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过后,邵一棻进来,站在孟辰阳身旁。
她眼眶有泪水,她跟孟辰阳站得很近,手背感觉到孟辰阳落在身侧的掌心,紧握成了拳头。她犹豫了几秒,然后轻轻的碰触孟辰阳握成拳的手背。
她的碰触让孟辰阳一瞬松开拳,她的手钻进他掌心,两人十指交握,却沉默着。
孟辰阳凝视着病床上十分消瘦的父亲,难过又遗憾。
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英挺男人、立志拯救国家未来希望的好医师,再不会回来了……
就在加护病房探视时间即将结束前,孟怀青的血压骤降、心跳缓慢下来,检测仪器哔哔作响,医护人员快步过来准备要急救,孟辰阳摇头阻止了他们。
ICU里有两位年轻医师,是孟辰阳读医学院的同届同学,他们明白孟辰阳的意思,没做急救。
邵一棻一手紧握孟辰阳的掌,一手则紧捣住了戴口罩的嘴,痛哭起来……她想起很多小时候的画面……
孟叔叔给过她好多糖果饼干、孟叔叔身上总是有消毒药水的味道、孟叔叔特别喜欢跟小孩玩、对小孩很有耐性……
想着想着,邵一棻哭得不能自已,伏靠在孟辰阳肩膀,孟辰阳轻轻揽住她的肩,一滴眼泪也没流下来。
没多久,值班医师宣布了死亡时间,杨文昊走过来拍了拍孟辰阳的肩,低声说了句“节哀顺变”,他点头回应。
一名护理师走过来,准备说明后续流程。
孟辰阳摇头,低声开口,声音十分沙哑。
“接下来的手续该怎么办,我都知道。”
他曾经在医院待了一年,看了太多身后事,怎么可能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说完,他搂着哭得伤心的邵一棻,走出了加护病房。
处理完医院后续的事情,孟辰阳回到家已是晚上,他坐在沙发上不发一言,维持相同姿势动也不动一下将近两个小时。
邵一棻知道他心情不好,一回来就进厨房忙,她做了孟辰阳没吃过的新甜品。
她端了两个甜度不同的水蜜桃白女乃酪塔,放到孟辰阳面前的客厅茶几上,在孟辰阳身旁坐下。
孟辰阳没什么反应,像是根本没看到两个女乃酪塔。
她盯着桌上两个水蜜桃白女乃酪塔,想早上季东文来访的插曲……原本震荡的心情被一连串接连发生的事冲淡了。
可是此刻安静下来,坐在孟辰阳身边,耳边又响起孟辰阳对季东文挑衅的话——
如果不是单纯哥哥对妹妹,你又能怎样?
孟辰阳那句话像一记重锤,猝不及防地狠狠敲进她的心,那句话原应该她心里发酵,但冲击接二连三发生,让她没时间多想。
直到这一刻,她跟孟辰阳独处一室,那句话在她心里忽然又鲜活起来。她发现,她好像能将孟辰阳看得更清楚。
以前她不曾放在心上的小事,没机会深思的事,好像忽然间清晰起来,不管是她对孟辰阳,或孟辰阳对她……她似乎更明白了一些。
她想做个实验,证明其实她一直很在意孟辰阳,在意得理所当然,竟毫无所觉,直到今天……
她转头对进屋入坐后,就不曾移动过的孟辰阳说:“我做了水蜜桃白女乃酪,是新甜点,你帮我吃吃看哪个好吃?”
