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刚才出去的那个人是谁?”苏明章明摆着一脸厌恶,他对“不明”之物一律生有恶感。
真真是无礼,未经人同意居然擅自模他的脸,还一副“我不咬人,我很友善”的嘴脸,让人看了超不快。
小爆竹苏明章脾气不是很好,一见到令他不顺遂的人便会炸开,虽然有点被宠坏了,但自从家里出了变故,他收敛了很多,也学会了低调做人,不再一有不顺心就发作。
以前的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谁没顺着他就发火,如今他最怕的人是被休弃回家的大姊,她一个眼神看过来,他马上正襟危坐,两股颤颤,不敢有丝毫移动。
因为姊姊真的会动手打人,比爹凶一百倍,娘死时他哭着要找娘,谁来哄都不行,他哭得声嘶力竭、脸色发黑,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却仍左踢右踹地把来哄他的人全赶走,只要大姊。
大姊一过来,二话不说月兑了他裤子按在她腿上,一下一下的拍他的小屁……呃,打得整个都肿了,害他连三天只能趴着睡、不能坐、不能弯腰,拉屎也痛,连走路都痛。
从那天起,他就晓得大姊是不能惹的母老虎,看着像温驯的猫,懒洋洋的在日头下晒暖,但是把她惹毛的便是自找苦吃,老虎的爪子和獠牙很骇人,咬得体无完肤也不罢手。
他正是虎爪下的受害人。
“卫海天。”头也不回的苏明月已专注在绣布上,一针一线绣出牡丹的雍容华贵,无可比拟的花中之王。
苏明章挠了挠头,有几分困惑。“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怎么一时想不起来……”
“镇外山沟村的猎户。”她提点。
“镇外山沟村的猎户、山沟村的猎户、山沟村……等等,他不是那个敢退你婚的混帐吗!”太可恶了,竟然让他从自己眼前平安走过,应该狠狠揍他两拳,再掰断他的脚踝,让他一脚长、一脚短的当个跛子。
“是混帐。”
叫他走他不走,还硬把打到的猎物留下来,忧她见血会怕,还把山鸡、野兔都收拾好,连兔皮也硝制好,挂在后院晒衣服的竹竿上晾晒,让人又气又恼。
连她爹在内三口人而已,七、八只野物要他们吃几天?天天吃鸡、吃兔肉真的会腻,吃不完又容易坏……
她不是不知感激,而是不喜欢被拖舍的感觉,苏家和以前比起来是比较困苦些,可也没当真短缺了吃食,等她把自己的绣品推销出去,建一间属于自己的绣坊,日子会越过越好,不输当年的苏家。
“姊,你怎么可以让他进门?他是坏蛋,是我们苏家的大仇人!”他气愤的大叫,双手握拳。
“言重了,小章子,还不到仇人的地步,只能说不受欢迎的客人,他还帮我把爹背回家。”若靠她一己之力,大概只能用拖的,爹那一身衣物会磨成破布,背后鲜血淋漓。
“姊,我长大了,不准再喊小名,还有别人一点点微薄之恩不用记挂在心,想想他对你做了什么?千刀万剐也难以弥补,你该拿起斧头砍他几下,好讨回公道。”
苏明章还是认为卫海天对不起大姊,两人自幼订亲,他早不退婚晚不退婚,就在快下聘前才说要退婚,这不是存心耍着人玩吗?
苏家是富有的一方,财产之多是山中猎户打猎一辈子也赚不到,要退婚也该由苏家提出才合理——他们嫌弃卫家太穷,连间像样的宅子也没有,只有砖屋五间。
可是苏家信守承诺,十几年的女圭女圭亲都等了,连一句不是也没说过,这还不够诚心吗?
反倒是卫家太无情无义,如果不要这门亲事就早点说,苏家另觅良缘很困难吗?
