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浑身大震,动弹不得。
千百年来,她第一次有了名字,也第一次,有人叫了她名字!
渺生。
原来,大师帮她取的这个名字,叫起来这么好听。
看她瞪眼发怔,他蹙眉,伸手模了一下她的脸,沉吟道:“怎么了?难道还没完全清醒?”
她一惊,急忙闪开,不安地问:“你……是谁?”
他扬了扬眉,自嘲地轻笑。“看来你不认得我了。也是,我这身躯壳,对你而言是陌生人。”
她拧着小脸,不懂他话中意思。
“我先自我介绍,我是你的丈夫,薄敬言。”他正色说。
“我的……丈丈?”她错愕。怎么?她几时成婚了?
“是啊,你的丈夫。”他再说一次。
“可是我……明明还在……”她下意识回头,却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间古朴典雅的中式厢房内,后面是一个四柱大床,床前的宽敞地面上,四周围着银色丝线,还有无数个烛火,而她,就被圈在正中央,坐在一个画着某种符咒的图腾上。
自称她丈夫的男人,就坐在她对面。
“这是什么地方?”她惊问。
“这是你投胎的阳世,是你这只鬼奴千年来切切渴望,不惜付出所有代价,不惜冒着魂飞魄散的危险偷走生死簿,干辛万苦求来的一世。”
他的回答令她骤然变色。
他知道她是鬼奴?知道她唯一的心愿就是成为人?知道她偷了生死薄……
“你……究竟是谁?”她颤抖地问。
“虚渺求生,缈生,你喜欢这个名字吗?”他笑问。
她瞠目结舌,久久发不出声音。
这个人是……这个人竟然是……
“我得谢谢你帮我划掉生死簿上的名字。”他由衷感谢。
“大师……?”她掩嘴惊呼。
他竟是薄少君!
“好久不见。”
“你……你……转生了?”她瞪大双眼看着他。
“是的。”
“可你要投胎的躯壳……”她记得,他将投的胎,是个痴呆女。
“多亏了你,是你救了我,你在生死簿的那一划,改变了我的命运。”他盯着她,缓缓地说:“反而是你,代我受苦了。”
她呆了呆,倏地想起了地府那一幕,想起了那本生死簿,以及……阎王的暴怒狂吼——
你就代替薄少君去投这个蠢胎吧!
一阵阵惊悚的战僳窜遍她全身,难道她……
“你转生为长孙家的千金,丰衣足食,什么都不缺,但你三魂少了一魂,已毫无智能、痴傻地活了二十五年。”
薄敬言直言。
痴呆?所以,她真的代替了薄少君,转生成了一个痴呆?她模着自己的脸,再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全身僵冷。
殷殷切切期盼,唯一一次成人的机会,却只能当个傻子。
酸楚凄苦的泪水瞬间从她眼眶迸出,滑落在她惊恐的小脸上。
如果她当时没划掉生死簿里他的名字……
如果她当时别去理会那该死的同情心,而写下自己的名字……
一念之间,竟是害苦了她自己。
“所以……我这一世就只能是个……是个……”她哽咽地说。
“别担心,有我在。我这不是帮你把遗落的一魂找回来了吗?”他说着,伸手轻轻捧住她的脸,以指尖拭去她的泪水。
她愕然愣住。
这个人……这个温柔俊雅又亲切和善的人……是那个她在地府遇见的,阴沉冷淡、浑身不带有一丝人气的薄少君吗?
“看,这是你二十五年来第一次清醒。”他对着她露出迷人的微笑。
清醒的她看起来顺眼多了,失智时的她,相比之下简直是个噩梦。
她怔怔地盯着他,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
男人不应该这样笑,因为,那是一种会让女人心碎的微笑啊!
“你救了我,所以,你的这一世,我会负责的。”他安抚地说。
“你会负责将我变得正常吗?”她急切地问。
“我试试,或者用符咒封住你的主魂,可以帮你定魂。”他沉吟着,起身跨出那道银绳圈,踱向窗边的平桌。
她起身,也想跟过去,但他突然回头轻喝:“别动,留在圈子里,别出来!”
“怎么了?”
“那是暂时镇住你主魂的符圈,一出来,你就会被拉回去。”他警告。
“回去哪里?”她愕然。
“阴阳交界。”
“你是指……那个又黑又冷又空无的……地方?”她睁大了双眼。
“嗯,主导你意识智能的主魂被困在那里了,我现在只是施法把你拉了出来,所以,乖乖留在符圈里。”他命令。
“难道……我只能一直留在这个……圈圈里面?”她惶恐地瞪着自己脚下的小圈子。
“别急,我会试着施法在你身上定魂,应该能让你正常。”他说着拿起一支桃心木毛笔,沾了珠砂,回到圈内,直接就要拉开她的白袍前襟。
她吓了一大跳,急急退开,大喊:“你做什么?”
