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琉玉用原主所受的委屈来令陆东承感到愧疚,同时也暗喻她为何变了一个人。
人在种种磨难中岂能不变?就连他也变了,由一名捧着书苦读的书生变成手刃敌首的铁血男儿。
情势所逼,谁都会变的。
她自个儿若不立起来,能在一群豺狼的撕咬下活下来吗?
“娘,大胡子是我爹吗?”年哥儿板着一张脸,显得严肃,他静静地听着两人的对话,从中听出端倪。
反观莲姐儿一脸懵懂,好似听不懂大人们说的话。
“婉娘……”他看看儿子,又望向罗琉玉。
看看儿子脸上的纯真,又瞧着孩子他爹眼中的祈求和渴望,罗琉玉勉强的扯了嘴角,“是,他是你爹。”
“可我爹不是死了吗?”小脸上多了固执,他明明烧过纸,捧过牌位,亲眼看爹的棺木埋入土里。
“那是误会,他只是失踪了,可别人找不到他,就以为他死了。”
“那我爹真的没死?”年哥儿看着陆东承,表情拧成一团,犹豫着要不要认爹,他很苦恼,这大胡子居然是他爹。
“是的,别人弄错了,你爹没死,他现在回来了。”
“婉娘,多谢了。”她虽然坚持自己与他和离,但仍肯跟孩子承认他的身分。
“我不是为你,孩子们不该承受我们大人的恩怨,他要明事理,知廉耻,不要像他爹一样死皮赖脸。”她如今也想通了,他早就认出她了,却装出两人素不相识,以养伤为名赖着不走。
一听她提起自己死皮赖脸,陆东承面皮微红,“我也没你说的那样厚颜无耻,一来我真的需要一个落脚处藏身,二来,你们是我的妻小,我想守着你们,看看你们过得好不好……”
基于他的私心,他想和他们多相处一会儿。
在孩子长大的过程中,他从未有一天能陪伴他们,现在他的儿子会读书了,会像个小大人似的摇头晃脑的背书,女儿娇憨可爱,不怕生人,一双水汪汪眼瞅着他,就让他的心融化了。
还有妻子,比起以前的温婉,他其实更喜欢她如今的明艳大方,坚强自信,她看人时一双水眸盈盈亮,如月般皎洁明亮,彷佛要将黑暗照亮。
“爹。”
听到儿子喊他一声爹,话到一半的陆东承热泪盈眶,“嗯!年哥儿,爹回来了,爹对你们的亏欠太多太多了。”
“爹?哥哥,你为什么喊胡子叔叔爹……”
“他是爹。”年哥儿一副“我很忧伤,别打扰我”的神情,但看得出他还是很高兴有个爹,两眼晶晶亮。
“为什么于叔叔是我们的爹呢?我们原来的爹哪儿了。”她搞不清楚为何自己有两个爹。
“他就是原来的爹。”年哥儿很有耐心的解释,他是疼妹妹、会照顾妹妹的好哥哥。
“那于叔叔是谁的爹?”她又问。
“我们的。”他不是说过了,妹妹好笨。
“原来的爹和于叔叔是两个爹嘛!好复杂,莲姐儿记不住。”莲姐儿沮丧的扭着手指听着稚女敕的声音抱怨,当爹娘的忍不住为女儿的天真笑出声。
两人互视一眼,罗琉玉先若无其事的撇开脸,当没瞧见他眼底的笑意,陆东承则好笑她的故作无事。
“娘,莲姐儿是傻子吗?”明明是同一个人还说两个爹,她想要几个爹呀?
