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令羽吞下续魂丹,不多时,胸前烧红的符腾渐渐灭了,磨人的疼痛消失了,从闯入阎王殿便虚晃无力的魂魄鲜亮了起来。
他缓缓坐起,一扫孱弱的病态,气色清朗,整个人英风飒爽,俊逸出尘。
“太好了,你没事了!”她欣喜地看着他,并未心疼损失了一颗重要的神丹,反而很庆幸能将他救回来。
丙然是威力非凡的续魂丹,他不但魂神凝聚,看来,连本身拥有的法力也都恢复了八成。
薄令羽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有如解开了长久的束缚,舒坦地露出喜色,抬眼看着她。
“谢谢你,花罗。”
他竟然直唿她的名讳!她急忙扳起脸孔,啐道:“精神一好,你连胆子也变大了,竟……”
但她话未说完,突然就被拉了过去,整个人被拥入他的怀里。
她愕然惊慌,根本忘了挣扎,就这么埋首在他胸前,感受着他坚实的双臂紧紧环住她的腰背,闻着他身上散发的阳刚气息,一时无法回神。
这种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喜悦,是什么呢?为什么她会如此沉醉?千年来她连一根手指都不让旁人触碰,绝不容许任何不敬之举,怎么却允许他这样搂着自己,又怎么会觉得他的臂弯里有着让她身心俱盈的满足幸福?
静静地,两人就这么相拥着,四周悄然无声,只剩下她和他互相共鸣的心跳,萦绕在这方圈起的小小天地。
“女……帝……”鬼婢们实在忍不住了,女帝和这男子也搂抱得太久了,她竟一点都不发火。
表婢们的声音将她从迷恋中唤醒,她一惊,推开他,脸颊羞红,神色有些狼狈,急斥:“你给我放尊重点,薄令羽!”
薄令羽嘴角轻扬,不但没退开,反而再次向她靠近,低头盯着她。“我也没有太多时间对你无礼了。”
她一怔,愣住了。
“我的魂力已回复,得回阳世去处理那道死符了。”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捨。
“你……要走了?”她胸口一紧。刚刚才感到的幸福,一下子就要消失了?
“是的。”
她的心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很轻,却痛得深。
但她也很清楚,不该感慨,不该怨叹,她明明知道,救了他,就得送走他,她不希望他魂飞魄散,那么,就注定了终将离别。
他终究只是个阎王殿的不速之客,也只能是她心里的过客。
不能留,也不该留。
“很好,那就快走吧!别再待在这里烦我。”她挥挥手,骄傲地转身。
然而,一眨眼,他身形突然闪到她面前,堵住她的去路。
她微惊,抬起头,目光被他一双深邃黑瞳牢牢吸住。
这个人……有这么高大吗?之前病慨虚软,他从未像现在挺立着,此时看着他,才觉得他是如此高眺颀长,俊雅昂藏。
“要走,主人不送客吗?”他低柔地说着。
“你真是胆大包天!薄令羽。”她一阵怒笑,又道:“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对你已经够仁慈了,你居然还不知感恩……”
她话到一半,忽地,手被拉住,接着,他竟然拥着她便纵身飞起,跃出了阎王殿。
“啊!女帝!女帝!”鬼婢简直吓坏了,这薄令羽是想绑架花罗女帝吗?
他们一下子就飞越了忘川,她心里暗暗为他的强大法力惊凛,同时更为他这唐突的行径恼怒。
“薄令羽,你想做什么,放开我!”她说着伸手准备抽出她的长鞭。
“别紧张,花罗,我只想带你出去走走。”他低头安抚,将她搂得更紧。
“出去?去哪里?”她愕然,但又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惊道:“不!不行!我不能出去,这违反地律……”
“只是去看一下,一下就好。”他说着,一股作气,直往阳界奔去。
她咬着唇,手中的长鞭迟迟没抽出,心里明知不可以,但是,潜意识中的渴望却战胜了理智。
阳界,那个她从未踏过之境,是什么模样?
