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少君 第6章(1)

她焦虑地望着四周,坐立难安。

自从出去过之后,这个没有时间的虚无空间,愈来愈难捱了。她开始会在黑暗中等待着,盼着那缕焚香出现。

不知过了多久,那熟悉的淡淡檀香终于袭来,接着,一缕白烟幻成的丝绳再次拴住她的手,将她拉出了这个冷黑的深洞,当她感觉到温暖,她就知道自己又来到了阳世。

只是,睁开眼睛的瞬间,她却觉得身子又沉又重。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头有点晕,全身乏力……”她坐起身,手支着头,不解地说。

薄敬言早已坐在一旁等候她清醒,见她一脸茫然,便说:“你生病了。”

“病了?”她抬头看他。

“谁要你去淋雨?昨夜那场大雨把你淋出病来了。”他模了模她有点发烫的额头,冷哼。

“人……这么简单就病倒了?所以,这种倦乏无力,全身发烫的感觉,就是生病吗?”她傻气地发问。

“正确来说,就是感冒,风寒。”

“是吗?”她试着下床站起,两脚却虚浮不稳。

“小心。”他伸手扶住她。

她晃了晃头,好奇地扬起了嘴角。生病原来是这样啊!带点昏沉,头重脚轻,身子微烫……

“你笑什么?难道你觉得生病很有趣吗?”他挑眉。

“是啊,很有趣。因为从来就不知道生病是怎么一回事,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生,老,病……还有死亡。”她仰起脸,笑着说。

“你这怪丫头!就这么想经历一场‘人生循环’?”他轻啐。

“嗯,很想,想知道成为一个人会遇到的所有事,包括生病,还有鼻塞,还有头晕。”她吸了吸微塞的鼻子,满脸都是兴味。

“人生并非你想像的有趣,有太多的抉择、痛苦、无奈,和无能为力。”他没好气地说。

“即使是那样,我也想要去体验,去感受那种抉择,那种无奈痛苦,还有那种无能为力。”她眼中闪着热切的光芒。

他猎奇地看着她。

真是个古怪的女人,是因为从没活过,所以她才会有颠覆一般人的思维吗?谁不想逃离人生的苦痛磨难,她却偏要个彻底。

“要体验痛苦还不容易?这个,我绝对可以帮你达成心愿。”他说着凑近她,扬起一抹勾魂的魅笑。

“这是……什么意思?”她向后微缩,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被他笑得有些不安。

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递上一杯水和一包药。“乖乖把药吃了,今天就别出门了。”

“今天不出门?”她的失望全写在小脸上。

“你以为你还有体力出去?”

“但我不想浪费这几个小时,我想多看看……”这人世,她还没看够啊!

“今天就带你参观这个家好了,你不想看看你住的这间薄宅吗?”

“想!当然想!”她眼睛一亮。

“那就快把药吃了。”他说着准备帮她喂药,但她直接接过那包药,一口就将药粒全吞了,还一连喝了好几口水。

看她这般自主又俐落,完全不需人照顾或费心,和白天又吐又叫,折腾了所有人的那个她,真的是天差地远。

突然间,他有股冲动想把这个她一直留下。

因为这个会与人互动,天真又对这世界充满好奇的她,实在有趣多了。

“你得快点痊癒,生病的长孙无缺太磨人了。”他轻叹。

“白天的我……很糟糕吗?”她抬头看他,发觉他眉宇之间有着倦意。

“很糟。又哭又闹,吐了满地,让人伤透脑筋。”

“对不起。”她满脸都是歉意。

“为什么要道歉?这又不是你的错。”

“但她就是我啊!”她无奈又难过。

他一愣,她就是她,痴呆的和正常的,都是同一人?

