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冬儿拈了一块绿豆糕,感受了下手指上的些微油腻,放进嘴里,香甜又浓郁的口感令她圆溜溜的大眼都眯了起来,露出了一记满足的笑容。
京城的绿豆糕一向不放油,吃起来总是干巴巴,这次隔壁的吏部尚书巡视两浙农事,带回来南方的绿豆糕,送了几盒给归远侯府,其中添了猪油,拿起来厚重,吃起来细腻,非常对向冬儿的胃口,让她吃了一个又一个。
李嬷嬷在旁看着自家小姐那副毫不节制的吃法,只在心里干着急,却又不知怎么阻止。旁人只道归远侯府的大房孙女向冬儿迷糊天真,见了谁都笑容可掬,傻里傻气很好哄骗。但身为向冬儿的教养嬷嬷,李嬷嬷知道小姐其实是个死心眼儿,认准的事就很难改变,虽然不会正面反抗,拐个弯儿她也要达成目标,就像这绿豆糕,现在不准她吃,三更半夜当贼闯灶房这等事她都干得出来。
“小姐,你还真有心情吃,前头正在讨论晋王府来替世子求亲的事,包不准那二房的闵氏就把你卖了呢!”李嬷嬷无奈说道。
“晋王府来求亲,又没说求的是谁,归远侯府不止我一个女儿家,婶娘自己就两个女儿啊!何况华姊姊是长姊,论长幼也该是她先成亲。”向冬儿的五官俏丽,脸蛋儿微圆,眼儿也圆,因而气质显得娇憨。
她绝不是那种令人惊艳的绝世美女,但光是吃得满足的表情便显露可爱娇美,是极为讨喜的面相,可如此一派天真的作态,却总让李嬷嬷操碎了心。
话要从归远侯府的现况说起。
当今的归远侯已经六十许,长年卧病在床早就不问世事,偏偏这归远侯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当年是凭先祖功勋得来的爵位,若他亡故,子孙要袭爵就必须降爵,所以府里众人拼了命地将他一条老命吊着,勉强维持侯府的地位。
遍远侯的妻子与儿子、儿媳,因为一次意外过世,留下了今年刚及笄的嫡孙女向冬儿。
妻子死后,归远侯将小妾吴氏扶正,吴氏之子向裕便顺理成章从庶子变成嫡次子,二房在侯爷倒下后,成为侯府真正当家作主的人。
向裕任刑部郎中,小小五品官刚好沾上早朝得见龙颜的边,但才能平庸升迁无望;向裕的妻子闵氏是小户人家出身,想不到丈夫一朝翻身,她便顺势接掌了侯府中馈,有两女,十六岁的向春华与十三岁的次女向春樱,无子是她一直以来的遗憾。
也因为侯府的第三代没个男丁,闵氏善妒又不许向裕纳妾,便想着日后让其中一个女儿招赘,而向冬儿这个大房孤女就成了吴氏及闵氏的眼中钉,深怕她出嫁后拿走侯府什么。
事实上,向冬儿的生母是淮阴一带首富柳家之女,嫁妆丰厚,当年也是靠这些嫁入侯府。如今人死茶凉,留下的嫁妆依律该给向冬儿,但全被闵氏扣住,收归己用。
入不敷出的侯府至今仍能过着奢华的生活,向冬儿母亲的嫁妆可以说功不可没。
至于向冬儿,住在侯府最偏远的角落,生活起居没有丫鬟服侍,只留了一个忠心耿耿的李嬷嬷,还是当年大房还在时向冬儿的父亲为她在皇宫求来的教养嬷嬷,身契是在向冬儿手上,所以二房才拿李嬷嬷没办法,否则向冬儿可能连这最后一个陪伴的人都没有。
身为大房嫡长孙女没有月例,每年发新衣布匹首饰都没她的分,平时吃的也都是些简陋的膳食,只有像这次的绿豆糕实在太多,府里几个主子吃不完,才轮得到她。
向春华与向春樱因为闵氏的影响,对向冬儿也是百般刁难陷害,然而即使过着这般艰苦的日子,向冬儿仍是镇日笑脸迎人,被欺负辱骂也不反抗。
每每李嬷嬷觉得向冬儿就快被收拾得惨兮兮,急得跳脚时,总会发生一些事让向冬儿逃过一劫,甚至她本人都莫名其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或许就是因为她这般逆天的好运,才能安然在这个充满恶意的归远侯府里活到现在吧?