千年来把守着地府一方,这阴暗幽冥之地,是她生命的全部,虽然偶尔会好奇那光天化日下的世界,却是从不曾想过去看看。
因为,阴阳有别,阎王镇守阴间,结界分隔,地律规定不准越界,以她的能力,要出去不是不能,而是不许,因此她始终谨遵律令,安分守己。
可她却没有阻止薄令羽将她带出结界,反而顺势就这么随他走,其中缘由,只有她那狂跳不已的心明白。
或许,在这一刻,只要和他在一起,去哪里都不重要了。
耳边阴风咆哮,一片黑暗中只感到冰寒气流如旋,他们穿过一层又一层,然后,所有风声冷气全部消失,瞬间,他们进入了一个安静舒朗的宽阔之地。
她吸口气,定眼一看,眼前似乎是一处花园,夜色如水,轻风徐徐,一轮明月高挂夜空,银色月光洒在花园前方的小池,闪着粼粼波光。
“夜晚让你现身,才不至于惊动其他人,这里是薄爱,我的居所。”他低声解释。
“真温暖。”和冰冷的地府不同,阳世的空气充满着各种生命的温度,真好。
“来。”他执起她的手,循着花径,向前缓行。
夜深人静,她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月光下,两人形影不离,抬眼盯着他宽阔的背部,心里充溢着一种温柔的幸福。
像梦一样的幸福。
沿着小径,他牵着她来到一个深幽的小树林,站定,她不解地看着眼前一片漆黑,正想问他,就发现这片树林下的草丛间,竟一闪一闪地闪着流茧的火光!
一整片,都是这小小的光,如同天上的星星落入凡间,缤纷璀灿。
“好美!”她屏息低叹,环顾着四周。
“这是我回报给你的礼物,花罗。”他转头看着她动心欣然的神情,微笑道。
“就这片‘耀夜’?这会不会太便宜了你?薄令羽。”她扬起脸看他,似笑非笑,心里却暗想,他是否明白,她给了他的不只是一颗续魂丹,还有她的心。
他与她对视,没有开口,然后,突然低下头,在她唇瓣印上一记深吻。
她先是惊愣,接着,慢慢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四唇相贴,萤光在他们身旁飞绕,一切如此美丽,美得让她几乎忘了他是阳世的一抹生魂,而她则是地府的一位阎王。
他们原本就不该相遇,这份爱意,更不该滋生。
丙然,短暂的美梦,被一记破空而来的冰冷寒气戳破。
她心一凛,将他推到身后,手一挥,洒出一张无形的黑网,挡住了来袭的攻击。
“阎王花罗违反地府戒律,与阳界法师私通,即刻缉拿归地府审判。阎王花罗违反地府戒律,与阳界法师私通,即刻缉拿归地府审判。”
一声声鬼差追缉令从四面八方响起,以一种没有起伏的声音,如催魂般一阵一阵地向他们包围而来。
“什么私通?你们向谁借了胆,敢拿这种罪名污我?”她秀眉一蹙,沉下俏脸怒驳。
“证据确凿,大阎王下令,缉你回地府。”鬼差面无表情地道。
“哥哥?哥哥要审我?”她愣住。
“花罗殿鬼婢已坦承,您私藏阳界男子生魂,破坏地律,又将阎王才能使用的唯一续魂丹让这男子吞食,此刻又私自越界,企图与这男子私奔……”鬼差一一控诉她的罪状。
她暗暗惊异,花罗殿里几名贴身鬼婢都是她的心月复,跟了她千年之久,哪一只鬼婢竟然出卖她,把她的私事全抖了出来?
