迸话说,打草惊蛇。不打草,草丛里的蛇怎么会因惊慌失措而纷纷往外逃呢?它们也想逃命。
捕蛇人以逸待劳,蛇头一冒出先捉七寸,蛇想逃也逃不掉,一一受缚,等着被炖成一锅蛇羹。
于香檀的计划便是打草惊蛇,既然柳笑风身上的毒全解了,他们还有医术出神入化的林芷娘准备的各种药品,解毒丹、止血散、起死回生丸、九转金丹……每一样都千金难觅,有足够的后盾与人一搏。
不管刀里来、火里去,或是暗杀、下毒,以他二人的脑子还是能预做提防的。
因此新婚的小俩口像是掉入蜜罐里,以养病为由在自个院子看书、作画,还搭了个花棚架,在架子底下弄了秋千,秋千一动,缠着秋千的花蔓便会掉下一朵朵小花,秋千荡得越高,轻快的银铃笑声便传得越远,令过往之人都忍不住好奇驻足。
除了事务繁多的柳向天不在意还乐见其成外,其他人都坐不住了,心里发痒,想进去看看小俩口过得如何,明明是用药吊着的病秧子,怎么会过得这么欢乐,难道他真死不了?
原本过门的隔日要敬茶认亲,谁知硬生生拖了五天,等着如意院传出少城主能下床了的消息,恨到老了好几岁的顾云烟才开始张罗,把一府老小亲众喊到大厅。
不过人都到齐了,小夫妻还没到来,一连催了好几回才姗姗来迟,两人你侬我侬的相依偎。
一入内,尚未向各位长辈行礼,一脸困色的于香檀忍不住打了哈欠,堂内的众人见状,形色各异,纷纷露出鄙夷、讶异的神情,心里想着这新妇没规矩,太过失态。
只是人家的夫婿并未说什么,还一脸宠爱,别人也不好开这个口,只好默然地看两人走近。
毕竟没人愿意出头做坏人,柳笑风虽然身子弱,但脾气不小,他冷眸一扫还是十分吓人,上有长公主祖母宠着、城主护着,下为三兄弟之首,长房嫡子,实为城主府中一霸。
就连顾云烟也得让着,不敢正面招惹他,因为他一发怒六亲不认,谁一靠近谁遭殃,他曾活活打死一头熊,别小看将死之人,反扑之力能血流成河。
“还没睡醒吗?都日正当中了。”见不惯她那份慵懒姿态,忍不住的顾云烟率先出刀。
“是没睡够,我叫她再睡一会,可她说敬茶不能迟到,催着我起身。”柳笑风笑得无奈,好似拿妻子没辙,他想宠着她,她却惦记着敬茶,叫他难做人。
彼云烟嘴角一抽,将心底的不满藏好。“我问的是你媳妇,你一个大男人怎好替她开口。”
“她不是困吗?脑子浑浑噩噩的,我代她回答也一样,我们是夫妻。”他摆明着宠妻,要众人明白点,别刁难他的妻子,谁要让她受气,他让谁过不了冬。
“哪能一样,夫是天,妻为卑,对于丈夫当妻子的得敬着,不能爬到头上撒野。”她以婆母的身分教媳妇夫妻之道。
还没上茶,顾云烟已端起婆婆的谱给下马威,让新妇知晓府里是谁做主,她若懂事才有好果子吃,否则别怪她只认规矩不讲情面,错了她就教到没错为止。
而所谓的“懂事”指的是对婆婆要尊着、敬着,事事听从,婆婆说什么就做什么,不准顶嘴。
不过光是顶嘴这一项于香檀就做不到,因为她独立自主惯了,很有主见,不喜欢听命行事。
“不爬头上,那爬身上可行?我可爱死了她玲珑身躯所带来的香味。”柳笑风眼带笑意,说着令人面红耳臊的话。
那股得意劲,在场的男人都听出其中含意,不免露出“我知、我知”的暧昧微笑,意味深长的瞄了新媳妇一眼。
睡眠不足的于香檀原本有点迷迷糊糊,一听细细碎碎的低笑声,她不敢迷糊了,用力抬了自己一下保持清醒,同时也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侧的丈夫,要他别说些把人往沟里带的歪话。
他的一句话,她的名声就毁了,还辩白不了,夫妻房里的事夫妻最清楚,他说什么别人就信什么,她百口莫辩。