偏偏等到双方都大了,可以讨论婚嫁了,这才以一句“不想耽误她终身”为由解除女圭女圭亲,这不是打脸是什么?这也是对苏家的羞辱,明摆着宁可去送死也不娶苏家的女儿。
苏明章无法原谅无缘姊夫的“始乱终弃”,认定卫海天是一个负心汉、薄情郎,要不是姓卫的,大姊的婚事怎会被蹉跎了?最后甚至嫁给一个快死的痨病表,明明活不长的人还来祸害人,一家子将污水往他姊姊身上泼。
苏明章这般想着,另一边的卫海天竟也有相同想法,他怪罪自己当年太冲动,可他当初也是真的为小未婚妻着想,不想她为战场上的他牵肠挂肚,万一他回不来了,她也能再觅良人,不必为他苦苦守候。
但是他做错了,弄巧成拙,反而让未婚妻深陷苦海,若是当初他把事情讲开,问她愿不愿意等他,也许两人会有好的结果,她也不至于背负克夫骂名,成为被休弃的下堂妇。
“我们家没有斧头,你出门左转过三条街,那里有间老铁铁铺,童叟无欺,你去买一把备用。”砍砍柴火也好,最近买来的柴火太硬,烧不开,劈小块些才好升火。
相较苏明月的淡定,跳豆似的苏明章义愤填膺,一张小脸气得涨红。“姊,你能不能表现出愤慨?不要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让你在凤阳镇待不下去,被迫离开,我们不该找他算帐吗?”
“谁告诉你我们苏家是因为这件事才离开凤阳镇?”她这个天兵弟弟真逗,居然能张冠李戴到这种程度,不伦不类。
“我自己推敲的,娘以为我小,什么也听不懂,常抱着我哭,骂卫家的臭小子,说他是白眼狼,没心没肺,她养得如花似玉的女儿才不想给他,他哪来的脸退婚!”
每次姊姊的相看一不顺遂,娘就挂在嘴边咕哝,咬牙切齿的臭骂卫家小子,说她看走眼了,将鱼目看成珍珠。
这门儿戏般的女圭女圭亲是苏东承和卫猎户定下的,卫猎户幼时也上过几年私塾,和苏东承算是同窗,两人不打不相识,打出深厚的情谊,之后一个行商,一个回山上打猎。
期间两个人的往来断过一阵,直到各自成亲后,卫猎户带着野味来找苏东承,苏东承一见多年不见的好友来访,一个高兴便拿出珍藏数年的桃花酒与友共饮。
男人最要不得的是拚酒,喝着喝着,连儿女都拿出来比较,当时的卫猎户带着三岁大的儿子,眉清目秀好面容,苏东承的妻子怀孕五个月快六个月而已,他们都喝高了,指着苏夫人隆起的肚子说——“生女则结为夫妻,生子为异姓兄弟。”
虽然酒醒后两人都有点后悔,可是谁也不愿意当毁约的那个人,苏夫人见卫猎户的儿子长得挺讨喜的,便默认这桩婚事,于是那荒谬至极的女圭女圭亲便这般定下了。
原来那般温顺恭良的娘也有怨言?娘还是心疼她的……
苏明月的眼睛微微的发酸。“事过境迁,这事以后别再提了,姊也嫁过一回,不好再说人家负心无情,战场上刀剑无眼,他也是担心我年纪轻轻当了寡妇。”
“当弃妇有比当寡妇好?”苏明章气长姊的无动于衷,怒其不争,不禁口不择言,把心底的话说出口。
这句话一出口,满室静默。
许久许久之后,才听到苏明章哽咽的声音抽抽噎噎——“姊,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我只是生气你轻易放过伤害你的人……”
他没了娘,如今他最亲最亲的人是姊姊,大姊犹如他半个娘亲,他要保护她,不许任何人欺负她。
苏明章与其姊相差七岁,是个正在求学的小童生,他娘过世时他才八、九岁,一个正需要亲娘呵护的孩子,再加上苏东承经商失败,整日失意买醉的缘故,自幼与姊姊感情深厚的他更加依赖唯一可靠的胞姊,对她的孺慕之情也特别深。
眼见没出息的爹整日与酒为伍,苏明章不知道明天在哪里,唯有姊姊靠着一手绣技养活他,赚银子送他上学堂,不管多苦多累也要他读书识字,甚至把她和娘撑起的绣坊留给他,里面有十名绣娘,他是小东家。
姊姊出嫁那日他哭得稀里哗啦,死活不让她出门,他晓得一跨过门槛她就不再是只为他打算的姊姊,而是别人的妻子,可是不论他如何哭喊阻止,姊姊还是嫁人了。
只是当晚姊姊却回来了,爹知道情况后哭了,拿着菜刀要去和姊姊的夫家拚命,不明所以的苏明章却笑了,高兴不已,因为又有姊姊疼他了。
虽然后来知晓姊姊被休他心里也不好受,却依旧暗暗窃喜,与姊姊合力拉住气怒到两眼发红的父亲,再找一群人上对方家里理论,好搬回原本可观的嫁妆。
你家死人是你家的事,别以为死了人就能占苏家的便宜,一纸休书霸占媳妇的嫁妆。
为此两家闹得很不愉快,喜事变丧事,亲事不成反结仇,一度闹到衙门,由青天大老爷判决。
所幸知府大人还算公正廉明,不相信克夫之说,既然两边都不乐意做亲家,那就一别两宽,各过各的日子,男方退回女方的陪嫁,女方还回聘礼,再无关连。
