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丙真如苏明月所料,一听完来龙去脉,难以置信的苏东承两眼睁大、面色发白、急喘不已,呼吸一下子上不来,差点翻白眼昏厥在地,他两手捉着桌沿才不致往下滑落。
嗜酒如命的他震惊地连爱喝的酒也顾不得了,任着酒坛滑落,摔碎在地,顿时酒香四溢。
可是他哪还记得他的酒呀!长年泡在酒里的脑袋像是被晴天惊雷一劈,轰隆隆的清醒了,不再一团浆糊。
不清醒不行呀!这件事太让人心寒了,他都不知道该相信还是先嘲弄自己一番,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亏他还是在商场中打滚多年的老人,居然会在阴沟里翻船,犯了最浅显,而且不应该犯的错。
他那时在想什么,鬼遮眼了吗?被人牵着往弯路走,居然没查清事情的真伪,脑子进水只听信片面之词,六神无主的以为船真的翻了,浑浑噩噩地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变卖家产付出巨额赔偿金。
“爹,您冷静,不要太激动,这事都过了好些年,您要心平气和的接受。”翻旧帐于事无补。
“月儿呀!你叫爹怎么冷静?原来不是爹急功好利,为了大赚一笔而利慾熏心,爹是被人算计了,才会糊里糊涂犯下大错……”眼眶忽然一红的苏东承哽咽的说不出话来,眼中泪光闪动,似惊、似怒、似哀,又有一些释怀。
别人千方百计请君入瓮,他哪晓得这是陷阱,几个熟人极力鼓吹,说得天花乱坠让人心动,还先把合作的银子拿出来游说他点头。
当时想到要拿出大半的身家,他还犹豫不决,可是许、张两位熟人把棺材本都投下去了,他哪好半途收手,一咬牙也跟了,对朋友仗义的他义无反顾,相信他们不会害他。
谁知人心难测,他被信任的人陷害,没给他半点应变的机会,一晈就咬在命脉上,没有翻身的机会。
“爹,您别难过了,别人不知谋划了多久,哪会轻易让您开溜,而且还下了重本买通您身边的熟人,叫人防不胜防,您也料想不到这些人下手这么狠,吃肉喝汤不说,连锅子都端走,半点残羹剩饭也不给您留下。”可说是心狠至极,将人连根拔起,杀鸡取卵、寸草不留。
这是一次性的计划,掏光了家产就走人,谁还跟你论交情?银子入手便达目的了,赶紧离开方为上策。
“我哪能不难过,月儿,爹对不起你,把你草率地嫁了,害你遭人羞辱,也对不起你娘,跟了我大半辈子,最后却吃苦受罪,还有明章……”他本来要找大儒给儿子开蒙,可是没钱事事难行,硬是给耽误了。
“爹,别说了,这事谁也别怪,要怪就怪心思险恶的那些人,咱们家好好的做生意,又碍到他们什么事了?一个个豺狼虎豹般,红了眼连骨带皮的啃食。”
也是他们苏家太张扬,不把钱当钱看,庙里的香油钱一丢就是一千两,财不露白,这不就被盯上了。
“是呀,兄弟,你要放开胸怀,别气着了自己,我也一样被人耍得团团转,以为大干一场能十年不干活,哪知人家挖好坑等我跳,银子没瞧见倒是赔光了老本,落得晚景凄凉、身无分文。”感慨同样的遭遇,频频抹泪的乔叔也是泪满襟,难以停止。
“你跟我一样受骗?”赧着老脸皮,苏东承嗓音沙哑。
乔叔点了点头,用手背拭去眼角老泪。“他们说山匪肆虐、杀人行抢,无一活口,我一听就傻了,太平盛世哪来的土匪,官府都不管吗?银子没了还能再赚,人没了我上哪赔人,这不是要逼死我……”
当时他一筹莫展,只能赶紧把妻小送走,以免受他的牵连,保留最后的一点骨血。
“对对对,就是这样,我说要到出事的地点看看,别人一直拦着我,说船沉了还看什么看,要跳入江中打捞吗?我一听,觉得也对,除了江水滔滔外,我还能看到什么呢?”
