些讽刺的道,随后又慢慢缓了语气,“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本来……我是已经打算放弃复仇,想和你好好过日子,也许林叔就是看出了这点,才对你下手。”
柳嫣明白,那是他的真心话。
这些年他也过得很苦,好歹她还有可清和表哥陪着,而他表面上虽然和她们在一起,可内心却是孤独的,他甚至不能向任何人吐露过往与心伤。
她闭上眼,彷佛又感觉到梦中火焰的高温袭来,像是要将她焚烧殆尽。
怎么办?明知他做得不对,可她却不想再和他计较了。
“最后一个问题,你当初是故意接近我们的吗?”也许这才是她最在意的事。
韩靖甫想了想,才道:“八岁之前我一直住在宫里,又怎么可能知道你们的身分、进而设法接近?当然,我承认刚得知李东廷是你姨丈时,曾经想过利用你……但即使没那层关系,我还是很庆幸能认识你们。如果当初不是你和穆将军对我伸出援手,我也不会是现在的我了。”
他没有否认自己曾有过不良动机,但也正因为如此,使得他的话听来更为诚恳真切。
饼了许久,柳嫣才有些不情不愿的道:“算了,如果这次能够顺利月兑险,可清又愿意原谅你的话……那就这样吧。”
韩靖甫闻言眼睛一亮,却又觉得这似乎太容易,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误解她的意思,“你是说……”
她白了他一眼,“我的话有这么难理解?总之你去想办法得到可清的谅解吧!她若肯原谅你,以前的事我也就不计较了。”
不是不生他的气,只是她真的没办法不为他的过去心疼。换作是她,也不会做得比他更好。
没有人是圣人,放下那样巨大的国仇家恨,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何其难。她无法对他的挣扎和痛苦视而不见,继续毫不留情的怪罪他。
她这话一出,韩靖甫脸上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其实你就是不提,我也会去向将军负荆请罪的。”
“你别高兴得太早了,可清未必这么容易就原谅你。”她没好气的道,“在战场上耍阴谋诡计也就罢了,但把我牵扯进来,她不会善罢甘休的,这笔帐自是要算在你头上。”
但韩靖甫仍是心情极好的道:“无论将军怎么为难我,那也是应该的。”只要她还愿意给他机会就够了。
“知道就好。”
韩靖甫凝望着她,含笑不语。
看他轻易被自己撩动情绪,柳嫣心底最后那丝怀疑也慢慢消了。
还在意她的心情和原谅与否,就表示他确实是在乎她的,并非虚情假意。
只是他的眼神实在太过热切,她没一会儿便招架不住了,不得不赶快转移话题,“那可清的事,你是怎么打算的?”
她可没忘记他先前还在和那些夷人算计着怎么害可清,虽然他说那只是为了降低夷人的戒心,好趁机弄到解药,但她还是有些担忧。
“也没怎么打算,他们想害将军不是那么容易的,更何况还有李熙平在。”相较之下他还是更担心她身上的毒。
柳嫣听他唤可清为将军,却不客气的连名带姓喊身为五皇子的李熙平全名,就知他心底敬重穆可清,却对当今皇帝一家毫无好感。
不过这也难怪,他的家人都死在李东廷手上,甚至连国都灭了,怎么可能不恨?
李东廷虽是她姨丈,柳嫣对他却没有太多感情,只求韩靖甫别对穆可清下手就好。
“上回五表哥也在,可清还不是受伤了。”柳嫣不满的嘟嘴。
“谁像他们这么大胆,区区两人便想夜闯敌营,还故意让人泄露他们的行踪。”能回得来就不错了。
“故意泄露行踪?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将军是故意泄露夜袭敌营之事给我们的,当时我便知道他一来是想趁机查出内奸,二来打算将计就计,声东击西。”那一次,穆可清表面上说要刺杀敌军大将薛玄,实际上却是去烧粮草。
“所以……你才把消息透露出去?”
“其实那时我心里也有其他算计,想藉此测试林叔对我的忠诚。事后证明他早有自己的想法,并不是完全听命于我,只是当时我虽隐约猜到将军的企图,却没想到他为求逼真,真的单枪匹马去找薛玄,以至于后来受了伤。若我知道他打算这么做,当初就不会冒这个险了。”他轻叹,“穆将军是我这辈子最景仰的人,我曾害过他一次,不想再害第二次了。”
“这个混蛋,原来她是故意的!”柳嫣颇有杀人的冲动。
“将军也是不得已的。”他觉得有必要替穆可清说些话。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不得已的事?”分明就是可清她自己找死。
韩靖甫瞧着她,突然笑了起来,“怪不得你说你不喜欢英雄。”
在柳嫣眼中,整个天下都没有她在乎的人重要,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忍不住受她吸引。
他过去是嫡皇子,自幼的教育都是国君应以社稷百姓为重;国破之后,又被教导该以复国为己任。
可柳嫣却不一样,在她有余力之际,固然愿意出手帮助其他人,但若某天非得在国家大任与亲友中择一,她绝对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
她没有太多理想抱负,只想将她在乎的人都照顾得好好的。
虽然听起来很自私,但他却非常渴望成为被她在乎的人。
“英雄?笨蛋还差不多。”柳嫣嘀咕。
不过在说了这么多话后,她总算有了些睡意,也许是因为确定他和自己是一条心的,尽避仍身处险境,她却突然什么也不怕了。
“累了就去睡吧。”看她一脸困倦的模样,韩靖甫忍不住道。
“嗯。”她应了声,“对了,不必等到夷人给解药了,你只要再弄来一颗先前那种延缓毒性的药丸,我们就能走了,我自能用那药丸配出解药。”
其实她并没有十全的把握,但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尽量别让可清冒险。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