“紧张什么?我是要帮你画符。”他淡淡地说。
“画符为什么要……月兑我衣服?”她揪紧了前襟。
“因为这定魂咒必须画在你身体上才行。”
“画在……我身上?”她美目圆睁。
“对,画在胸前,别浪费时间了,过来。”他走向她,伸出手。
胸前?那岂不是要被他看见……看见……
“等、等一下……啊!”她慌张地不停后退,不小心踩出了银网围起的区域,突然间,一股强大的吸力将她的魂吸出了躯壳。
“小心!”他急声厉喝,上前左手一勾,搂住她的腰,用力将她拉回圈内。
她跌进他怀中,离散的魂瞬间又回到躯体内,但这一下出魂入魂的撞击,已让她头晕目眩,脸色发白。
“已提醒你了,你还踩出去。”他不悦地责备。
“对、对不起……”她无力地道歉,但猛然发现自己就别在他胸膛上喘气,又急急忙忙地弹开,慌张地低喊:“我……很抱歉。”
他蹙眉,扣住她的手,将她拉近。“快把衣服月兑了,这符圈的法力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时间已不多了。”
她一惊,转头看向圈外那已烧了三分之二的一炷香。
“如果你不想又变回痴呆的女人,就听话。”他说着又想拉开她的白袍。
她按住他的手,小脸涨得通红。
“害羞什么?我们已经是夫妻了。”他失笑。
“真的吗?我们……真的成婚了?”她呐呐地问。
“是的,就在三天前。”
“三天前?”
他趁她发怔时,直接扯开白袍前襟,顿时,一片白女敕春光尽展眼前。
“啊!”她瑟缩了一下,下意识想以双手遮掩,但他严肃地扣住她碍事的细腕,提起桃木笔就在她两团如白玉般丰满圆润的双乳间画起符咒。
羞火从她双颊烧向了耳根,整张脸红透了底。可是,当她偷瞄他的表情,却见他一脸自在淡定,彷佛正在做一件很平常的事,完全没有因她的果程而有任何反应,就好像他并不把她当成女人,甚至,也没把她当成妻子。
这一刻,她清楚地发现,即使重新投了胎,即使换了个皮囊,眼前这个名叫薄敬言,声称是她丈夫的男人,骨子里仍是那个冷漠又无情的薄少君!
一股凉意涌现心中,脸颊的灼热也降了一大半,她说不上来内心那空荡的感觉是什么,只是微微怔愣着。
薄敬言迅速画好符咒,结了个手印,才收起笔说:“好了,穿好衣服,出来吧。”
她回过神,急忙拉好前襟,怯怯地问:“我……真的可以出去了吗?”
“嗯,来。”他向她伸出手。
迟疑了一秒后,她握住他的手,跨出了银圈。
一股莫名的冷颤一下子窜过全身,但这次,她的魂安稳地定在躯壳之内,并未月兑离,也没有黑暗来袭。
“看来我的符咒生效……”他审视着她,话到一半顿止,若有所思。
符咒有效,但为问他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她不解地抬起头,盯着高跳的他,这才发现,投胎后的“薄敬言”是个更加好看的男人,气质清逸,俊秀迷人,而且,出身似乎很好……
但她呢?她的长相、年纪呢?
“怎么?”他迎着她的打量。
“我想看看我自己。”
也微笑,将她带到一面镜子前。“你算是个美人。”
镜子中,一个身穿白袍的女子,小脸女敕白细致,五官清丽,一头黑髮又长又亮,看起来年纪也不大,正睁大黑亮的双眼回望她。
“这……是我?”她抚着自己陌生的脸庞,屏息而悸动。
在地府深渊当了几百年的鬼奴,她早就不记得自己的长相了,有什么样的眼睛,嘴巴,鼻子……全是一片模糊。
如今,这是她第一次成为人的模样,第一次……有了清楚而真实的脸孔!
而且,还是张漂亮得让她想哭的脸孔!
“是的,长孙无缺,今年二十五岁,长孙集团的千金,你有个令人称羡的家世背景。”
“可是……是个痴儿……”她凄楚地望着镜中正常的自己,心头一阵酸涩。
她难以想像,没有智能时的她会是什么模样。
“不止如此,若我没遇见你,十年后你家将破败落魄,到时你会从天堂堕入地狱,凄惨无比。这就是阎王的惩戒。”他沉声地补充。
“什么?”她瞪大双眼,脸色刷白。
薄敬言按住她的肩膀,正色说:“但你放心,有我在。我知道你代替我受苦了,也委屈了,因此,你这一生,就交给我来照应,我会想办法让你恢复正常,不会让你受任何伤害。”
她听得一怔,抬眼看着镜中的他,隐约听出了话中含义。“所以,你是为了还我人情,才和我成婚?”
“当然,这是我欠你的,否则,我此生的姻缘根本不是你,而你命中早已注定毫无姻缘,孤老一生。”
只是……还她人情?