于是他专心处理善后,收拾烂摊子。
“哪是人死财去,根本什么事也没发生,没人没货,什么也没有,他们要的就是银子,不只拿了我们的银子还一石二鸟,买卖都是同一人,把我们逼得山穷水尽。”想到被人当傻子糊弄,乔叔仍气愤难平、声音扬高。
几十年基业一下子败光,他哪能不自责,都准备上吊以谢祖宗了,可叹放不下妻小才苟活于世。
没了银子之后的他只能去给人当帐房,存了点银子后就做点小生意,虽说没以往的家业那么大,至少能养活自己,他想一点点累积,总能给儿子们留点什么,这是他唯一能替他们做的事。
发现是骗局后,他一边做着小买卖,一边以商人身分四下打探,而后才晓得受害者不只他一人,犯傻的人还真是不少。
“什么,他们不只骗了我的银子,连订货的也是……这些黑心肝、杀千刀的,老天怎么不下道雷劈死他们,我们的银子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呜呜……全是我呕心沥血的心血……”说到伤心处的苏东承老泪纵横。
“老兄弟,你比我幸运,好歹儿女在你身边,不像我,真是孑然一身,也不知何时才能一家团聚。”说着乔叔也涕泪横流,临到老无儿无女相伴,他这一生到底干了什么?
两个中年老男人在那一声一声的比惨,掩面痛哭,哭声悲凉地直穿透邻居院墙。
正在里盘算下一步该怎么走的卫海天眉头一皱,起身走向前院,个高的他从墙上探出颗脑袋,直往苏家瞅。
他先看到一脸无奈的苏明月好声好气的劝慰,眉间微带疲色,人又痩了几分,他心头一抽一抽地不舍,想为她将头顶的天撑起来,让她不再为琐事烦心。
再瞧瞧哭声如牛哞哞叫的泪人儿们,他眉间拧起的皱痕更深了,眼中带了一丝血光的厉气,凶戾狠绝。
“哎!好在我生了个好女儿,这些年都是她在照顾我,又当娘、又当姊的拉拔她弟弟,没日没夜的刺绣换来一家温饱,除了她娘外,我最亏欠的人就是她了。”投胎当他的女儿也真不幸,有个没用的爹。
“爹,女儿孝顺您是天经地义,父女间哪有什么亏欠?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发自内心,心甘情愿为我们这个家付出,我不苦,就怕您把酒当茶水来喝。”话中带话的苏明月不忘刺她爹一下,提醒他喝酒伤身。
被挖苦的苏东承讪讪一笑,老脸皮臊得很。“我、我少喝一点就是,别老是嘀嘀咕咕的……”
“戒了不是更好?省酒钱。”她早想让他戒酒了,可屡劝不听,他总是前头答应了,一转身又抱着酒坛子猛喝。
“爹有进项……”他指的是祖地和铺子的租金,让他买酒喝绰绰有余。
“爹,您不要忘了养个读书人是件多么烧钱的事,而且弟弟日渐长大了,娶老婆的银子您准备好了吗?”还有乡试、院试、参加科举的路费等等,一次比一次费银子,没得省。
“这……”他羞愧的低下头。
“咱们祖地和铺子的收入入不敷出,您别打那笔银子的主意,我多绣几件绣补一补,也许还能让您多吃一口肉。”一说到肉,她想到卫海天,灶房内烟燻的野味多?吃不完,她真想让他别送了。
“我……我就好口酒,你不让喝还不馋死我,大不了我不吃肉。”他赌气的说道,不给酒喝他翻脸。
“爹……”别像个孩子蛮不讲理,他才是一家之主。
“欸,你们父女俩也不用为喝不喝酒伤感情,把被骗的银子拿回来不就皆大欢喜了,何必发愁?”他查那么久好不容易才接上线,他不想白白浪费掉,半途而废。
“能拿得回来?”苏东承讶然。
“乔叔,我还没决定……”没有万全准备不宜轻举妄动,对方的身分不明,他们不知道要面对什么。
那么多的受害人竟无一人察觉异样,可见策划得多么周详,背后肯定有人,而且一定地位很高,循规蹈矩的小百姓招惹不起,士农工商,又有谁肯为其出声?
