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还没回来吗?”
穿着藏青色金丝弹墨暗纹直裰长袍的男人像是要下蛋的母鸡,在书房内走来走去,不时往门口一瞅,没瞧见什么又不安的走回来,然后问同一句话,问了十八遍。
他就是没法安如泰山,总觉得心里很慌,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他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没法再肆无忌惮摆谢二老爷的谱,平常花不完的银子也要从眼前消失,落得跟苏家老头一样的下场。
一开始他就说过别搞得太大,慈不掌家,他大哥看起来慈眉善目、是个好说话的人,实际上精明得很,是个名符其实的笑面虎,银子在他手上很难拿得出来,为人谨慎小心,不贪不酒不,唯一的嗜好是下棋。
“急什么,没瞧见外面下着雨吗?也许躲雨耽误了时辰。”
杀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老百姓而已,锦风堂的人到底在干什么,难道派了那么多人去又失手了……
其实他也坐立难安,暗自着急,担心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连着两次都未得手,派出的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都不晓得如何跟堂主交代,怕是遇到硬点子了。
只是他表面装得很镇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他是领头人,不能自乱阵脚,他带头乱了,底下的人还管得住吗?岂不是乱成一锅粥?
“可也太慢了,不就三个手无寸铁的人,还是老人、女人、小孩,没一个顶门的壮汉,你的人居然拿不下?”
真是太没用了,一堆废物,看着个个是厉害的角色,结果是中看不中用。
谢连纵都不敢相信他的话了,一次两次是意外,第三次还能用同样盼藉口搪塞吗?
他真是鬼迷心窍了,竟然被小利小惠给勾动,虽然他很想除掉长房,取而代之成为谢家家主,不过前提是先要有命活着,若是因此惊动了大哥,只怕大哥会大义灭亲将他除族。
“你在怀疑我的安排吗?”两撇胡子的男人冷冷一瞪,他手里转着两颗褪色的桃核。
背一僵,谢连纵干笑的说了些阴阳怪气的话,“不是质疑你的本事,毕竟你也是个箇中好手,多少人悄然无声的栽在你手中?不过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你就确定你的人万无一失,前两回可就……”
难得看到自打耳光,说什么万里挑一的高手,派出去了还不是连根毛都没瞧见,是死是活犹不自知。
“说够了没,还是你打算亲自出手,把那几人灭了?”他要有这胆子,他还能敬他一声汉子。
听到令人火大的冷嘲热讽,一向被捧得高高的谢连纵冷哼一声。“你好意思推到我身上,要不是你和苏家丫头打过照面,还被她认出来,我们有必要在这伤透脑筋,担心她把你的事说给我大哥听?许、伯、伯!”
为了这事他们计划了大半年,可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前功尽弃,他快说服他大哥拿银子出来买下晋江的盐田了。
晋江有盐田,还不少,可是开采盐田要有盐令,一块盐令规定只能采多少盐,多了便是私盐,要砍头的。
曾化名为许正昌的杨大成一脸铁青,他也始料未及凤阳镇竟是苏东承的老家,当时和那丫头眼对眼的互视一眼,他惊得差点大叫,吓出一身冷汗。
那天起,他就尽量不出谢府大门,有事外出一定挑晚上,他就不信会那么邪门,还能二度巧遇。不过留着那个疙瘩在,他难以心安,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人做了,斩草不除根总是祸患。
谁知只是一个丫头片子,居然连番失手,不仅人还活着,连根头发也没掉,不时在街上蹓躂,和人谈天说地,让他有如沟渠里的老鼠,为了避开她而东躲西藏,连件正事也办不成。
“不用讽刺我,我也苦恼得很,上面只给我三个月的期限,如今都过了一半了,再不让你兄长点头签下合约,只怕这事就要办不成了。”这些年来他还没失败过,靠着一张嘴巴舌粲莲花,没有一人不信以为真,捧着银子当送财童子。
“不行,不能黄了,我砸下七、万收买族中耆老,他们才同意在适当时机推我一把,眼看着就要水到渠成,你不准临门抽腿,坏了我的好事!”他的银子不是大水冲来的,哪能白白送人。
杨大成冷笑一声。“那是你没用,自家兄弟还拢不住,亏我把饼画大,请君入瓮,偏偏他还能喊停,说要再斟酌,把前面的铺陈一把推翻,让我不得不另辟蹊径。”
“另辟蹊径?”什么意思。
“长房的老二看上勾栏院的春色,你是他二叔,不用我教吧?男人一旦沉迷,那就是不管不顾了,只要一点诱因,那就是勾勾小指的事了。”色不迷人人自迷,女人香里醉三年。
“你要让他们窝里反,利用小的来弄倒老的?”倒是不错的主意,当老二的总是对上面的老大有微词。
