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告别式之后,孟辰阳与邵一棻相偕步出会场外,先前采访过孟辰阳的女记者,拿着麦克风迎上来。
孟辰阳看着女记者头顶上不停冒出的泥黄浊气,觉得很碍眼。
他凑到邵一棻耳边,压低声问:“你看见了吗?”
邵一棻点头,好几天前孟辰阳要她在电视上看,她什么也没看见,但此时与女记者面对面,她可以很清楚看见女记者头上冒着浊气,握着麦克风的女记者来不及提问,一对身形消瘦的中年夫妻就奔过来,当着大家的面在孟辰阳跟前双双跪下,悲情的用哭音恳求。
“孟律师,你跟你爸爸一样都是好人,拜托你行行好,不要再拒绝我们,帮帮我们可怜的女儿,帮她讨个公道吧……是见死不救的医师害死我可怜的女儿!”
孟辰阳压抑心底的厌恶,眼神冰冷地看着那对跪在他前头,犹如演八点档连续剧的夸张夫妻又哭又喊,他丝毫不为所动,面无表情。
女记者这时拿着麦克风问:“经过这些日子,我们知道孟医师当年不幸遇到非理性的病患家属提告,黯然离开台大医院,孟律师也因为令尊缠讼十年的官司放弃了医学院,如今成为一名极为成功的律师。
“但一码事归一码事,若非杨综合医院急诊医师拒收黄小妹妹,说不定黄小妹妹还有救。难道孟律师真忍心让黄小妹妹白白冤死?”
“是啊!孟律师,求求你、求求你……帮帮我女儿吧!”跪着的妇人大声哭道。
“我上次接受采访时已经清楚说过了,杨综合医院医疗设备不足,无法收治重伤的黄小妹妹,而且整起事件最该负责任的是黄小妹妹的爸妈,记者小姐你要不要好好问一问黄小妹妹的父母,黄小妹妹活着的时候,他们有善尽案母的责任吗?
“很抱歉,我有很多事要忙,没时间接受采访。”孟辰阳冷冷说完,拉着邵一棻走人。
如愿得到“效果”的女记者放下麦克风,唇角扬起得意的笑容,刚才采访片段只要适度剪接,保证能做出一则高收视率的煽情新闻。
“知名律师因过往经验,无视贫苦夫妇伤心恳求,坚拒为枉死的黄小妹妹打官司”
这样的新闻内容绝对够煽情。
孟成阳拉着邵一棻走了好一段路,他们只有一小段时间可以稍微休息,再一小时孟怀青就要送火化场了。
“你想要喝什么?我请你喝饮料。”孟辰阳问,他紧牵着邵一棻的手,街头转角有一家便利商店。
“请我喝杯冰咖啡吧。”她说。
孟辰阳看着她,转瞬拍了拍她的脸,声音带了些感情。
“谢谢你这几天陪我。”
“别……”客气啊!邵一棻话还没说完,孟辰阳的母亲卓佳君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今天的告别式卓佳君没到场,却在这时出现了。
“辰阳、一棻!”卓佳君喊了他们。
邵一棻先是一愣,马上有礼貌的喊了一声,“阿姨。”
“我跟你们一段路了,确定没有记者跟上来。辰阳,方便谈一下吗?我就说几句话,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卓佳君说。
“说吧。”孟辰阳很干脆,看不出情绪。
卓佳君看了眼邵一棻,她立刻识趣开口。“我到便利商店买饮料。”
孟辰阳却不肯放手,不让她走。
卓佳君立刻明白了儿子的意思,苦笑一下说:“一棻跟你一起听也没关系,旁边有个小鲍园,我们到那里说话吧。说完,我就走。”卓佳君也是个干脆利落的人。
不一会儿,三人走到一旁小鲍圔,卓佳君看他们始终牵握的手,笑道:“你们终于交往了。”
邵一棻蹙眉,不太明白“终于”交往了的意思。
“你有什么话,赶快说吧。”孟辰阳有些没礼貌的打断她。
卓佳君却不甚在意,点点头,没再继续探问。
“我前天跟他去登记了。”卓佳君没有指名道姓,但他们都知道,那个“他”是陪卓佳君一块到医院的男人。
“有必要这么急吗?”孟辰阳压不住讽剌语气。
“我知道你对我不谅解,但你其实也知道我跟你父亲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好几年了。你父亲始终不肯答应离婚……”
“你是想告诉我,你等他死这一天,等得有多不耐烦吗?所以他一死,你就解月兑了,迫不及待跟另外一个男人去登记?”