“苏大娘子,你应让你爹拿主意,听听他是怎么想的,苏家诺大的家产也不是你说了算,你还有弟弟,那些是他的,既然有机会为何不去试试?你也老大不小了,再嫁不难,难道要一辈子以刺绣为生?”乔叔劝她要为自己多着想,机遇只有一次,稍纵即逝。
这话说得有点重了,苏明月脸色微变。“乔叔说得也有道理,我一个下堂妇的确不该插手太多的娘家事。”
她嫁过一回是不争的事实,即使并未圆房,但在世人眼中她已是一名人妇,夫家休离,回得也是娘家。
没有心眼的说她养父育弟、纯善至孝,反之,背地里说她言语刻薄,明着扛起生计,实则掌控苏家,一个无处可去的弃妇霸着娘家,趁弟媳未入门前当家主事,抢夺大权。
“苏大娘子别多想,我没旁的意思,只是不甘心三代基业毁于我这不肖子孙手中,想找人联手扳回一城,以告慰先人。”他真是恨呐!恨不得剥其皮、抽其筋、啃其肉、吸其血,将失去的全要回来。
“我明白,你也是恨毒了吧!明明都是华服大宅,婢仆成群,谁知一转眼间变成布衣荆裙、门庭冷落,昔日的亲朋好友避之唯恐不及,少了见到财神爷般的热络。”时局时时新,人情薄如纸。
想到向人借钱的困窘,真如乔叔所言,闭门不见客、恶言相向,让他尝尽遭人白眼的心酸,“苏大娘子,你也不想看那个人继续骗人吧?用我们辛苦赚来的银子逍遥快活,把他绳之于法才能避免更多人受害,银子拿不拿得回来是一回事,至少要出这口气!”
“我……”
意动的苏明月正想开口,她爹不高兴地冷着脸,抢先一步。
“那个人?你们指的是谁,还有什么瞒着我没说,莫非是我认识的人?”苏东承看看女儿,又瞧了一眼面色心虚的乔叔,狐疑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
“爹……乔叔说得是许伯伯。”与其隐瞒,还不如开诚布公,免得哪天两人在街头遇上。
“他、他还敢来!”他又惊又怒,难以置信坑害他的人竟敢自投罗网,来到他的地头。
“爹,他用了另一个名字出现在谢大伯家,怕是别有目的。”虽是乔装过,白净的面庞多了胡子,但她一打照面就认出来了。
姓许的也看到她了,起先还没想起她是谁,怔了一下转过视线,一会儿神色有异地看了她许久,随后神情慌乱的碰碰身侧的男子,低语了几句便匆忙离去。
苏东承一听坐不住了。“他不会想故技重施,害老谢家吧!不行不行,我得和石头提一提。”
他作势要前往谢府,揭穿许男和其党羽的真面目,不让谢府和他一样身陷局里犹不自知,还替人找借口开月兑。
石头是鞋府家主谢连横的小名,和苏东承也算是幼年挚友,只是后来各自成家后显得疏远,谢夫人出声名门望族,是京城人氏,因此不太瞧得起小镇百姓,又与苏夫人不和,故而苏、谢两家渐行渐远,再无往来。
如今苏家今非昔比,更不会上谢府自取其辱,若非出现一个姓许的,苏东承绝不会踏入谢府一步。
“爹,我已托人提醒苏大伯,您就别费这腿脚。”苏明月不想父亲在那伙人面前露面,出声阻止。
“你找谁?”妥不妥当?
“隔壁的。”她不指明道姓,但明眼人一听就知是谁。
“卫家小子?”嗯,倒是可靠!
一听是卫海天,苏东承少了一见面时的剑拔弩张,眼中多了满意的笑意,当是自家子侄关爱。
“来了,苏伯父喊我吗?”
一道俐落的身子翻墙而入,三两步到了正堂,他也不用人招呼,倒了茶一饮而尽,如同回到家。
“臭小子,你是不是一直趴在墙头偷听,不然怎么会那么凑巧?”苏东承老眼一眯,透着长者睿智。
眸光一闪的卫海天只当没听见他说什么,话题一转。“月牙儿,我去送野味的那间酒楼的掌柜对你的绣品很感兴趣,他说他老丈人的生辰近了,想送座四扇四季屏风为寿礼,问你能不能在三个月内赶出来。”
“四季屏风?”应该不难。
“以梅、兰、竹、菊为主题,再绣上与之相呼应的鸟兽、睡狮、喜鹊、薮猫、蝶蜂,他不求鲜艳,但求素净,以静为主,又要感受到一丝的动,你做得到吗?”有要求才有进步,她要的是肯定,而非虚伪的吹捧。
苏明月美眸一亮,映着光彩。“可以。”
她以自己的绣技为荣,越是刁难越是真正识绣者,她用手中的绣线绣出奔放的流水、静谧的风。
“一幅百两,四幅绣屏四百两,绣布和绣线主家会准备,你只要绣成图即可。”裱装另有他人。
“四百两……”蜂眉一蹙。
“太低?”卫海天问。
她眉一跳。“不,是太高。”
突地,他低笑。“还有人嫌价钱高。”
她也笑,却笑得飘缈,“若在京城,也许我会相信有人出得起高价,可在咱们这个小地方,四幅一套的屏风百两已经顶天了,多了要被嫌弃的。”
“你的绣工好,值得这个价码,若是这次绣品能令王掌柜满意的话,他想和你合作,将你的绣品推向京里的高门大户。”卖了绣品她就有钱,可以喘口气歇息,不用烦心老失志,幼弟失学。
闻言,她双目亮如星辰。“你不是寻我乐子?”