“胡说什么,还不敬茶。”柳向天咳了两声,看到儿子神清气爽、红光满面,他不由得笑容满面。
“是她先说我媳妇的,我不过回个两句而已。”柳笑风笑不及眼,牵着妻子的手走向前。说好了护着就护着,大丈夫一言九鼎。
“嗯哼!我还说不得了。”到底谁是婆婆,她还得给媳妇端水、捧脚不成。
彼云烟面色不悦的一哼,在丈夫面前倒是不敢太拿乔,但是也表现出新媳妇不得她喜爱,可见日后婆媳的相处不会太和睦。
“少说两句,还敬不敬茶了?”一家之主不给情面的斥了一声,眼神连一眼都没看向顾云烟。
“……”今天你不给面子,明日看我如何“教”媳妇,这口气她咽不下。
柳笑风前两日已带着妻子拜见过祖母,也喝过孙媳妇的茶,柳老夫人给的那份见面礼着实贵重,把于香檀吓得差点不敢收,是柳笑风在旁边劝她收下,那是祖母对她的疼惜,她才惊吓不已的收着。
因此今日的敬茶柳老夫人就不来了,对外的说法是要虔诚礼佛,她九九八十一遍《金刚经》尚未念完,要诚心念经,旁人不要打扰,她让佛祖保佑一府老小平安,事事顺心。
只是她不出席,私底下就有人自行揣测了,认为新媳妇不得柳老夫人喜欢,所以她连一面也不肯见,倒让于香檀在府里的地位有些微妙。
“爹,喝口媳妇茶。”素手高举过头。
“好、好,以后小圆……”
“爹。”柳笑风抬头一瞪。
好好,爹知道你长大了,不喊你乳名,你这孩子还跟爹闹脾气。“呃,是笑风,以后他就交给你照顾了,他一向性子横、不讲理、有些脾气,你就多体谅,别与他计较。”
性子横、不讲理,有脾气……果然缺点一大堆。“是的,爹,媳妇会让他改改性子,变得谦和些。”
“让我改性子?”她还真敢说。
柳笑风小声的在妻子耳边说着,取笑她大话满天飞,他要能改,大风都能从平地起,雨能倒着下。
“别闹我。”她将他挠痒痒的手顶回两人的小动作在首位者看得一清二楚,柳向天是满脸欣慰,儿子终于有人管了,他对得起死去的亡妻,而面带冷色的顾云烟却是不言不语,觉得小户人家的女儿太不自重了,大庭广众之下也敢嘻笑胡闹。
可是她有脸说别人,却忘了自己是如何当上城主夫人的,人家新婚燕尔,感情好是理所当然的事,她在吃味什么,比起她当年见不得光的手段,小夫妻俩还光明些。
“笑风,敬茶,不要闹你媳妇。”
大家长说话了,底下就消停了,牛婆子把准备好的茶水端上来。
彼云烟看了一眼丈夫给的红封,顿时感觉就不好了,里面不是银票,而是一整叠的房契、地契,看得她怒火中烧,想把红封抢回来。
那是她儿子的,城主府的每一片瓦,每一块砖都属于她儿子,他怎么可以给一个没教养的外人。
好,没关系,等一下她用一根银簪子将人羞辱一番,再用婆婆的威势逼媳妇将公爹给的财物都交给她保管。
嗯,就这么办。
她想着要把媳妇拿捏得死死的,面上才少了一点冷意,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扫人面子,让人在府里无立足之地。
但是她的希望落空了,因为——
“娘,喝口媳妇茶。”
于香檀高举的茶碗敬的不是顾灵,而是柳笑风从祠堂中请出的亲娘牌位,由柳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捧着,两夫妻双双下跪,给亡母(婆婆)敬茶。
一叩首,茶水往地上泼,礼成。
此时的顾云烟还有什么不了解,这两人就是来气她的,在元配面前她就是个妾,不能受他们的全礼,脸色铁青的她气到想杀人,除掉两人的念头油然而生。
不能再留着了,都该死,她不会再傻傻苦等,快二十年了,够了,该送那小子下去陪他娘亲了!