谢府并未如表面上和谐,一块铁板砸不碎,长房和二房是嫡出,难免有瑜亮情结,谢连横、谢连纵兄弟私底下不和,嫡长子掌权,嫡次子却什么也没有,顶多分家时分到谢家家产一半的四分之一,嫡长子占大头,一半。
长房中的三名子嗣亦是如此,虽都是嫡出,但上面两个是元配之子,老三则是续弦所生,家主谢连横偏重体弱但聪慧的长子,有意培植为下一任家主,因此对另外两个儿子有些疏忽,没那么重视。
谁都想当独一无二的那个人,因此长房的二儿子对此十分不满,他认为同是父亲嫡子不该厚此薄彼,而且他比兄长更适合接任父亲之位,因为他铁定活得比大哥长寿。
“有何不可,有矛盾才有我们的机会,如若谢府这棵大树倒了,他们也一样没好日子过。”杨大成眼中闪过一抹狠厉,他从没打算放过积累数代的谢府,那一边正需要银两,一统大计可不能夭折在他手上。
谢连纵目光一阴。“不要忘了我们说好的条件,银子一人一半,谢府归我,你可别背后捅我一刀,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顺利接手,你们那伙人的底细……呵呵……”
心思不正的人是不可能相信另一头狼,他会留下保全自己的底牌,以防被反咬一口。
“你在威胁我?”杨大成冷笑。
他一哼。“我是提醒你,做人别太贪心,吃了肉别忘了留汤,你们以前做了多少黑心肝的肮脏事不用我多说吧!眼前的苏家便是一例。”
“我不会留下尾巴的。”如今之计唯有速战速决了,一边注意着苏家人动向,一边尽快掏空谢府的基业,得手后立即离开,绝不让人有机会盯上他这条线。
因为杨大成只专注在苏家上,没发现隐身暗处的乔叔,同是受害人,他也不容小觑。
“那最好,我还要在凤阳镇待到老死,你有你的锦绣前程,我有我的康庄大道,此事过后再不相见。”他信不过他,但不妨碍两人的合作,各取所需,结束之后分道扬镳。
“你以为我想见到你那张丑陋的脸孔?”半斤八两,他也不是什么好货,谢府没了,看他还如何张牙舞爪?
“你……”哼!他忍他,不过是一时。
“连纵,你还没睡吗?”
书房外传来谢连横的声音,书房内的两人同时一眼。
“大哥,有事吗?我和连城正在讨论晋江盐田一事,你要不要提点意见?”他在套话,看兄长是否听到两人的交谈。
谢连城是杨大成目前的身分,谢府来自京城的远亲,也是连字辈,与谢连横兄弟是同辈。
“不了,我是来告诉你一声,出事了。”他的声音中有深深的疲惫,以及几乎无所觉的失望。
“出事了?”谢连纵心口一跳。
“嗯,咱们门口被摆放了六具尸体,衙门那边正在查。”事关重大,怕是多事之秋。
凤阳镇一向是平和之地,十余年来获出过人命,顶多是误伤和意外,和一些鸡鸣狗盗事。
“什么?尸体?”六……六具?他们派出去的人正好六名,难道是……
“你们要去看一下吗?认认是否见过。”事出必有因,不会平白无故的出现,看得出是针对谢府的……某个人。
谢连纵身子动了一下。“看……看什么看,死人有什么好看的,快让人抬走,晦气。”
一听到六具尸体,他早就忍不住想冲出去,看一眼是否是他们的人,但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按兵不动,要是他去了,很难不被看出端悦,他表面功夫做得不到位。
“不看也罢,这些人的脸上各被剑划上一个字,正面向上摆放,几个字连起来是‘锦风堂的杀手’,然后一张白纸贴在门板上,上书三个大字——请笑纳。”看来那件事是真的,家里出了内贼。
“提防有诈”的字条捏在谢连横手中,他三天前就收到了,银钩铁画般的字迹穿透纸张,看得出功力深厚。
“什么!”谢连纵惊得脸色一变。
在他对面的杨大成同样心惊不已,有些慌乱,面色灰白的双手握拳,手背青筋浮动。
两人心中都有个疑问——谁出卖了他们?或是谁口风不紧说漏了嘴?
“锦风堂”三个字是秘密,岂能宣扬出去,这不是给他们招事?
“所以夜里没事别往外走,县府那边也会派人来调查你们……”他顿了许久才又开口。
“配合问话,早日査出真凶,衙门的人会一一核实身分,看有没有人谎报。”
最后那句话似乎意有所指,谢连纵惊得面无血色,手撑着桌子才能站立,而一旁的杨大成则是挑眉冷笑毫不在意。
一会儿,谢连横走了,谢连纵才惊慌地看向杨大成,手指微颤地指着他,语气也多有颤抖,“怎、怎么办,你会被查出来!”他的身分是假的、捏造的,禁不起一查,很快就会曝光。
杨大成却气定神闲一睨。“慌个什么劲,自己吓自己,我有路引,而且真有谢连城其人,不怕人查。”
天高皇帝远,等去了京城一趟回来,他早得手走人,想要找他是大海捞针,他已经变成另一个人。
“是吗?”谢连纵松了口气。
“当务之急是赶紧让你大哥点头答应盐田的收购,你要大力鼓吹利润有多丰厚,我在一旁敲敲边鼓,你一句、我一句地把他绕晕,还不手到擒来?”他不信谢连横这块骨头有多难啃。
谢连纵却是一笑,笑得讽刺。“我大哥没你想像的好糊弄,他比你聪明多了,还不受诱惑。”
虽然不愿承认,但大哥的确胜他许多,不论品性、学识、才华、凝聚家族的向心力,兄长的确高人一等。
可是那又如何?人都有私心,族亲看的不是你的能力有多好,而是能让大家得到多少利益,真金白银才是实力,谁给他们银子,谁就是顶梁柱,没人嫌银子多了咬手。
杨大成一听,脸色有几分难看。“你认为这是好事?”