“辰阳!”卓佳君喊,“听我把话说完。不管你怎么想,我今天是想告诉你,将来我名下的财产全部由你继承,我跟他签了婚前协议……”
“我不要继承你的财产!”孟辰阳毫不留情地打断母亲。
“我知道你不稀罕,但不管你愿不愿意,你确实是我唯一的继承人。”卓佳君叹气。
“你还年轻,大可以跟那位先生再生一个继承人。”孟辰阳冷冷说。
“我生你的时候难产,伤到子宫,医师说这辈子不可能再有孩子。不过不管我能不能再怀孕,我只会有你一个孩子,我只想跟我最爱的男人生养小孩……”
“原来你最爱的男人是爸爸啊?原来你最爱一个人,是在他最需要你的时候,转身离开他!”孟辰阳被挑起了怒气。
卓佳君重重吐了口气,安静了一会儿,才说:“爱很复杂……我最爱的人是你爸爸,但你爸爸却早已不是我最爱的那一个人。他要走那天前,问我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我反问他,能不能变回原来我爱的那个他?他告诉我他没办法。
“我回他,我也没办法爱已经变成每天抱着酒瓶睡觉、对人生不再有理想、不再有热情的他……我爱你爸爸,最爱的人一直是他……从前的他。”卓佳君语重心长说,她停顿下来。
正午艳阳高照,炎炎夏日里,闹蝉在树间焦躁嘶鸣。
一时之间,三人相对无语,沉默成了背景。
“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已经写好遗嘱,也找律师公证过。以后我们可能……没什么机会见面,我想趁这时候把话说清楚,以后你看到遗嘱才不会太惊讶。我想说的话,全说完了。辰阳,不管你如何评价我这个母亲,你是我唯一的儿子,这项事实不会改变。”说完话,卓佳君转身要走,孟辰阳突然心头微紧。
写好遗嘱?只有面临生死关头的人,才会想到遗嘱。
他喊住卓佳君,问:“妈!你是不是生病了?”
已经转身的卓佳君,停下脚怔在原地,她背对着孟辰阳,没有移动。
孟辰阳见她不移不动,没打算回答问题似的沉默着,他又提高了声音。
“你回答我!你是不是生病了?”
卓佳君终于转过身,神情复杂地望着高大挺拔的儿子,眼里有骄傲也有感伤,她扬起笑容,感触很深的说:“你不当医师……真的很可惜。不过你现在这样也很好,一个律师打输官司不会被委托人告,但医师没把病人治好,却会被病人告。”卓佳君安静了一瞬,然后若无其事地回答了问题,“对,我生病了。胰脏癌三期,医师说情况不太妙。他……要我跟他去登记,他说……他想陪我走过人生最不容易过的困境。”
“刚失去你爸爸那几年……”卓佳君停下来,深吸一口气,眼眶微红,然后继续说:“如果没有他在我身边,我真的不知道日子怎么过下去……他说我欠他一张结婚证书。我想就算用我剩下这段不长不短的日子,换他这几年陪我、照顾我的情分,算起来我还是亏欠他。
“可是他说没关系,就算我心里从头到尾唯一真正爱的人是你爸爸,也没关系。他说,他只想陪着我……”说着、说着,卓佳君流下了眼泪。
孟辰阳一瞬间也红了眼眶,他快步走上前,紧紧抱住母亲。
这刹那,他才真正感受到母亲的身体如此单薄。
“对不起……”孟辰阳抱着母亲,心里很难受。
万一……他刚才没问最后那一个问题,他实在不敢往下想。
红着眼眶的他,许久后才松开手,问母亲,“你在哪里看医师?看哪一个医师?什么时候再回诊?”