起了杀念的顾云烟暗暗思忖,是该买通杀手斩草除根,还是在饭菜中下毒?这次一定要做个了结,用最毒的剧毒,入口封喉,让他们死得不能再死,再无回天之力。
届时死无对证,丈夫能奈她何,就算有天大的怀疑也拿不下她,反正夫妻走到这地步,他也不可能一反常态对她怜爱有加,为了儿子的将来,她怎么也要冒险拼一回。
蛇动了,引蛇出洞。
“夫人,喝茶。”
看到送到面前的白瓷青花茶碗,顾云烟头一回想将茶碗往行半礼的女子砸去,但她忍住了,端茶一饮。
“嗯!好茶,茶甜,小夫妻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说着,她月兑下手腕的羊脂白玉手镯,这镯子是某官员孝敬的,价值不菲,她眉头不皱的给出去。
“左侧夫人喝茶。”
于香檀行的也是半礼,但对方不敢受,也回了礼,彼此有来有往。
有孩子的左侧夫人在府里地位较高,有子撑腰自是有底气,故而先敬茶,无子的苏侧夫人坐在下首,神情恬静。
一轮敬下来,柳氏宗亲的长辈算是敬完了,接下来是同辈,不敬茶而是认亲,依辈分各自见礼。
“这是二弟默风,只比我小两岁,生母左侧夫人。”柳笑风口气异常温柔,领着妻子见弟弟。
“二叔。”于香檀颔首致意。
“见过大嫂。”面目如画的柳默风有着一副好相貌,但眉眼间有股冷意,看似阴冷。
“你大哥说你好武,我也没什么好东西送你,就让人打了把匕首,你瞧瞧中不中意。”她特意让人打造的,耗时半个月,赶在她出阁前三日才完成,把她弟弟馋得也闹着要一把。
原本面无表情的柳默风一见镶着七色宝石,以北斗七星方式镶铸的匕首,平静无波的双眼忽然亮了起来,看着匕首的眼神多了狂热。“多谢大嫂。”
这话真诚多了,脸上也有少许亲近之意。
他是庶出,行事作风不敢太出挑,在顾云烟有意无意的刁难下,如非必要他尽量少出现在她面前,以免她一不顺心就找他麻烦,嫡母想拿捏庶子的手段非常多,她是不会放弃每一个挑刺的机会。
因此他学会隐忍,低调做人,也不与府里身处高位的人走得近,和兄弟间的相处也平淡可是身为城主柳向天的儿子,怎么可能没有一点野心,不管是嫡出还是庶子,凡是男子都有想出人头地的一天,站在高位上睥睨曾经凌辱过他的人,将其踩在脚下。
而他生母亦非简单人物,能抢在城主夫人前头生下庶子,左侧夫人也有她的本事在。
既是侧夫人,也有想扶正的心思,在她眼中顾云烟不过是跳梁小丑,表面风光,实则外强中乾,把持着中馈却接触不到核心,府里吃穿用度的银两从外院帐房拨出,她手中并无太多钱财,是个空壳子。
虽然有底下人的孝敬,那也是杯水车薪,因为她的娘家就是填不满的无底洞,顾二老爷仗着城主府这点姻亲关系,在外开销极大,眠花宿柳,大包花娘还养外室,常常入不敷出的他便上城主府打秋风,跟女儿要钱。
所以顾云烟十分妒恨柳笑风,她没钱,可他手边银子如流水不断地涌进,他宁对几百两甚至上千两地打赏身边人,却一两银子也不肯给她,让她看得眼红又气愤。
而左侧夫人在等时机,她也是盼着嫡长子死的人,只要柳笑风一死,她的儿子就不用隐藏实力,能在兄弟间冒出头来,和柳乘风那个脓包一比,武艺过人的柳默风显得出色多了。
只要一在武将前露脸,她不信城主大人会无动于衷,将一根好苗子生生掐断,有了好的表现必定会受到重用。
他们母子若能拢住柳城五万兵马,顾云烟又有何惧,秋后蚂蚱而已,她随时都能捏死她,上位为城主夫人。
一旦她成为主母,她生的儿子也将由庶转嫡,顺理成章地接下少城主之位,日后便是一城之主。
“喜欢就好,不枉我一番费心。”送礼要送到人的心坎里,否则便失去送礼的意义。
看来这个少年也不难对付,投其所好即可,他能拥有的东西太少了,公爹对底下两个儿子的关心显然不够。
柳向天最关注的是长子柳笑风,为了能让他多活一天他无暇分心其他人,夙夜匪懈地想办法为儿子延长寿命。
“嗯!”柳默风感激地一点头,对这位大嫂多了敬意。