“什么私奔?我只是带这男子回阳世……”她恼火地低喊。
“事实摆在眼前,您还是跟我们走吧!”鬼差们不听她解释,手中索链同时抛向她。
她大怒,抖出袖里长鞭,旋了一圈,将所有索链全打了回去。
“放肆!凭你们一群小表差竟敢在我面前放肆。”
“花罗阎王,劝你束手就摇,别再违抗,否则罪加一等。”鬼差高声警告。
“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摇我。”她冷笑,身形一闪,直接来到鬼差们面前。
只见她一身黑纱敞开如翅,一头长发恣意飞扬,双眸闪着红光,手持黑色长鞭在夜中轻击,发出刺耳又震人的声响。
大鬼差鬼役一拥而上,又岂是她的对手,一个个被她的阎王鞭扫到便瞬间化为乌有。
但鬼差众多,一波波逼近,她打得心烦气躁,厉喝:“你们有完没完,全给我滚!”
一记迥旋,长鞭扫出阴气,将鬼差们扫得七零八落。
就在此时,一道强有力的戾气从背后破空而来,那足以与她抗衡的熟悉力量,让她心头大震,猛回头以长鞭顶住,但同一时间—支尖芒划过来,在她的手臂割出一道伤痕。
她骇然退了三步,惊见哥哥大阎王从地面阴影处缓缓升起,手持他的阎王判官笔,一脸冷肃轻蔑。
“哥哥!”
“哼,花罗,你还有脸叫我?”大阎王怒斥。
“哥哥,我并未做任何丑事……”她沉声道。
“没有吗?这段时日你将姓薄的小子藏在你的阎王殿里,又怎么说?”大阎王手中判官笔指向她身后的薄令羽。
“我……”她一时语塞,私藏薄令羽的确有违地律,即使她和他之间没做任何事,如今怎么解释也没用。
“哼哼,你居然连续魂丹都给了他啊!妹妹,那一颗丹药等同你的命,你为了一个阳世小子,连命都可以不要了吗?”大阎王为了薄令羽,连命都可以不要了吗?
她不需回答,因为答桉早已明确,在她一念之间收留了他在阎王殿时,情愫就在她心中生了根。
“傻丫头,你的情爱只是虚妄啊!你看看他是谁,他是薄家的除厄师哪!专门除妖灭鬼,把我们当低下污秽之物的法师家族,你以为他会真心对你?”大阎王突然扬声大笑。
“你……是什么意思?”她心一紧,瞪着他。
“你想想,地府这么大,一个被斯裂的生魂哪里不去,偏偏去了你的阎王殿,不觉得很奇怪吗?”
“因为只有我能救他。”
“哈哈……的确,真的只有你能救他,但不是救他本身,而是救他的后代子孙!”大阎王诡笑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蹙紧秀眉,怒喝一句。
“你自己问问他,都这种时候了,他也没必要再演戏了。”大阎王一副看好戏地把目光瞄向她身后。
她转头看着薄令羽,他的一抹生魂立在闪烁的萤火之中,似幻似真,似远又近。
从大批鬼差们出现之后,他就默然地伫立着,甚至连阎王现身都依然不动声色,神情更是诡谲难测。
“薄令羽……”
他看着她,眼中有着她读不懂的情绪。
一股寒意渐渐袭上她心头,她突然明白了兄长的意思。
他……利用了她!
这小子,从一开始就是有目的接近她!
“所以,你骗了我。”
“是的。”
“那么,你身上的死符……”她直盯着他,心开始阵阵刺痛。
“是我自己下的。”薄令羽缓缓地道。
这回答像一道利鞭,重重地打伤了她,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些时日来的种种,原本一点一滴像蜜一样地渗进她心里,可现在才知道,那些蜜,全是毒。
愤恨,怒气,痛苦,羞愧,自责,所有的情绪像大海翻涌而来,冲击着她最后的一丝冷静。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她咬牙地问。
“为了……”他沉凝地道:“除掉你。”
她浑身一震,像被巨雷从头下,整个头晕眩,耳嗡鸣。
他接近她,诱惑她,就是为了要除掉她?
“为什么?我们毫无瓜葛,从无交集,你为何非要设计除掉我?”她大吼。
“因为,只要除掉你,阎王就会帮我修改生死簿,让薄家有后,不致灭族。”他一字一句,说出了原因。
什……么?
他在说什么?