“你别急……我会照顾好自己。治疗的事你不用操心,我自己曾经是护理师,你忘了吗?更何况我旁边有个紧盯我不放的人,他的车子就停在对面。我现在人不管到哪里,只要他可以,他都会跟着我。
“你爸爸在医院急救那一天上午,我刚好到医院做第一次化疗,那天你才会在医院见到他。”卓佳君苦涩地笑。
“他……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的?”孟辰阳问。
“他叫蒋文平,是投信基金经理人。”卓佳君望向对街一辆银色凌志休旅车。
原坐在车子内的男人这时下了车,一脸担心的往他们这边瞧。
卓佳君朝蒋文平浅浅一笑,然后对孟辰阳说:“我差不多该走了,下午排好要做化疗。”
孟辰阳想陪母亲一起去,但下午要送父亲最后一程……
卓佳君理解他的想法,拍拍他臂膀,宽慰他,“我没事,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妈,下次回诊,我陪你去。”孟辰阳怎么可能放心,可是这种时候,他走不开。
“如果……你不介意他也一起去的话。”卓佳君有些迟疑,笑着说。
“我不介意。”孟辰阳又抱了一次母亲。
卓佳君没再说,转身快步朝对街等她的男人走去。
“孟辰阳,我们误会阿姨了……”邵一棻难过地说。
“下次……你跟我一起叫妈妈吧。”
“什么?”这话到底是怎么跳出来的?邵一棻很错乱。
“你不是说要对我负责?那就快点负责吧。我担心我妈时间不多了,听不到你喊她妈妈,她一定会遗憾。”孟辰阳神情看似平静轻松,心里却满是苦涩。
邵一棻所有打算出口的抗议话语,因为那句“时间不多了”全又咽回去。
“不是要喝咖啡吗?走,我请你喝咖啡。”孟辰阳牵起她的手走出公园。
“孟辰阳……”邵一棻不甘愿地喊,常觉得很多事都被他简单几句话糊弄带过,她很容易忘记原来的心情、想问的话、想跟他讨论的事……
她越想越气,索性停下脚步站定,不愿再被孟辰阳拉着走。
孟辰阳侧头俯首,邵一棻这才看见他眼眶一圏明显的红,想理论的心思,瞬间如烟消散,她心软了。
这阵子的事情,若放在其他人身上,大概都是不能承受之重,可是孟辰阳表现得像个打不倒的巨人,挺直了身,安静地承受接踵而至的打击。
他最强烈的情绪,大概就是刚才用讥讽的态度质问母亲,可是讥讽到后来才发现是误会一场,而误会之后揭露的讯息,比误会更残酷。
倘若角色对调,她想她的反应会比孟辰阳强烈数十倍,不会单单只是红了一圈眼眶,还装作没事,拉着她的手,打算请她喝咖啡。
表使神差的……邵一棻也不知自己是着了什么魔,她走上前双手环抱了孟辰阳的腰,整个人贴上他胸膛。
孟辰阳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僵住一瞬,下一秒他却彷佛抱到了救命浮木,紧紧圈住了在怀里的邵一棻。
孟辰阳低下头,将脸埋入她纤弱的肩颈窝,久久没有说话。
“孟辰阳,你要不要娶我?”话就这样出了口,她从没想过这辈子会是她跟男人求婚。
“你在跟我求婚吗?”孟辰阳没有改变姿势,但环抱她的双手明显收得更紧,他声音有些哽咽。
命运之神大概是看他太可怜,接二连三给了他这么多打击,然后再将他最想要的、最不敢要的那个人……赏给他!
“你就当是我在跟你求婚吧。”邵一棻没好气的说:“我看你实在太可怜了,换做是任何人,现在大概已经哭得不能自己,你却还能强撑着……”
“邵一棻!我疯了才会随便答应你的求婚。我才不要你同情!我知道你脑子不好,但同情跟爱情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拜托你,可不可以麻烦用用你不太好的脑子分辨一下?走,喝咖啡!”
孟辰阳松开拥抱,拉着邵一棻朝便利商店走。
邵一棻心微微酸涩,没想到……她不甘不愿的求婚……居然失败了!
不过,被那么高傲的孟辰阳拒绝,好像也不怎么出人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