“哇!好漂亮的匕首,真好看,还镶着宝石,一、二、三、四、五、六、七,七颗不同颜色的宝石,能不能借我玩一下?”孩子心性的柳乘风两眼发亮,一脸羡慕。
柳默风握着匕首的手一紧,很明显不想给三弟,他知道一借出去就再也拿不回来了,一时兴起的三弟真的就只是玩一下,只是他玩后随手一扔,不会放在心上,连自己都不知赏给谁了。
可是他又不能不给,在嫡母淬毒的眼刀下,举凡三弟要的东西他都留不住,但他真的很喜欢这柄匕首,头一次生起反抗的叛逆心,他想要它,谁都不能抢,这是他的。
就在他打算拒绝时,他的好大嫂出言解围了。
“也有你的,别眼馋你二哥,你大哥提点我了,说你性子浮、爱玩、心性不定,所以我送你的是文房四宝,让你练练字,把心定下来,不要老往外头跑。”偌大的柳城并非一个人管得了,还得要有人帮衬,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听到这话,坐在上位的柳向天赞许的点头,他这儿子生性太跳月兑了,让他上书房多磨。
一听是文房四宝,端着一张笑脸的柳乘风顿时垮成哭脸。“大嫂,我不要练字,坐不住,那会杀了我的。”
“所以我还送你绝对会满意的物件。”于香檀故作神秘的笑笑,吊一吊他的胄口。
“什么东西?”他非常好奇。
暮夏捧着一物上前,上面盖着一块红布。
“你喜欢作画,我娘家开的是胭脂铺子,因此我将嫣红、绦紫、浅绿、鹅黄、天蓝等多种颜色捣鼓成颜料,你可沾着这些画出你心中想要的色彩。”她做的是仿水彩,加点水便能调出彩。
胭脂有颜色,作画的颜料也有颜色,为何不能将两者调和在一块,形成更丰富的顔色。
“真的吗?”他欣喜地掀开红布,看到一瓶瓶用琉璃瓶子装着的颜料,他高兴得都想往上蹦。
“一共二十三色,足够你发挥你的才能了。”现今的图画颜料只有七种,花青蓝、玫红、石绿、藤黄、赭石、白粉,以及最基本的黑墨,依深浅渲染出画作。
“哇!大嫂,你对我太好了,真是我的知音……”他兴奋地失了分寸,冲上前想捉住嫂子的手道谢。
“柳乘风——”一道冷飕飕的声音响起。
看到大哥冷着脸站在大嫂身前,面上一讪的柳乘风连忙止步,露出难为情的傻笑,一手挠耳。
“还有画架,让你走到哪就能画到哪。”背在背后便能四下写生,不用带着厚重的案桌四处走。
“画架?”那是什么东西?
一见到清秋手中的现代化画架,柳乘风根本是老虎见到肉,两眼亮得不能再亮,一下子就往前冲,开始摆弄。
“玩物丧志、玩物丧志,给二哥儿的是匕首,到了三哥儿就是不中用的玩物,老大家的,你的心也太偏了,想让三哥儿变成不成器的纨裤吗?”见到儿子对绘画的着迷,来气的顾云烟迁怒到新妇头上,话说得有点重,认为她想让她的儿子成不了大器,养成废物。
“娘,我喜欢,和二哥的匕首比起来,我更中意大嫂送的颜料和画架,我可以画很多的画。”没人知道他爱画画胜过一切,他娘只会逼他读书、习武,处处和大哥争锋。
“没出息,画画能当饭吃吗?你爹是柳城城主,日后你也会是城中要员,整个柳城都是你柳家的,你不务正业画什么画。”就不能长进点,给她争点颜面吗?
“娘……”他眼露不满的抱起画架和颜料,寻求认同和保护的站到柳笑风身侧。
在城主府内唯一能压住他娘的不是他爹,而是大哥,长兄脸一沉,周遭的人都噤若寒禅。
“谁说作画不能当饭吃,青山先生一幅田园山水画价值万金,有人出价他还不肯卖,嫌俗气。”甘居草芦,与青山、溪流为邻,怡然自得,粗菜淡饭,画出一方天地。
闻言的柳乘风直点头,大哥说得真好,他要效法青山先生,不为五斗米折腰,倘样山水间。
“孩子喜欢,你罗嗦什么,老三文不成、武不就的,就让他朝绘画走,就算成不了一代大师我也养得起。”他的儿子不需要为生计奔波,他自会给他们一个稳妥的将来。
“夫君……”顾云烟气得唇色发白,直想砸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