“当真。”比黄金还真。
“我有点不安。”似乎好运来得玄乎。
“我只是小猎户,可买不起你的绣品。”看出她眼底的怀疑,卫海天搬出暂用的身分。
苏明月樱唇浅扬。“我没想是你,但是你应该替我说了不少好话吧?这才引起人家的注意。”
他顺着她话说:“是呀!费了很多口水,口干舌燥,赏杯清茶喝可以吗?”
“呵……整壶茶都快被你喝干了还喝,牛胃。”她取笑,但也正正经经地倒了杯茶放在他面前。
“没你倒的好喝。”他捧起土胚杯放在嘴边,细细品尝,好像这是琼浆玉液,入口生津、甘甜润喉。
其实十文钱泡出的茶水能好到哪去?也就多了茶色,不过不同人泡的茶自是别有风味,叫人闻者清香。
玉颊晕红,她冷瞪一眼。“不都是茶,就你话多。”
“不一样,多了红袖添香。”唇畔微微-勾的卫海天漾着一丝笑意,小口轻啜。
她一啐,收起了茶壶不给喝。“当过兵的尽说浑话。”
他一笑,认同军营是荤素不忌的大染缸,纯朴的乡下傻小子入伍三年都成油条老兵。
“月牙儿,我没变坏。”变的是心境,而非人。
“你坏不坏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别把我爹带坏就好,还有,不许偷偷给他买酒喝。”戒都戒不掉了还惯着他。
“光明正大就可以?”他反问。
苏明月一恼,不给他好脸色,转身入了灶房烧水。
“小子,眼招子往哪搁,没瞧见这里有人吗?”苏东承语气很冲,手往桌上一拍。
“苏伯父,月牙儿的绣品不输江南绣娘的珍品,找对门路推销出去,日后必成大家。”
她缺的是伯乐。
“先别提这事,你这么帮她是何居心?我闺女都嫁过一回了,我不想她再所托非人。”
这小子倒是不错,人模人样,眼神清正,就是有股叫人猜不透的深沉。
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的卫海天顿了一下,也没法说出自己是什么感受,是心疼、是怜惜,是……想看她笑。
“她的婚姻不顺是我害的,我想做些什么弥补她,在我能力范围内希望她能重拾欢顔。”
“就这样?”苏东承略带失望。
“不然还能是怎样?”完成皇上交付的任务就得返京覆命,他不会在凤阳镇久待,镇北将军府中还有双亲要奉养。
没得到心中想要的答覆,苏东承心中郁闷。
“苏老爷,那我们的事呢?要不要加紧脚步,把当年的事查得水落石出?”乔叔心里只想查明真相,是谁在背后害他众叛亲离、妻离子散。
“嗯,当然要查,查个彻底,这个亏我咽不下去,非要挖出整个真相不可!”船究竟沉了没,或是根本无船载运,全是虚构,为了钓他这条大鱼演了一场好戏,手段尽出。
“好、好,老兄弟,我信你,我们都被害惨了,不能不还以颜色,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他一下子苏老爷、一下子老兄弟,显见内心的激动,他不是孤军奋战,有盟军。
“这……”做生意苏东承在行,出谋划策就……等等,这里不是有一个刚从边关退下来的兵爷!“小子。”
一只手往自己背上一拍,卫海天眸色骤深。“苏伯父。”
“听说我闺女让你给谢府传话?”膀粗臂壮,身子骨结实,很好、很好,能挡三、五大汉。
“不是我,我三叔家的柱子在里面干活,传个纸条应该不难。”他不居功,的确是他的下属做的,趁夜潜入放在书桌上,眼没瞎的人都看得见。
“不管是不是你,这事都算你一份,谁叫你当年始乱终弃,让我闺女的婚事始终不顺。”捉壮丁,眼前人不捉白不捉。
“我没……”哪来的始乱终弃,他只是退婚,他们连山盟海誓也没有……这锅,好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