同一个人啊……

“药吃完了,我们可以开始参观了吗?”她看了看时钟,心急地问。

看她一脸着急,他笑了笑,帮她披上一件薄外套,才说:“好,走吧,先带你去后花园赏花。”

“赏花?在这种黑漆漆的半夜?”她愣住。

“对,就在这黑漆漆的半夜。”他嘧着笑容,拉起她的手,往外走。

她跟着他跨出了别完的门,来到后花园后,整个人当场呆住。

后花园中由下而上打着明离的灯光,照着朵朵盛放的粉色花团,衬着叶影层层叠叠,艳粉中别有一番沉静的雅致。

“天哪!好美!原来夜里真的能赏花!”她欣喜地惊呼,浑然忘了病体未癒,兴奋地冲向花丛之中。

夜灯中花影婆娑,风摆曳着花枝;粉瓣如雨落下,她爱极地仰起脸,张开双臂,不停地笑着,激动莫名。

“太漂亮了……我从来没看过这种景致。”

他双手环胸,欣然看着她的反应。他认为平淡无奇的东西,透过她的眼看去,彷佛都变得新奇而美丽。

“这些灯……是你安排的?”她转头看他,感动地问。

他不语,只是扬了扬眉,彷佛在说,不是我还会有谁?

她心头一紧,眼中突然涌上水气。

有人肯这样为她费心做一件事,感觉真的好幸福。

“怎么了?我是要逗你开心的,怎么反而哭啦?”他调侃地低睨她一眼。

“没有啦……这是什么花?盛放得这么灿烂。”她撇过头,吸了吸鼻子,赶快转移了话题。

“不知道。”他从来不会去在意这种小事,薄宅里上千种花卉,谁会去管那些花叫什么?他只是觉得花长得挺好,想让她看看,才在下午吩咐仆人们架设好投射灯,好让她醒来时可以赏花。

“真可惜,我好想知道花名啊!这么美的花,我要记住它的名字,这样当我又回到地府时,就可以慢慢回想它们的美丽。”她伸手轻抚着一枝低垂的花枝,遗憾地低叹着。

“那我明天再帮你问问。”他随口应着。

她欣喜回头,感激不已。“谢谢你,敬言,真的谢谢你,你对我太好了。”

“当然要对你好,你是我的妻子啊!”他走近她,伸手摘下一朵花,轻轻插在她耳旁发际。

她怔住,瞪大眼睛望着他。

“嗯,很好看。”他低头欣赏着她的俏丽模样,赞许道。

“谢谢……”她不自在地模着耳际的那朵花,心头怦怦乱跳,既害羞,又有点害怕。

这么温柔的他,让人很不安。

“我之前都不知道别院后花园栽种的这些花在夏天会开得特别茂盛。”他环顾着眼前的花海,暗想,原来人们对于不在意的事,竟如此视而不见。

“你不是住这里吗?怎么会不知道?”她好奇地问。

“这别院很偏僻,要不是把你安置在这里,我很少过来。”

“你故意把我安置在偏僻的地方,是因为我是个痴呆的女人吗?”她敏感地看着他。

“是的。”他也不隐瞒,直接说:“因为薄家上上下下,全都反对我娶你。”

她心头微揪,早该想到,薄家宗主娶了个痴女,这根本是个家丑,是个耻辱,难怪他想把她藏起来。

“你的族人们……应该都很讨厌我吧?”

“不是讨厌,而是不能接受宗主夫人是个无心智的女人,失望之余,对你的态度不会太好,所以,白天虽有女仆和看护照顾你,但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和其他人有任何接触。”他提醒。

“白天……有人在照顾我吗?”她看着四周,一片宁静无声。

这些日子,每当她醒来时,就只看到薄敬言一个人,从未见过其他所谓的女仆和看护,看来薄敬言真的把她与其他人彻底隔离了。

“白天的你无法自理生活起居,一定得有人照顾,但一入夜,为了施法让你回魂,我就把她们全撤了。”

“哦……”她有些难过,白天的自己肯定非常惹人厌。

“虽然我已下了禁入令,但薄宅夜里都有人巡守,那些除厄师们对你特别有敌意,所以,我不在时,你就乖乖待在别院里,不要出来乱逛。”他叮嘱。

“你不在?你……会去哪里?”她扯住他的衣袖。

在这人间,他是她唯一熟识的人,一想到自己醒来见不到他,她就一阵心慌。

他看着她这依赖的小动作,眼中狡光一闪,顺手将她拥进怀中。

“有时我得出远门去除厄,这是我的工作,如果路途太远,多半得三天才会回家。放心,就算我不在,我也会请人按时点上我的符香,你每晚还是可以出现。但我不在家时,你一定得好好待在别院里,知道吗?”