不过这次晋王府求亲,李嬷嬷真心觉得向冬儿逃不过。
“小姐,晋王世子雍昊渊的恶名你也知道,原本是乘龙佳婿的人选之一,领兵打仗战功赫赫,样貌也是英伟挺拔,偏偏两年前在北地战场上受了伤,瘸了双腿,之后性格就得残暴不仁,听说王府的下人只是做事慢了一点、说错一句话,就动辄被他打杀,京里的贵女根本没有人敢嫁过去……”
她叹了口气,疼惜地看着正吃得欢快的向冬儿。“堂堂亲王府会来咱们这败落的归远侯府求亲,想来也是没有办法,特意仗势欺人来了。嫁过去必讨不了好,运气不好说不定转眼就被世子给宰了,小命都没了,想哭都找不到人哭啊!”
明明是这么讨喜,这么乖巧的娃儿啊!为何如此命苦,要搭上这么自私恶毒的一家人呢?李嬷嬷心酸地想。
向冬儿突然抬起头,正色说道:“嬷嬷,我运气一向很好,不会被宰了的。”
李嬷嬷差点没背过气去,“傻小姐啊,你的人生只求活着就好吗?不是应该希望夫妻和美,平安顺遂?嫁给那样一个人,人生就全毁了啊……”
“可是如果祖母和婶娘硬要把这桩婚事说给我,我能拒绝吗?”
被向冬儿这么一反问,李嬷嬷语窒了。
咽下最后一口绿豆糕,向冬儿终于不舍地阖上了食盒。
尚书府精美的食盒摆在她房里斑驳的木桌上很是突兀,跟整个房间都不搭轧,她突发奇想地问道:“嬷嬷,你觉得晋王府会有像我们住的这么简陋的房间吗?”
李嬷嬷不由环视了房里一圈,家具不是缺脚断手就是刻痕斑斑,梳妆台上的铜镜磨得都快看不见脸。糊窗的纸还是以前侯爷拟稿废弃不用的废纸,贴好刷上桐油,如今都破了好几个洞也没人来补,冬天风灌进来冷飕飕的,那件已经睡了好几年的棉被,棉球纠结,根本就不保暖。
包不用说房里的主梁柱都被蛀虫蛀蚀得差不多了,就靠个木壳子撑着,估计轻轻一撞,这房间就塌了。
李嬷嬷摇摇头,“不可能,就算连王府的下人房恐怕都比小姐你的房间好些。”
向冬儿点点头,“那王府也有绿豆糕可以吃吗?”
李嬷嬷险些没翻白眼。“王府什么都有的吃,不管是口味还是分量,一定也比咱们苛刻的侯府要好得多。”
“所以啦,嫁过去有什么不好?侯府供我们一日两膳,都是素菜,偶尔才有些肉沫子。我今儿个去厨房领食盒时看到厨娘们正在准备烤鸡,让大姊和三妹晚膳加菜呢!我都快忘了烤鸡是什么味道了。”向冬儿开始幻想着那黄澄澄的鸡皮泛着油光,鸡汁一滴滴地滑落,口水都快流出来。
“小姐,但那晋王世子可是会杀人的!”李嬷嬷急道。
向冬儿居然笑了起来,似乎嫁给一个恶魔般的人,丝毫影响不了她的食欲。“他不是双腿瘸了吗?他要杀我,我还不会跑?”
还真有点道理,李嬷嬷再次说不上话。她想,对于这样一桩亲事,小姐看得如此豁达,莫非胸有丘壑?