孟辰阳迎向她的视线,安静地看了她好半晌,看得邵一棻生出些许不自在。
“你一整天没吃东西了。”邵一棻又说。她感觉一双眼睛还红肿着,但她知道,比起能伤心落泪的自己,哭不出来的孟辰阳,心里肯定比她更难过。
她说不出安慰的话,因为她知道骄傲的孟辰阳不会需要她的安慰,她只能为他做一些甜点。
“你也一整天没吃东西。”孟辰阳望着她说。
今天……邵一棻比他还像父亲的亲生孩子,他流不出的眼泪大概全让邵一棻替他流了。她不管在医院或是礼仪社,都哭得痛彻心扉。
“我不饿。你帮我试试看新甜点,好不好?”她声音低低轻轻的,对孟辰阳说,带了点撒娇的味道。
孟辰阳疲累地苦笑了一下,他现在战斗力薄弱、抵抗力更低……
“少一分,虽然我爸今天刚死,但我没事,你不用刻意在我面前装温柔,试图安慰我,我还是比较习惯你男人婆的样子……”
说完,孟辰阳往前挪,拿了一个水蜜桃白女乃酪塔才吃一口,旋即皱着眉头,嫌弃地搁在茶几上。
他再拿起另一个,两三口解决掉后来拿的水蜜桃白女乃酪塔,他放下空盘说:“这个好吃。”接着指着那个只吃了一口的水蜜桃白女乃酪塔,非常嫌恶地说,“这个是失败品,真难吃……”
“孟辰阳,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每次我让你试吃新甜点,你说不好吃的才能卖得比较好,店里卖的口味,全是你说不好吃的那个。
“现在人讲究养生,大多数客人不喜欢太甜的甜点,你每次到我甜点店订甜点,我都是另外做你喜欢吃的甜度。
“你知道你喜欢吃的甜点,比大多数人喜欢吃的,还要甜许多吗?你知道我卖给你的甜点,跟店里卖给别人的甜点甜度不一样吗?”她声音软软地说。
“少一分,不要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对我说话,你妈妈难道没教你,应该要离心情不佳的男人越远越好?保持距离、以策安全……”孟辰阳声音低沉,透出几分危险。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哭得那么惨,你却连哭都哭不出来,我今天……不想跟你保持距离……”她声音依旧软绵。
“少一分,你要学着聪明一点,这种时候你就该乖乖进客房,把房间门锁上,免得我把坏情绪发泄在你身上,我现在心情非常非常差……”
“你想怎么发泄?”邵一棻望向他那双黑亮眼瞳,很想就这样探入孟辰阳的心。
孟辰阳拿她快没办法,只能故意摆出恶劣轻浮的态度,希望能将她吓跑。
今晚的他……实在太过脆弱,可能没办法凝聚足够的力气,如平常那样轻松筑起高墙、将惯用的面具戴牢。
于是,他嘴巴很坏地说:“男人想麻痹痛苦,不是借着性,要不就借着酒。我没有喝酒习惯,我家里也没有酒,虽然你是男人婆,不过却是这屋子里唯一能为我提供性服务的女人,我真心劝你自觉一点。”
邵一棻觉得自己穿过了迷雾,竟能在短短一天之内重新看清孟辰阳。她忽然能看清他的伪装……
面对她,他习惯戴上高傲、毒舌、机车的面具,原本还模糊的念头,因为孟辰阳对季东文那句挑衅的话,转为清晰。
如果不是单纯哥哥对妹妹,你又能怎样?
那其实……是孟辰阳的真心吧?
是她不曾想象过的真心,被孟辰阳掩盖在平日针锋相对的言词底下、被他锁在高傲的面具底下……被他留在内心深处不见天日的秘密……
但她真想不明白,为什么孟辰阳从不对她坦白?如果他坦白,那么、那么……会怎么样呢?孟辰阳直接对她坦白,那她就能接受吗?她其实也不知道答案。
如果今天没有接二连三发生那么多事情,或许她永远不会明白自己的心意。
她回想今天在医院,他们离开加护病房后,没多久孟辰阳的爷爷孟达森、妈妈卓佳君陆续来到医院。
孟辰阳的爷爷孟达森是一家知名综合医院院长,一心希望儿子、孙子能继承衣钵。
孟达森来到医院,顶着气怒失望的表情,见到孟辰阳劈头就说:“你们父子俩实在太让我失望了,你爸爸为一桩小小的医疗纠纷一蹶不振,你有样学样,干脆当了医界逃兵,明明有大好前途,跑去念什么法律系!