实在看不下去的年哥儿叹着气,暗暗思忖着要怎么让妹妹变聪明点,她这么单纯会被人骗的。
“莲姐儿不是傻子,哥哥坏。”小嘴一嘟,鼓起腮帮子,莲姐儿很生气的瞪着哥哥。
“本来就是,叫你读书你不读,只想着玩。”以后他一定要做个尽责的哥哥,督促妹妹用功。
“我……我有练字……”写了好多好多的大字,娘还打她手板子,说她偷懒,让人代劳。
娘好厉害,她都没说,娘为什么会知道?莲姐儿觉得被罚得很无辜,娘说五张大字,可是她交了还是被打。
“你那叫道士画符,根本不是字。”他每次都要看很久很久才能看出那是什么,横、撇、捺不分,全连在一起。
“哥哥——”她气得大吼。
年哥儿扮了个鬼脸,取笑她字不像字,鸡爪子捉不住笔。
“看来得为他们请个夫子了。”若有所思的陆东承抚着下颚,想着该请来当孩子的先生。
“你认为我教得不好?”她念的书比现今的每一个人都多,教出来的孩子将来肯定博学多闻。
看到妻子不快的神色,陆东承回过神想到孩子是谁教的,连忙补救道:“我是说,不希望你太累,家里家外都由你一人操持,我真的过意不去,想找个人为你分劳。”
“我也想当个富贵闲人,啥事不管的看花赏月,可是养了两个烧钱的病号,银子不够用,我日以继夜焚烧自己才攒够你们的药钱。”
一说到银子,陆东承二话不说的掏出一物,“婉娘,这些给你。”
“什么东西?”她瞅着他掏出用油布包着的东西,没去接。
“长房的私产。”若非二叔针对长房的恶意,他都忘了有这一物。
“长房的私产?”罗琉玉一听,忽觉手上之物沉得很,她不晓得该不该接下,毕竟她已非陆家媳妇。
看出她的犹豫,陆东承眼神放柔,“你就当替他们保管,娘生前原本要交给大嫂,他们才是长房长子,可大嫂以无子为由不肯收,这才交到我手中。”
也许大嫂那时已有预感二叔容不下她,因此做了离开的准备,她不想多担一份责任留人话柄。
“本来还有一些首饰、布料、珍品,我偷偷给了两个侄女,当她俩日后的嫁妆,就留下几张纸当个念想……”
这叫几张纸?
看着油布包着的一叠契纸,罗琉玉咋舌的扶额,只觉得头痛,这是房契、地契、数一数有十数间铺子,三座庄子、两座庄圜,良田百顷,还有一座茶园……
婆婆于氏是江南人氏,因此除了少数铺子和田地在京城外,余下皆在湖广一带,只要不遭灾便获利甚丰。
一下子暴富,她没有被财富冲昏头的喜色,反而眉头深锁,想着这些私产,她上哪来的精力打理?
自家亲娘给的庄子不大不小,她看管起来游刃有余,自给自足还有余粮,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足以养活一大家子人,可是陆家长房的私产多过数十倍,又分散过广,她就算有心也无力去管理,从京城到江南往返一趟要几个月,她光是坐马车就颠个半死,哪有余力查帐?看看先前的蔡庄头就知道,主家没心力管,地里的收成就被庄头私下吞了。
“还有这印章也给你,你随时可以在天下钱庄提领,至于有多少银子我不知情,各地的收入会直接存入当地的钱庄,再由分号缴交京城总号。”他一直征战在外,领的是俸禄,开销不大,自是不会动用钱庄的银子。
“你把这个也给我?”她有种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的感觉,还来不及喜悦就先晕头转向,眼冒金星。
他露齿一笑,俊目清朗,少了胡子的面容清逸俊美,一瞬间让人看傻了眼。“男主外、女主内,你是我的妻子,不给你还能给谁?”
