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养三、四天后,夜容央才回到夜家。
他清晨时分回来的,直接进了墨清暖的寝房,走到床边,见她就像以往那般留了一半的床榻给他,自个儿躺在里侧。
他站在床前,透过晨光静静的凝睇着她,她似是作了什么梦,颦眉蹙额,喃喃了句什么。
他没听清楚,俯身贴近她,须臾才听清她那宛如幼猫般的呓语——
“……娘、娘……”
也不知是出于不舍,抑或是怜惜,他鬼使神差的在她唇瓣轻轻落下一吻。
只是轻如羽毛般的一吻,不料本在睡梦中的墨清暖竟倏然瞠大了眼。
他犹如行窃时被人当面逮着,心虚地愣住了,当他回过神要退开时,已被她拽住了衣襟。
“你方才对我做了什么?”墨清暖眼也不眨的瞪着他,质问道。
他脸上掠过一丝赧然,含糊的说道:“我只是见你似乎作了恶梦,想叫醒你。”
“你休想骗人,你刚才分明亲了我!”不容他狡辩,她指控道。
“没这回事!”他情急之下一口否认。
“你敢做不敢认,还是不是个男人?”她寒着脸,不满的指责他。
他被她的不依不饶给逼得恼羞成怒,“那你想怎么样?”不过就是一时意乱情迷偷亲了她一下,她一个姑娘家,一直缠着他追问这事,羞不羞啊?
“当然是……亲回来!”墨清暖一把勾下他的颈子,猝不及防的吻上他。
在娘病逝这几天,她日日盼着他能回来陪她,结果他直到今天才回来,她心里憋着的一口气全朝他发去,朝着他又啃又咬,十分不客气。
夜容央被她给惊住了,愣愣的任由她施为,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将她拉开。
“你、你……够了!”他俊美的脸孔涨得通红。
墨清暖看着他被她啃得红肿的嘴,心虚的飘开眼神,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行为有多大胆,而且她还把他的嘴给蹂躏成那样,瞄见他咬牙切齿的表情,她心忖他不会想痛打她一顿吧?
“我我我我……刚才一时睡胡涂了,以为在作梦,所、所以才……”她结结巴巴的想解释,希望能求得他轻饶。
“作梦?哼,你这梦作得可真凶残。”夜容央觉得不能轻易饶过这丫头,免得她得寸近尺再犯。
“那个……我梦见有个登徒子在偷亲我,我很生气,我都嫁人了,他还敢如此轻薄我,所以就想咬死他,难免用力了些。”她逼自己保持镇定,不要闪躲他的目光,好让他相信她说的是真的,一切都是作梦惹的祸。
夜容央被她的话给气笑了,“你老爱作些奇怪的梦。”
注视着他那张被她凶残“施暴”过的嘴,她抿着唇,用力憋着笑,最后实在憋不住了,她眼珠子一转,两眼一闭,往床上一倒,继续装睡,嘴里还不忘佯装迷糊的道:“我这是还在作梦吧……”
见她竟然想就这样朦混过去,夜容央又好气又好笑,可思及她母亲甫病逝不久,他决定饶了她这次。
他把她往内侧推了推,自己和衣躺在另一半床榻上,过了一会儿幽幽的解释道:“我这几日有事,所以没能去送你娘。”
本朝规定,人亡故之后,若无特殊原由,须在七日内下葬。因着墨府还要操办墨清荷和墨清雅出嫁之事,所以孔静昨日就已经出殡了。
房里安静了片刻,墨清暖才轻应了声,“嗯。”
她娘亲走了,他没去吊唁,也没去送娘,她心里原是暗怪着他,可方才狠狠咬了他之后,心里头的火气消了几分。
娘亲不在了,她只有他了,她不知他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但她不想问也不想怪他了。
娘亲都走了,再追究这些也毫无意义,过好以后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去庙里为孔静做完法事回来,墨清暖下了马车,要走回自己住的小院时,瞧见几个下人捧着一摞摞的书册往公公的书斋走去。
她这位公公镇日里都待在他书斋里,嗜好搜集各种古籍,她心忖那些约莫又是公公从各处搜罗来的书籍。
回院子途中,墨清暖正巧遇见赵俞心带着三岁的女儿从方氏的院子出来。
赵俞心温声道:“清暖回来了,法事做得可顺利?”
孔静走后,墨清暖寻了个吉日去庙里为她连办了三天的法事,今天是最后一日。
墨清暖颔首,“很顺利,师父们都很尽心。”说完,她看向被女乃娘抱着的小女娃,见她小脸上淌着泪痕,关心的问道:“芍儿怎么哭了?”
“娘想看芍儿,我带她来见娘,不想娘提起毅儿,这孩子就哭闹着想要见她哥哥。”这段时间婆婆不仅对墨清暖和善许多,连带的也对孙儿孙女多了几分关切。
“毅儿也离家好一阵子了,她难免想念哥哥,也不知他小小年纪一个人待在玉霄观里习不习惯。”墨清暖心里觉得这国师有些不近人情,就算再喜爱毅儿,想收在身边教导,但他毕竟还年幼,纵使不能让他每天回来,至少也该让他每隔几天回来探望家人。
赵俞心比谁都想念儿子,她遥望着皇宫的方向,神色黯然的道:“是呀,也不知毅儿现在怎么样了?”