只不过苏家是外来户,男方是深扎当地十数代的本地人,为了这件事苏家难敌地头蛇,在对方不断的恶意攻讦、放话羞辱中,绣坊的生意越来越差,原本的绣娘也一个个走掉,留苏明月一人独撑。
最后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苏家搬回老家,不做受尽白眼的异乡客,回到凤阳镇重新开始。
可是卫海天的出现又让以为否极泰来的苏明章感到不安,他不喜欢姊姊身边有其他的男人,姊姊是他的,在他不够强大前,他不想姊姊再受到委屈。
他要保护这个家,保护他的姊姊。
苏明月停下快绣完的绣品,伸手轻抚弟弟的头顶。“不是放过他,而是放过自己,当初的女圭女圭亲原本就订得草率,两个小女圭女圭说什么亲事?卫大哥之所以退婚也是因为要入伍,换成是你,狠得下心让我有个等了一年又一年,不知何时才能平安归来的郎君?”
他噘着嘴,神情不快。“那也不该由他退婚,应该是我们先开口。”
苏明章还是觉得无缘姊夫做得不对,只有苏家人能负人,一个身分低下的猎户凭什么负他姊姊,占了好处还反过来捅人一刀,简直是大奸大恶之徒。
“谁退婚不都一样,何况过去那么久,姊都不在意了,你还生什么闷气?咱们苏家今非昔比,你不能再端着富家少爷的派头处处想压人一头,姊不求你当大官、发大财,但最少要明事理,知是非,把咱们家再撑起来。”
“姊……”他眼眶一红,重重一点头。
“男人心胸要宽大,不要拘泥眼前的小事,你不往前看怎知前面的风景如画?只要我们姊弟同心,再大的难关也过得去。”她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以前的种种当是人生历练,雨过天便晴,春来百花艳。
“嗯!”他要努力读书考上功名,不让姊姊失望。
只是看他眼神闪烁、欲言又止的模样,苏明月好笑的问着,“怎么了?有话直说,不用捂着闷在心里。”
“那个……呃,不会再来吧?”他支支吾吾的说着,语焉不详,叫人不解他在说什么。
“那个是指谁?”这孩子又钻牛角尖了。
瞧她取笑自己的眉眼弯弯,苏明章羞恼地一顿足。“那个一身臭味的猎户!”
“是卫大哥。”她纠正他的称谓。
“哼!反正我不喜欢他,姊别让他来了。”看了扎眼,一肚子怒气油然而生,压不下去。
“别别扭扭地,孩子气。”横了弟弟一眼,她又继续手边的绣活。
“姊!”他扁嘴一喊。
“不许使性子,今儿个是例外,对方刚好碰见了帮把手,人家的好意我们要领受,不过未来应该不会有太多的交集,他打他的猎,我绣我的绣品,而且爹那样子……”是人都会避开,没人想要沾上麻烦。
一想到不思进取、醉生梦死的父亲,面有愁色的苏明月幽然轻叹,父亲再不振作,他这辈子就废了。
“姊,你还有我,我会帮你!”他表情瞬间变得厌烦,显然嫌弃只会买醉却一无是处的父亲,爹的无作为拖累姊弟俩。
“好,乖,你去看爹酒醒了没,灶台上还放了几只剥了皮的野物,你叫爹收拾一下,能吃多少先剁块,一会儿我再下锅炒盘肉,多的抹盐腌一腌,放在檐下风干,哪天馋肉了再拿下来切片炒肉。”不用钱的肉客气什么,他们的确手头不宽裕。
从外地回来,卖掉绣坊和些许嫁妆,苏明月手上是有一些银两够一家三口吃用数年,但是银子越用越少,要用到银子的地方越来越多。
破旧的老宅子要修一修,换上新瓦和补墙;弟弟的束修和文房四宝也是一笔开销,书不便宜,总要为他备上几本;再来柴、盐、油、米也要钱……
看着花开富贵的牡丹绣花,顿感双肩沉重的苏明月满脑子想着该如何挣银子,收起来的绣坊也得再开,找几个绣娘把绣坊做大,日后才有固定的进项,光靠她一人刺绣是孤木难支。
一般的炕屏她一天能绣两件,但炕屏不大,也就女人巴掌大小,一件一两半两的,也不见得有人买,手绢、香囊倒是不愁卖,就是价值不高。
若是大一点的屏风,没花三两个月绣是不成的,而且还要有人识货,否则绣了也是白绣,挣不到银子。
当下要做的事是让人看到她的绣功,再慢慢推出她的绣品,等她的绣品有了名气,自然会有高价收购的人。
青出于蓝更胜于蓝的绣技是苏明月一向引以为傲的,她相信只要肯用心,她的绣品一定广受喜爱,那时她就不用发愁家有隔夜粮,凭一己之力让家中老父、幼弟衣食无缺。
“月儿,我口渴,有没有茶……”干涩的老人声音伴随着有痰的咳嗽声扬起。
苏明月正要回答,一旁尚未变声的少年已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的抢话,还带着少许的怒意——“喝什么茶,你不是喝酒就饱了,家里的事一概不管,你算什么父亲?”