“我不是。”他们和离了。
显然的,陆东承不在意,在他心中,他们还是夫妻,虽然在热孝中匆忙成亲,可也拜过堂,入了洞房。
“婉娘,我们要为这点小事争执不下吗?”他抱起女儿坐在大腿上,搔着她胳肢窝逗她咯咯笑。
“这是一大笔银子,不是零星碎银。”这是责任,重到她两肩扛不起。
“我相信你。”都是身外之物何足挂齿?读书人视金钱如粪土,即使他已是满手血腥的武将,骨子里还是文人的风骨,不为五斗米折腰。
一句“我相信你”,让本想推托的罗琉玉心中微微一动,看着前夫的眼里多了脉脉流动的光亮,“好吧!我替你管着,缺银子再朝我伸手。”
“不会再说银子不够用了?”他调侃。
“难说,若你二叔又想朝我身上打主意,恐怕再多的银两也填不满他的无底,洞。”陆建生虽双腿已残,可不表示他没办法再来找麻烦,只要她过得比他好,他总会想到名目要钱,甚至强取豪夺。
一提到陆建生,陆东承脸上的笑意就淡了。“他搭上六皇子了,这一次我夜探将军府发现他们有所勾结,青衣暗卫便是六皇子的人,他们利用将军府的地牢囚禁人。”
“被囚禁的就是你背回来的那个?”以她多年办案的经验一看便知那是遭受刑求的人,全身上下都有鞭打、凌虐的痕迹。
“是,他叫江半壁,是我的同窗。”他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不想多谈。
“只是同窗而已?”她目露疑问。
“其他的我不好多提。”六皇子的人还在找人,江半壁的身分不能泄露出去。
罗琉玉冷笑的轻轻一哼,“有什么不能知道的,他待在我这儿就已经拖累我了,若是我一无所知,一旦有事发生,我要做何反应?你要我闭目等死,还是推你们去送死?”
“婉娘,知道越少越安全……”他是为了她好。
她一啐,“别用这一套哄三岁孩子的话哄我,我藏匿你们还能置身事外吗?要是别人真找上门,我和孩子只有粉身碎骨的分。”
“娘,我四岁了。”莲姐儿插话道。哄她好了,她很好哄,只要给她糖吃,她就会很乖很乖,不吵不闹的听话。
“莲姐儿乖,大人说话,你不要插嘴。”罗琉玉将女儿抱走,让她和儿子玩翻花绳。
莲姐儿一有玩的就安静了,倒是年哥儿虽然陪着妹妹玩,目光不时瞟向爹娘,想偷听大释人们在说什?
“没那么严重,你小题大作了,我们一路走来都很小心,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在躲人方面,他已经成精了。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你可是从青衣暗卫手中抢人,你又说那是六皇子的人,一旦和皇家扯上关系都没好事,我只是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螳臂挡车的事我不会做。”做人要有自知之明,别想着蚍蜉撼树。
陆东承很后悔把六皇子的事说出来,若是妻子知晓他出事也与六皇子有关,会不会直接将他扫地出门?
为了孩子和庄子里的安危,她很可能会亲自一脚踹向他,叫他滚。
“于谨之……不,陆东承,你要想清楚自己是在谁的地盘上,就算你是孩子的爹,只要你做的事危害到我们,我会面不改色的将你交出去,你千万不要怨我。”天好地好,自己最好,人若无私,那是圣人,世上做得到的有几人。现在在她心中最重要的,就是保护好自己和两个孩子。
丙然,狠心的女人,陆东承脸微黑,看着一双正在玩耍的儿女,“江半壁是三皇子的人。”
“他是很重要的人物?”
又是和皇家相关,这么老套路的事可不可以别再来?
罢穿越来的时候,她以为自己是上吊自杀的可怜妇人,在她穿越后总能好过一些,就算最后沦为和离妇人,她也不会饿死自己,没有金手指她也能种田,至少不挨饿总有翻身的一天。
可是老天待她不薄,给了她神奇疗效的灵液,又买了二牛、四喜这样力大无穷的下人,意外能打、身手不凡的三桐,她真的很满足了,平平淡淡的当一辈子农妇也好。
只是打雷总得下雨,风风雨雨随之而来,上山吸芬多精捡到受伤的“前夫”,然后楣运盖顶似的引来横行霸道的陆建生,她无意与人结仇,结果陆建生的背后站的却是六皇子。
扁是这一座大山就够他们受了,还来个三皇子,皇子相争,死得最快的就是跑龙套的闲杂人等。
“左臂右膀。”举足轻重。
她一听,面色微变,“陆东承,你是衰神上身吗?为什么招惹的都是我们惹不起的天级贵人?”俗话说神仙打架,小表遭殃,他不知道吗?