两人突然的贴近,他的气息清晰可闻,让她心跳加快,僵着肩膀不敢乱动,只能拼命点头。

“知、知道了。”她结巴地说着,试图拉开与他的距离,但他却不放,反而直接搂紧她的腰,害她更加不知所措。

“怎么了?”他故意往她耳边吹气。

“没什么。”她敏感地缩了一下

“我们是夫妻,无缺,你必须早点习惯我的碰触。”他调侃着。

“可是……你之前说……我们之间不需要碰触,就连生小孩也……”她还记得他曾冷淡地说过,他想和她生小孩,却不必与她有肌肤之亲。

“之前是觉得没必要,但既然你说你想要体会人生的所有喜乐与苦痛,我觉得我有责任和义务帮助。”他低笑。

一开始,他的确只想义务性地提供精子,再取她的卵子,以代理孕母来制造两人的孩子,他认为这是最简单,也最方便的方法。

她给了他一世新的生命,他偿还她一脉子孙,两人虽是夫妻,但不见得要有肌肤接触,也不需要有感情。

但现在他却认为,或者陪她谈场小小的恋爱游戏也挺有趣的。

“这有什么相关吗?”她傻愣地问。

“人生最大的喜乐和痛苦,都源自于一个字:爱。”

“爱?”她睁大双眼。

“对,所以,你想品尝人生的所有滋味,只要爱一回就行了。

“和……谁爱一回?”她声问。

“除了我,你还有其他人选吗?夫人。”他嘲弄地笑着,以指尖轻抚着她的脸颊。

“但是你……你懂爱吗?”她月兑口反问,完全不知道自己这句话充满了挑衅。

气氛忽然凝结了一秒,他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

“爱这种事不需要懂,只要做就行了。”

他还没搞清楚他话中意涵,他已俯下头,覆住了她的双唇。

风似乎停了,四周的虫唧也静了,大地彷佛被什么魔咒封住,全都凝定了。

包括她的唿吸,她的心跳,还有她的思绪……

这是什么?这软软的重量,这温润的触觉,这害她动弹不得的魔法……究竟是什么?

他在她柔女敕甜美的唇瓣上不停轻吮,含弄着,厮磨着,以绝佳的吻技,回应她对他的质疑。

爱情这玩意儿,不就如此吗?要点浪漫,挑逗彼此的心思,让脑内一种叫做多巴胺的激素上升,然后陷入一种非理智的状态。

他在心中冷笑着,加强了吻的热力,轻易挑开她的双唇,撩拨她的小舌。

长孙无缺轻嘤一声,觉得自己快当场融化了。

她忍不住轻颤、晕眩,双腿虚软,完全忘了身在何处。

好半晌,他才放开她,低头笑问:“感觉如何?”

她张着被吻得更显鲜红欲滴的唇,呆愣地看着他,一时回不了神。

“无缺?”他拍拍她的脸。

她猛然惊醒,掩住自己的嘴,急急喘气,才发现她刚刚差点窒息了。

“干嘛这么吃惊?不喜欢我吻你吗?还是我吻得不够好?”他挑了挑眉。

“不是……我只是……下了一跳……而且……那个……就是……你这样……会不会……被我染病……”她小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只能冒出这些话。

“嗯,有可能哦。”他喘着笑意。

“那怎么办?你要不要……洗嘴巴……”她真的很担心。

“呵……”他忍不住笑出声。他这个“傻妻”实在很有意思。

“你笑什么?”她脸更红了。

“不过是一个吻,你就慌成这样,再继续下去,你怎么受得了?”