“再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连一件小小的医疗纠纷诉讼都不敢接!你们父子俩一个样,全是懦夫!你爸连死都挑一个最软弱的方式。”孟达森脸上看不出丝毫骤失独子的痛苦,见了孟辰阳就是谩骂指责。
孟辰阳一句话也没响应,只是紧绷着身体站在孟达森面前,挺直着身躯、冰寒着一张脸,任由孟达森责骂。
邵一棻站在孟辰阳身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低气压。
她很想为孟辰阳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孟达森指责完之后,没多久孟辰阳的母亲卓佳君也赶来医院,身边还有一个身材修长伟岸、相貌英挺的男伴。
孟辰阳的母亲原是台大医院的护理师,与孟辰阳的父亲在医院相识相恋。
两人婚后有一段幸福美满的日子,直到那一桩医疗纠纷发生,孟怀青意志消沉,而孟辰阳的母亲在医疗纠纷发生两年后选择离开医院,不再从事护理师工作后,她转业卖病患需要的医疗辅助器材。
几年过去,孟辰阳的母亲事业越来越成功,从医疗器材买卖到现在已是大型医疗器材代理商,俨然是个极为成功的女强人。
邵一棻从没想过,这么成功的女强人,会在孟怀青离世这天……无情得令人心寒。
她带来的男伴看起来也是一个成功的菁英分子,安静地陪伴在卓佳君身旁。
孟达森才刚结束对孟辰阳的责骂,孟辰阳的母亲紧接着带来另一项打击。
卓佳君用看不出情绪的冷静,对孟辰阳说:“我跟你父亲的婚姻关系今天正式结束,这位蒋先生跟我相识多年,我们最近会去登记,我想有必要让你知道一下,你父亲的丧礼……”卓佳君没机会说完话。
“爸的后事,我全权处理,不会麻烦你们,不管是爷爷或是你。你们不出席丧礼也无所谓,该尽的责任我绝对不会推卸。你要结婚,就安心去结婚,不必跟我报备。”语毕,孟辰扬立即抛下对他只有指责的爷爷,和即将与另一个男人结婚的母亲,快步离开。
邵一棻只能跟在孟辰阳后头小跑,她替孟辰阳难过……
她从不知道孟辰阳的处境如此艰难,他在她面前一向是光鲜亮丽、意气风发的模样,她一直以为他是天之骄子。
她从不知晓他心里的苦,直到今天在医院……
她今天才发现,她过去看到的孟辰阳,全是孟辰阳愿意让她看到的。
孟辰阳从没对她提,孟爷爷对他跟他父亲的不谅解。
她更是没听孟辰阳说过,他母亲跟父亲早已貌合神离。
她常向孟辰阳抱怨她父亲花心,抱怨母亲对父亲一味纵容,孟辰阳虽然毒舌,但每次听她提家里发生的事,他即使再累再忙也会耐着性子听她说,从不批评任何人。
她今天才意识到,孟辰阳从不对她说家里的事情,她对孟辰阳家里的情况一直停留在以前小时候的记忆。
因而她天真以为,孟叔叔的医疗纠纷官司虽然败诉了,但孟家所有人依旧平和过日子,孟叔叔自己开了诊所,阿姨虽然不再做护理师,转行之后事业却做得很成功,她以为,孟家依然很好……
直到今天,她才猛然明白,其实孟家早已四分五裂。
她静静跟在孟辰阳身旁,陪他办孟怀青的“出院手续”,除非必要,孟辰阳没开口说过话,始终绷着脸、绷着身体。
邵一棻万分心疼地想,也许他也紧绷着,即将崩溃的情绪。
因为短短一天里连串发生的事,邵一棻终于意识到原来她很在意孟辰阳,所以看孟辰阳难过,她也难过……察觉到他流不出眼泪的痛苦,她替他哭……
她多想为他分担一些,而眼前孟辰阳勉强地振作起精神,希望用那些激烈的言语将她赶跑时,她看穿了他脆弱的伪装有多勉强。
邵一棻月兑口打断了孟辰阳的话,几乎想也没想就说:“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吻你,你会接受?如果我愿意供性服务,你不会拒绝?”
孟辰阳愣了一下,没想到她竟会这样说,他彷佛听见自己的保护壳被她轻巧敲开了裂缝,他有些反应不及,“少一分……”
才喊完她的绰号……邵一棻竟主动凑上前来,吻住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