她终于明白,他眼中的冷淡是怎么回事了。大师纯粹只是为了答谢她,才娶了痴呆的她。
“你我没有姻缘,你却娶了我,那你原来的姻缘怎么办?你这等于改变了命运……”她不安地问。
“那就改变吧!谁说人一定得照着既定的命运走呢?”他狂妄一笑。
她被这句话震住了。
是吗?命运不是不能改变的吗?
“生死簿注生死,却不能操纵我们的思想。阎王要你孤苦终老,无依无靠,那我就给你一个幸福的人生,甚至,也会给你子嗣。”他强悍地说。
“子嗣?你……是指……你要和我……生……生……”她错愕地转身看他,脸红结巴。
“对,生孩子。”
“但……我们之间又没有……有感情。”她慌张地涨红了脸。
“没感情也能生小孩啊,这都什么年代了。我提供精子,你提供卵子,我们根本不需要碰触,我们的孩子到时还可以由别的女人生出来呢!”他揶揄着。
“什么?由别人……生我们的小孩?”她大惊。
这是什么鬼时代?居然有这种荒唐的事?
“重点是,由你留下我们薄家的子孙,也算是薄家对你的报恩。”他执起她的手,真诚地说。
她更加愕然,抬头望着他。
“薄家?大师……你转世投胎的地方……还是原来的薄家?”
“没错,因缘际会,我回来继承了薄家的命脉,也继承了除厄师的法力,成为这一代薄家的宗主。”他说着拉着她,走出房门,来到长廊,望向廊外广阔的薄家园林。
“原来……这一世,你依然是个除厄师。”她喃喃低语,不知道薄少君转生为薄家的一份子,算不算也是命运的奇蹟。
难怪他有能力将她从黑暗中召唤回到她的躯壳,此番重生,他的法力想必更强了。
只是,阎王是否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结果?预料到薄少君的来生将是个强大的威胁,所以才千方百计想压制他,将他弄成一生痴呆?
他转头看她,又说:“这都多亏了你,缈生。所以,我会让你成为我孩子的母亲,从此你将成为薄家的一份子,你的命运也将与薄家紧紧连结在一起。”
她吗?成为薄家的一份子?这个传闻中妖鬼们最惧怕的除厄家族?
黑夜将尽,点点宫灯照映着楼宇翦影,隐约看得出这个佔地惊人的中式豪邸,气派中自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森然庄严。
所以,她会有个家,也不再是个孤伶的鬼奴了。
一股暖意自缈生心中缓缓升起,心中的埋怨顿时全消失了。薄少君其实可以不管她的,两人各自转生投胎,原本不会有交集,但他竟还找到她,甚至还娶了她。
扁凭这点,就够她感激万分了。
“谢谢你……大师……”她微微哽咽。
“叫我敬言吧,夫妻之间,不需要太客气。而且姓名也是种言咒,称唿姓名,可以增加灵能,对你我都好。”他轻笑。
“是……敬言。”她怯怯地说。
“那我就叫你无缺,这是个好名字,也是你这一世的标记。至于缈生……那是你的灵名,藏在心里,好好记住就行了。”
“好。”她领悟地点点头。
他盯着她,突然感叹:“有智能果然差很多,失智的你实在很令人伤脑筋。”
“是吗?那时的我……什么样子?”她迟疑地问。
“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他摇头。
“那我是不是以后都能变得正常了呢?我……不会再痴傻了吧?”她有些忐忑。
“希望如此,但是……”
“但是什么?”
他没回答,只是瞥了一眼她身后天际的微光,突然愣住。
因为,就在此时,她的魂似乎飘晃了一下。
“怎么了……”她不解地扬起脸看他,语音未歇,下一秒,一股冰寒吸力毫无预警地将她拔离躯壳。
“啊——!”她惊恐地大喊。
“无缺!”他急扣住她的手。
可是,他揪住的只是她的躯壳,她的主魂随着天光渐露,整个被吸回了那深幽的黑暗之中。
“敬……言……”她惊恐的唿声也急速被那团黑影吞没。
主魂抽离,她的身体剧烈抖了一下,接着软软地倒下。
他一把揽住她的腰,连忙扯开她的前襟,只见他画在她胸前的定魂符图还清晰存在,可是,她却消失了!
这是怎么回事?
定符咒专定主魂,以他的法力,从没有定不了的魂。除非主魂破散,或者,那一缕魂根本就不属于此生……
不属于此生!
想到此,他脸色大变,抬头望着东方已亮的天色,再转头瞪向她消逸的西方,心头震凛。
难道,渺生的主魂并未转生?
她,只是个鬼魂,而不是生魂?
怔愕中,天际已发白,怀里的长孙无缺也睁开了呆滞的眼睛,发出“呃呃”的声音。
他低头盯着她痴傻表情,这才明白,他的妻子,长孙无缺,其实只是横跨阴阳两界的……
半个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