“可不是我去招惹,都是他们自己找上门的。”他也不想扯进储君之争,一心为忠君驰骋沙场,偏偏挡了别人的路,成了别人急欲铲平的小石子。
陆东承想到枉死的父兄,他们至死都不晓得这是别人布置好的陷讲,带着弟兄们走入死亡之渊。
人如棋,受人摆布,那些矜贵皇子以江山为筹码,天下是棋盘,走一局锦绣河山,棋子是可以舍弃的,下棋的人轻轻一落子,多少人哀嚎悲叹。
“那你接下来要怎么做,先正名还是回将军府?”她替他考虑起后路,他总要“活”过来,不然当个死人没名没分,亡灵一般。
“我想先把我未死的事散布出去,透过三皇子的牵线直接面圣。”他要请皇上将虎威将军的追封收回,他原就不在意这个封赐,他志在士林。
“三皇子肯帮这个忙?”无利可图的事没人敢犯忌讳,听说皇上向来多疑,最忌皇子与臣下交好。
她爹也是因此被流放,因为皇上不是自己打下天下,更多是运气所致,最怕听见人家道他不是真龙,陈太傅就是说了一句大实话—要不是你的兄弟都死光了,你也坐不上皇位。
这句话直戳皇上心窝,皇上盛怒之下就让陈太傅一家子都遭罪。
“江半壁。”
罗琉玉懂了,于江半壁而言,陆东承对他有救命之恩,举手之劳何足挂心。“然后呢,回将军府?”
有亲寻亲,无亲攀亲,树要够大棵的才能攀。
陆东承目光一深,转瞬又眼波柔和,“我会先拿回和离书,申请注销,因为叔父之意非我所愿。”
“无赖。”她一斥,满面怒色。
好不容易才从婚姻的浑水中月兑身,她对自由的生活十分满意,虽然无亲无戚,可也省了令人厌烦的人情往来,她就是自己的祖宗,不用看人脸色。
而这个不要脸的居然还要拉她下水,非要坏了她的好日子。
“夫妻本是连理枝,共效于飞,比翼成双,新婚之夜为夫的许下不离不弃的誓言,要陪我走到老的人是你。”老伴、老伴,两鬓霜白依然为伴,他愿执手一生,共偕白首。
“放手。”
他将手覆于她手背上,轻轻握起,涨红脸的罗琉玉气得甩手,可是没能甩掉,她莫名的心慌,气悩之余又有一丝不甘心的羞意。
“不放。”他笑着。
“陆东承,你有本事了,竟然欺负女人。”甩不开她索性不甩了,和他大眼瞪小眼,比谁眼睛大。
“我只欺负自己的媳妇。”他笑得更开怀,十足的痞子样,稍一使力便将人拉入怀中。
她一哼,眼波溜转道:“莲姐儿,你爹要带你骑大马,还不快过来。”
“好!骑大马、骑大马,我要骑得高高的,大胡子爹爹快抱我,莲姐儿要长高。”
看着女儿像爆竹一样的冲过来,被摆了一道的陆东承只好松开手,为之失笑地抱起女儿,往肩上一放,他无声地启唇道——狡猾的女人,让你得逞一回。
她回一句——我不狡猾,这叫机智。说完,又朝儿子喊,“年哥儿,要不要骑大马?”
“娘,我……我长大了。”他眼中有着跃跃欲试,从出生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被父亲抱是什么感觉。
“你长再大也是你爹的儿子,他还没老到背不动你。快来,和妹妹一起把你爹压成老头子。”罗琉玉一招手。
年哥儿羞涩的跑过来,抬头看着比他高大好多的男人。
“来,你们还小,压不垮爹。”陆东承单手一提,就将儿子举高放在肩头。
“啊!爹,好高……”年哥儿兴奋得两眼发亮。
“走,我们到外面去,马要跑了,小子、小丫头捉紧了,要飞起来了……”
看着爹亲带着孩子在前院玩耍,一个个比尖叫声似大声叫吼,罗琉玉不禁露出浅浅笑容,觉得这天伦之乐的情景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