“明章……”突地一阵奚落,酒意刚退的苏东承一脸难堪,原本微弯的背更弯了。
“小章子,姊姊的话不听了?那是咱们的爹,不是任你吆喝的下人,跟爹道歉!”读书人讲得是规矩,一旦背上“不孝”之名,他的前途一夕尽毁、万劫不复。
“我不!我不要你跟娘一样操劳到死,娘不在了,难道也要把姊姊累死?”他硬着声,不肯低头。
这弟弟……苏明月鼻头一酸。
“是爹没用,是爹不争气,败光了家产没让你们姊弟俩过上好日子,还害得你们没了娘,爹该死,不配苟活于世……”
苏东承边说边自掴耳刮子,十分自责又不愿承担万贯家产一朝空的事实,还当自己是左手金、右手银的苏老爷。
他不愿承认自己这个常年在商场打滚的老狐狸居然栽了,败在自己的贪婪和短视下,别人随便画个大饼他就信,不管不顾的拿出手边所有的银两,听不进妻子的劝阻,一意孤行。
丙然天底下没有白捡的馅饼,被砸昏头的他终于自食恶果,白花花的银子丢出去没得到半声响就这么沉入水里,带走他半生的心血,也带走他的希望,堕入深渊。
“够了,爹,你打肿脸也挽回不了已做过的事,趁你还清醒的时候,灶房里有几只野兔、山鸡先处理处理吧。”她爹不喝酒时还是个好爹,就是少了些精神。
苏东承一怔。“哪来的野兔、山鸡,你买的?”
“姓卫的送的。”苏明章闷声的说着。
“姓卫的?”哪家姓卫的,这些日子倒是来了不少人,他都记不得。
“打猎的那个。”苏明章暗怪亲爹喝醉了,招狼来。
“打猎的……”脑子晕晕的苏东承想了老半天也没想起姓卫且打猎的是谁,直到看见墙上挂的一对山猪獠牙,才恍然大悟,“你卫伯伯来过了?”
“不是老的,是小的。”苏明章的不快显而易见。
“什么小的……啊!你是说那兔崽仔从战场上回来了?”他先是不解的蹙眉,继而两眼一睁,月兑口而出。
“是,他回来了,还把打的猎物给我们留下了些,说是让你补补身。”爹少喝点酒就能松柏长青了,补什么补?
“什么,他还敢来,不怕老子打断他的腿!”姓卫的小子害惨了他女儿,此仇不共戴天!常年泡在酒精的脑子没有清醒可言,醉醺醺仍显露满腔父爱。
“对,他胆子真大,居然一点愧色也没有,还跟大姊说了好多话,真是可恶至极!”苏明章挥动着拳头,一副再让他看见,就要将人捶成肉饼的样子,浑然不觉自个儿的小身板能不能挡住人家一拳。
“哼!这小子命真硬,还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也不想想当年他妹妹生了一场重病,要不是我拿银子出来,救得了吗?”就是个白眼狼。
卫海天有一妹叫卫相思,今年十五岁,他还有一弟叫卫海风,十八岁,卫家二子一女。
“好了,你们两个,少说些气话把自个儿气着了,有肉就吃,管他是谁送的……”
没好气的苏明月数落起如出一辙、气冲九霄的父子俩,先把肚子填饱了才有力气喊打喊杀,苏家已不是昔日的富户,由不得他们张牙舞爪,摆起老爷、少爷的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