只不过,明明正经八百的在讨论她的婚事,这丫头关心的却是绿豆糕还有烤鸡,李嬷嬷忍不住又幽幽地长叹口气。
她真的想太多了,这根本已经傻到没心没肺了……
此时,正厅里对于晋王府提亲之事似乎有了结果,派了丫鬟来后院请向冬儿到正厅去,向冬儿整了整朴素的衣裙,在李嬷嬷担忧的目光中随丫鬟去了。
遍远侯府虽不算显赫,但府邸却是先皇赐的,位于京中最好的地段之一,占地宽广,从向冬儿的住处到最前面的正厅,也需走约莫近两刻钟的时间。
侯府的建筑并非雕梁画栋,反而相当简单朴实。方砖铺地,青石作阶,入门的影壁没有雕刻,只是抹灰;房舍抱柱上的楹联都磨得看不到了,也未涂新;门簪、门头没有任何雕饰镶嵌,光秃秃一片;更别说院子里的花木都是便宜的树种,就像山里随便挖来移植的……
事实上是府里没有银子,请不起高明的工匠和花匠,但对外总称侯爷喜欢古朴简约,保全了他的面子。
向冬儿走进正厅时,厅里有吴氏、闵氏以及向春华、向春樱两姊妹,已不见晋王府的人。
看着她一身棉布衣裙,料子甚至还比不上身旁的下人,吴氏就先皱起了眉,其余人等只是冷笑,不发一语。
不过向冬儿发型倒是讨喜,让李嬷嬷梳了个双丫髻,绾了两条丝带随风飘逸,凸显了她的娇俏可爱。
相对于向春华、向春樱姊妹俩那一身的绫罗绸缎,还有头上闪闪发光的金钗,向冬儿显得黯淡许多,可是她的笑容却意外地平衡了这种差距,让布裙荆钗的她,在众人不怀好意的注视中显得无比从容,有模有样地行了礼。
坐在主位上的吴氏以及一旁的闵氏一直不先开口,原本想用气势压一压这小丫头,现在却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毫无施力之处,难受得令人想吐血。
晋王府的求亲,若在世子雍昊渊风头正盛、身强体健时,那绝对是打着灯笼都求不来的佳婿,可是现在世子已残,晋王府找不到大家闺秀嫁给他,便威逼利诱归远侯府,硬要替晋王世子定下一门亲,方才那来人之嚣张霸道,只差没挑明了说,反正你们侯府就是女儿多,随便一个嫁过来就是了。
按习俗是长女该先嫁,才能轮到妹妹们,但闵氏怎么也舍不得让自己亲生女儿去受苦。于是与吴氏商讨过后,认为牺牲一个向冬儿去巴结位高权重的晋王府,不失为一桩好买卖。
就算向冬儿被雍昊渊打死了也没人会心疼,可是若借此与王府沾亲带故,对日渐败落的归远侯府也能帮衬一点。
“冬姐儿,你过来。”吴氏朝向冬儿招招手,直到人走近了,上下打量一下,才微微点头。“你今年及笄,也不小了,府里帮你谈了一门亲事,对方是晋王世子,那可是高门显贵,你能嫁过去算是高攀了,今天开始你就别出门了,专心在家中备嫁,你的嫁妆府里会为你准备好……”
在吴氏不带任何感情、平铺直述地说着关于这桩婚事时,向冬儿眨着圆圆的眼,冷不防冒出一句。“祖母,听说晋王世子瘸了双腿吧?”
吴氏说得正顺,硬生生被向冬儿打断,还是这么尖锐的问题,她不由心生不快。“瘸了双腿怎么了?你父亲又没有功名,那晋王世子可是有战功的,正二品的龙虎将军,说不定以后你还成了晋王妃……”
“还有那个晋王世子,听说脾气暴躁,杀人如麻?”向冬儿又好奇问道。
吴氏已经皱起眉了。“富贵人家的子弟,都有些脾性,什么杀人如麻说不定是外头夸大的,你不必在意。他是当将军的人,有点血腥气在才显得出男子气概,你心里明白就好。”
“所以这是一桩好亲事?”向冬儿似乎一脸懵懂。
吴氏点了点头,脸色终于缓和了些。“当然是好亲事。”
向冬儿突然双眼放光,一脸惊喜地道:“既然是好亲事,那自然是要给大姊啊!”
向春华吓了一跳,像是不知怎么话锋会朝着她来,她恶狠狠地瞪了向冬儿一眼,急忙转身向闵氏求助。
闵氏闻言暴怒,一拍桌子。“混帐,你在说什么?”