“继续下去?继续下去是什么?”她呆呆地反问。

他瞅了她一眼,笑着说:“以后你就会知道了。走吧,我带你四处看看。”说着,他握住她的手,缓缓绕过花树,沿着小径漫步。

她就这样被牵着往前,挨在他身边,芳心一片凌乱。

灼热的夏季,入夜后已稍感凉爽,空气一股暗香飘送,不知道是因为发烧的关系,还是那个热吻的影响向,她整个人有些轻飘飘的,像做梦一样。

像那个她在阴暗深沟底,偶尔会做的梦。

梦中,她和心爱的他在月下漫步。

那个他,有着高眺的身形,宽阔的肩膀,虽然她始终看不清他的脸,但那个他,总是紧扣着她的手,将她握得又牢又紧,彷佛永远都不会放开她……

就在她恍惚之中,他突然开口问:“无缺,你还记得,你偷了生死簿的事吗?”

“嗯。”她迷糊地应着。

“你为什么会去偷?又怎么知道自己能在生死薄里写字?”他边走边问,随兴得就像在聊天。

“那是……一个老鬼奴告诉我的。”她喃喃地说。

“老鬼奴?他怎么对你说的?”他小心地提问。

“他告诉我,阎王的生死簿,只要沾了忘川的水就能在上头写字,如果我有办法偷出来,在上头写字,就能转生成人了。”她突然想起地府阴沟里那个老得比阎王还老的老鬼奴,从没有任何鬼知道他的年纪,也没有任何一只鬼奴比他还老。

但多亏了他,她才有成人的机会,才能站在这个地方赏花、漫步。

“只要沾了忘川的水,就能在生死簿上写字?谁都可以吗?”薄敬言拧着双眉,完全不信。

生死簿或许有足够法力的人都能打开,可是,能在上头书写的,从来就只有阎王一人而已,这也是为何他亲眼看见她在上头划掉他名字时如此震惊。

“我不太清楚,老鬼奴说这是秘密,他只对我一个人说,还说我一定可以。”

“他说你一定可以?”他心头微凛。

“是啊,他说我的欲念太强烈了,所以一定做得到。虽然我不太相信,可是我后来还是行动了,现在想想,胆子真的太大了。”

她自嘲。

这种事可不只是靠欲念和胆子大就办得到的,他心想。

“那你又如何偷出生死簿的?你一只小小表奴,怎么有办法溜进阎王殿偷书?”

“地府里有很多地道……只有老鬼奴知道,是他画地道给我看的。”

“一个老鬼奴知道这么多事?”他愈听愈奇。这老鬼奴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真的知道很多事,他很老了,比阎王还老。”

“比阎王还老吗?”他轻哼着。

如果那老鬼奴真的知道很多,那么,他应该会知道,别说一只小小的鬼奴,就连一般小表,只要一碰生死簿,就会被烧成灰烬。

老鬼奴到底是要帮她,还是害她?不,他应该要问的是——她是谁?

在成为鬼奴之前,她是谁?

他定定盯住长孙无缺,一脸深思。

“怎么了?”她不解地看着沉默的他。

“你在地府的黑暗阴沟里多久了?”

“很久很久了,从我有记忆以来,我就在那里了。”

“一直在那里吗?”

“是的,一直待在那里,也只能在那里,这一世结束,可能又要回去了……”她看着一旁的水池,想起了地府那幽晦腐败的沟水,不禁微微战栗。

他伸手将她拉进怀中,双手环拥住她,轻声安抚:“别担心,我与你结婚,就是要让你在人世结缘,一旦缘系上了,你就能转入轮迥,不会再是只鬼奴了。”

“真的吗?”她怔愣着。

“是的,只要能在人世留下一些东西,这缘就能結成了。”

“可是……留下什么东西呢?”

他嘴角露出一抹难测的微笑,低头在她的发丝上轻轻一吻,才缓缓地说:“孩子。我们的孩子。”

“你不是想給她一个孩子,你要的,是她的血脉吧?”

此时此刻,薄宅又是一片寂静,薄敬言坐在别院的卧房内,看着沉睡中的长孙无缺,想起了戴天祈犀利的提问。

啧!有个太了解自己的朋友,是幸?还是不幸?

他嘲讽地低哼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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