他话中有话,话里,竟是让她震惊万分的可怕理由。
太过骇然而呆立,她脑中有须臾的空茫。
这一切……竟是……竟是……
迟缓地,她正要转身看向始作俑者,就在这瞬间,大阎王手中的判官笔已飞速刺向她的背心。
她来不及闪躲,这时,薄令羽急拉了她一下,笔尖微偏,却直接刺穿了她的肩胛骨。
“啊——”她痛得大喊倒地。
“薄令羽,你敢碍我的事?”大阎王怒道。
“杀了她,你得背上弑妹之罪,何必呢?不如囚禁她即可。”薄令羽冷冷地道。
“怎么,你心软了?别忘了,她不死,你就惨了。”大阎王讥哼着。
薄令羽没再开口,他知道,花罗女帝永远都不会放过他。
“而且,她犯了地律,我就有权治她死罪。她非死不可。”
大阎王阴侧一笑,一挥手,鬼差们的索链同时抛向她,数十条全数缠上她的身子。
她旋身想挣开,但判官笔镇住她的法力,使不出力道。她整个人被細绑住,只能虚弱地趴在地上喘息。
“哥……哥……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她瞪着自己的兄长,又惊又怒,又气又苦。
大阎王踱步来到她面前蹲下,脸上全是杀机。
“因为,地府的阎王,只需要一个就足够了。”
就为了这个独揽大权的贪婪野心,兄长就设计想除掉她?太可恨了!太可恨了!
“你们……最好灭了我,否则,不管几千年,几万年,我都会报这个仇!”她厉声怒喊,火红的眼睛从大阎王瞪向薄令羽。
“花罗……”薄令羽欲言又止。
“闭上你的嘴,薄令羽,你给我听清楚,从此刻起,我诅咒你们薄家代代身弱,诅咒你的子孙终将断绝,你的后世将心空无爱,遗憾早亡……”她痛心疾首地说出了毒咒,这每一句咒语,都包含着她最深的痛恨,以及最强烈的指控。
薄令羽脸色大变,震惊不已。
“哦哦,这毒咒太有趣了,薄令羽,你怕了吗?”大阎王嘲讽大笑。“不过你放心,只要我帮你把她化为灰烬,诅咒就起不了作用了。”
她恨火攻心,气得全身颤抖。
不可原谅!绝对不可原谅……
“我也不会放过你!”
她狂怒地朝大阎王发出厉吼,奋力跃起,甩断了几条索链,长鞭挥出,击向大阎王的脸。
但大阎王早有防范,大手一收,判官笔从她肩胛抽出,飞回他手中,她痛得凄喊坠地,鲜血如注喷出,将原本一片美好夜色染成血雾。
“啊——!”
这残酷的景象使薄令羽的眼瞳跳了几下,俊脸刷白。
“是你犯了死罪,别怪我啊,妹妹,要是你还有续魂丹,也许还能留有一命魂魄,可惜啊可惜,你的神丹已经没有了。”大阎王说着再举起判官笔,直接射向她的心脏。
忽然间,薄令羽一个跨步,用自己的魂魄护在她身前,挡住了判官笔,判官笔直插入他的后背,她愕然抬起眼,对上了他深远如浓雾的瞳孔。
“薄令羽,你疯了吗?她不死,诅咒立现,你这一场就白忙了!你快滚回你的身体去吧!”大阎王怒吼着,飞窜向前,将判官笔从他背后重重打进去。
判官笔穿过了他的魂体,刺入了她的胸口,一股尖锐的疼痛在她心脏炸开,她痛得张口却喊不出声,只能睁大火红的双眼,看着薄令羽的魂在她面前开始碎裂,他似乎说了什么,但她听不清,只见一个黑色的东西从他体内飞出,落入她微启的口中。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因为她的形体也逐渐幻散,除了锥心澈肺的痛,一切已变得模糊,变得扭曲,只有眼前他如黑洞般的眼神是她意念崩解前最清晰的一幕。
两人的神魂就在四目交缠中化为乌有,月色早已隐去,他们的爱恨情仇,也全融进了黑暗之中,从此,再也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