向冬儿像是被她吓到了,一脸无辜。“婶娘你不是一再强调,只要是好的都轮不到我,一定要先给大姊和三妹吗?既然这是桩好亲事,当然要让大姊嫁过去才是,都说长姊为先,怎么能让我占了啊。”
“你……”亏待他人还被说得如此坦白,闵氏面子上有些过不去,啐了一声。“这件事不一样。”
吴氏倒不知道闵氏私底下说得这么刻薄难听,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其实这个媳妇她也没多喜欢,当初因为向裕只是庶子,所以才挑了一个小辟之女,不过等向裕成了嫡子,吴氏又觉得闵氏小家子气配不上向裕了。
只是如今府里都靠向裕支撑,闵氏又掌着家,有时受了苛待,就连吴氏也只能忍气吞声,现在看她居然被府里最傻气的向冬儿给噎着了,吴氏乐得袖手旁观。
“怎么会不一样呢?”向冬儿越发迷糊。“是祖母说的,晋王世子有战功,嫁过去是我们高攀了……”
闵氏脸色很是难看,“晋王世子那脾气……华姐儿那么娇弱,怎么受得了?”
“有点血腥气才有男子气概啊,”向冬儿笑嘻嘻的重复着吴氏说的话,还朝向春华眨了眨眼,“以后会变成晋王妃喔。”
“向冬儿,你不要胡说八道!”向春华原本只想来看热闹,顺便嘲笑一下向冬儿,现在看向冬儿竟把亲事推到自己头上,不由急得大骂。“要嫁给一个瘸子,还要小心随时被人打杀,你去就好了,干么扯上我?”
“是祖母说的啊,又不是我说的。以前不管什么,婶娘都说长姊为先啊……”向冬儿嗫嚅着,好不可怜。
“不用多说了!”要不是自持身分,闵氏简直想一掌搧去,“冬姐儿,总之这桩婚事就是你嫁过去了,其余不必多说。”
“我明白了。”向冬儿一脸恍然大悟,“所以平常有什么好吃好喝好玩的,就是长姊为先,然后嫁给一个瘸子,还要小心随时被人打杀,什么长姊为先就不用管了,这样没错吧?”
闵氏被说得一张脸涨红,简直气炸了,这种事是可以拿到明面上来说的吗?这丫头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向冬儿又高兴地一拍手,“难得也有我明白的事,明儿个我就和街上的小花说去。”
“不准说!”闵氏都要尖叫了。
身为侯府大房嫡孙女,向冬儿交往的却都是些市井小民,传起闲话可是比飞鸽传书还快,保证早上话一出去,下午全京城都知道她如何苛待大房兄嫂的孤女。
“可是都是你们说的啊。”向冬儿很是无奈,脑袋怎么也转不过来。“祖母说这是一桩好亲事,然后婶娘又说凡事长姊先,但现在却是我出嫁,我都迷糊了啊!这不弄清楚,我怎么敢随便嫁人?到时候犯了什么忌讳,害得大姊嫁不出去怎么办?说不定小花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闵氏瞧她当真一副随时准备出门问清楚的模样,不由恨得牙痒痒的,硬是把这股火气压下来,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说道:“冬姐儿,我再和你说一次,你听清楚了,凡事长姊占先,大体上是没错的,可是事情总有例外,咱们侯府没有这么迂腐,你祖母和我都怜惜你年幼失亲,所以有了这么一桩好亲事,就赶忙着替你答应了,你是大房嫡女,先出嫁也是说的过去的,以后甭再提什么长姊为先,只要是华姐儿有的,你也会有。”
反正晋王府那头说了,尽快完婚,只要再忍耐这丫头一阵子,安抚好她的情绪,把眼前这段时间糊弄过去,免得这丫头出门乱说,否则弄个不好真会影响以后华姐儿的婚事。
“婶娘,你说真的?大姊有的,我也会有?”向冬儿睁大了眼,好像只听到这一句。
向春华不依地想说些什么,闵氏眼捷手快地握住女儿的手,忙不迭接下向冬儿的话,“对对对,她有的你都有,所以你放心嫁吧!”
话都说成这样了,向冬儿终于恢复笑容,而且笑得益发灿烂。
“婶娘,所以今儿个晚膳,我也能有一只烤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