面上一僵,谢连纵又是冷哼。
兄长越难摆平对他越不利,拖得越久越容易事蹟败露,晋江虽远,却也不是打听不到那边的消息,只要有心,还是能略知一二,他的如意算盘便会落空。
同在一条船上的人,谢连横还是希望合作愉快,他们都有相同的目的,拚着谢府百年财富而去,拿不到手,心有不甘。
“咱们不要自己先闹起来,你才是凤阳镇土生土长的当事人,你来告诉我,苏家还有什么底气足以和我们叫板?连双手沾血的锦风堂杀手也屡屡受挫?”想到大门口那几具死尸,杨大成既愤怒又心惊,怒火狂燃。
“这……”他和苏家不熟。
所谓物以类聚,同在凤阳镇中,亦有深交和浅识之分,谢连纵和苏东承向来互看不顺眼,最多是点头之交。
倒是谢连横和苏东承交情不错,是谈得来的棋友,只是苏东承搬到外地便断了往来,苏家败落回乡后,不再腰缠万贯的苏东承也不好意思再登谢府大门。
“烂船也有三斤钉,他们没有上得了台面的亲朋好友,或是肯为他们出头的人家?”老的老、小的小,没多大用处,若说背后无人,说出去没人相信。
他的人实力都不弱,可是一个也没逃过,全都死于非命,叫他不由得多想。
知己知彼,方能制敌机先。
“这我得想一想,苏家没被你弄倒前是本地富户,人缘倒是不错……”富在深山有远亲,当年的荣景与谢府不相上下,只可惜……他看了面无表情的杨大成一眼。
“说重点。”他不听废话。
谢连纵也不是什么好鸟,冷冷一瞥。“人穷了鬼见了都怕,谁还会眼巴巴的靠过去,不过……”
“不过什么?”还吊胃口?
“苏家去外地前有一门亲,那丫头与山里猎户之子结下女圭女圭亲,只是小伙子从军去了,离开前便把婚事给退了。”他记得那小子眼睛挺利的,像头狼崽仔。
“退亲?”
“不过仗打完了,前阵子那小子回来了,听说也是个猎户,时不时往苏家送些猎物,不知是不是和他有关。”他记得姓卫的身手不错,早年也是小有名气的猎户,虎父无犬子,他的儿子应该也是狩猎好手。
毕竟能从死伤惨烈的战场活着回来,既没缺胳膊少腿,也无颜面残疾,除了运气外,功夫底子也不差才是。
谢连纵向来不把一般平民百姓看在眼里,就连对当地县太爷也带了三分鄙夷,眼高于顶的将这些人踩在脚下。
主要是谢家有人在朝中当官,官职还不小,谢连纵一个隔房妹妹为郡王府侧妃,虽然不怎么受宠也和郡王府沾上一点边,何况谢侧妃之子日后也是有享用不尽的富贵,他怕什么,明晃晃的靠山为何不用?
靠着狐假虎威,他也混得人模人样,恶名远播,不过人是贪心的,看到别人比自己过得好就眼红,一样是兄弟,凭什么有高低之分?他只是晚出生几年而已,却被剥夺一切。
因此杨大成向他招手合谋谢府产业时,谢连纵根本是迫切的、毫不迟疑的答应,还主动提议做内应,将谢府里里外外的资产全挑明,事未成已坐地分赃,看谁能得银多少。
“你是个傻的吗?猎户再厉害能一口气解决六名二等杀手。”肯定另外有帮手。
被合伙人嘲笑一番,谢连纵倒是忘了先前的惶然,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更想知道何时才能拿走兄长手中的谢府。“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苏家那几个留不留?”
“先看看情况再做决定,不能把我们曝露出去,我找几个人盯梢,看苏家那边有无异状。”他总觉得头顶悬了一把钢刀,随时要掉下来,让他浑身长了毛刺一般难受。
“啐!怎么都杀不成?”大哥那边也陷入胶着,诸事不顺,难道他这辈子做不成家主?谢连纵的不甘心写在脸上,阴郁而狠厉,他几乎不想等待,直接想让府里挂白幡,哀悼长兄“病卒”。
可惜杨大成不会让他这么做,杨大成要的是钱财,不想把事情闹大,“经商失败”是个人投资失利,运气不好怨不得人,一旦出了人命,那就会惊动官府,一追査下去牵丝攀藤,甚至拔出萝卜带出泥。
这是他所不乐见的,也会让他的主子难做,他要的是银子、是大量的资金,其他不在考量之中,自然得小心筹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