近来就连丈夫也跟公公一样时常待在书斋里,两人似是在找什么,从外头购进一批批的古籍,没日没夜的看。
她若跟丈夫提起儿子的事,他便会不发一语,那眼神复杂得叫她看不明白。
两人说着话时,墨清暖见到一名下人领着一人匆匆走向方氏的屋里。
赵俞心看了眼,对她说:“那是婆婆娘家来的人,怕是——舅又去赌博,欠下赌债,没银子还,便使人来找婆婆讨要。”
“婆婆的娘家人难道没钱替他还赌债吗?”墨清暖记得方家也是官宦之家,二舅居然要钱要到自个儿姊姊这儿来了。
“方家如今是大舅掌家,二舅沉迷赌博,连大舅也拿他没办法,每个月给他的分例若是花光了,大舅一分钱都不会再给二舅,二舅只好来找婆婆讨要。”
“婆婆就这样纵着他?”
赵俞心无奈的叹息一声,“自个儿的弟弟,要不然还能怎么办?”两人又说了几句就各自离去,墨清暖先回房休息片刻,才去向方氏请安。
这三天来为了办母亲的法事,她每天早出晚归,也顾不得向婆婆请安,回来自然得去禀明婆婆一声。
来到方氏的屋里,她娘家人已经离开,但方氏显然还在为弟弟的好赌成性而生气,正对着婆子怒骂道:“这不成材的东西,真该剁了他那双手,让他不能再去赌!”瞥W墨沿暖来了,她敛去怒容,问道:“回来啦,法事都做完了?”
墨清暖颔首回道:“是,已办完我姨娘的法事,多谢娘关心。”
“你也辛苦了几天,回去歇着吧。”
看在婆婆这阵子待她还不错的分上,墨清暖略一沉吟,说道:“娘,我听说了二舅的事,想起一件事,兴许对二舅戒赌之事会有些帮助。”
“什么事?”
“我听说有人养狗,到了饭点时会敲几下碗,久而久之,狗每当听见敲碗声,就会知道是到饭点了,高兴的跑过去。”
方氏纳闷的问:“这事同你二舅戒赌有何关系?”
墨清暖慢条斯理的说道:“我想着,若是咱们反着来,把二舅给绑起来,派人在他耳边每隔一段时间就说一个赌字,紧接着拿针扎他一下,这样连续数日,说不得以后他听见赌字就会觉得疼,也就不敢再赌了。”
方氏寻思片刻,觉得她这办法似乎值得一试,看向她,赞许道:“你说的这法子虽然有些残忍,但兴许能试上一试,倘若真能让你二舅从此戒赌,就记你一功。”
“希望能对二舅有用。”墨清暖接着提醒道:“可若真要这么做,要能狠得下心来,否则只怕会功亏一篑。”若是因为二舅喊疼就停手,这法子也就一点都不管用了。
“这事我会告诉你大舅,让他看着办。”她大哥素来痛恨二弟好赌成性,只恨想不到法子来治他,得知这办法,哪里会狠不下心。
将做好的药膏交给蓉嫂送到药铺去,墨清暖拿着几罐药膏想送过去给赵俞心,她刚听说芍儿今早摔了跤,跌伤了脚。
来到赵俞心的院子里,见屋里夜容善正抱着女儿在哄着,赵俞心坐在旁边温柔的笑睇着他们父女俩。两夫妻轻声细语的说着话,虽然芍儿抽噎的哭着,却叫人觉得这一家三口的感情极亲密。
她没让下人通传,就站在门边看着。
须臾,赵俞心抬眸瞥见她,起身相迎,“清暖来了,怎么在门口站着?快进来坐。”墨清暖这才走进屋里。
夜容善抬头看向她,颔首朝她示意,“你们聊,我抱芍儿出去走走。”
夜容善带着芍儿离开后,墨清暖拿出药膏递给赵俞心,“我听说芍儿摔伤了,所以拿些药膏过来给她擦。这药膏我自己擦着极好用,若是小伤一抹在伤口上,很快就能止血结痂。”她没说这药膏是她做的。
赵俞心向她道了声谢,接过来,打开一看,笑道:“这罐子里的药膏似乎同外头有家药铺里卖的药膏一样,你不会也是在那儿买的吧?这药膏我先前也差人买来用过,确是极好用的。”
听她如此称赞,墨清暖心里十分受用,“大嫂也买过这药膏?”
“嗯,不只我用,我也给婆婆买了几罐,还送了几罐到我娘家去呢。”
墨清暖想了想,坦白道:“大嫂,其实这药膏是我做的,用的是我姨娘那边传下来的配方。”
做药膏的事,她虽然吩咐过院子里的那些下人别嘴碎的传出去,不过这事只怕也瞒不了太久。
“这是你做的?”赵俞心难掩诧异。
“这事容央也知道,不过还请大嫂先替我保密,暂时别让娘知道。”她只说了做药膏来卖的事,对那间药铺是夜容央给她开的事倒是没说。
赵俞心答应道:“好,我知道了,不过你可真能干,连药膏都会做。”
“我也是以前跟着我姨娘学的。”送了药膏,墨清暖与她再说了两句,便离开了。
墨清暖回了自己的院子,意外见到夜容央,他正坐在小厅里低头翻看着一本书。
适才她见了赵俞心他们一家三口那般亲密的模样,心生羡慕,不由得想着夜容央,回来就见到他,心下一喜。
“你在看什么?”她在他身边坐下,随口问了句。
夜容央没回答她,搁下书,似笑非笑的说道:“我听娘说你先前教了她一个办法让二舅戒赌,可有这回事?”
这都大半个月前的事了,她不知他怎么会突然提起,“我是曾跟娘说过一个办法,但也不知能不能成。”
“我今日遇见大舅,他说他把二舅绑了十天,按照你说的办法,狠下心不管他的求饶,直到十天后才放了他。结果这几天二舅只要听见有人说起赌这个字就吓得变了脸色,连经过赌坊门口都绕路而行,也不敢再进去。”夜容央看着她笑了笑,又道:“大舅让我向你道谢,还托我送了份礼物给你。”
他将摆在一旁茶几上的一只锦盒递给她。
墨清暖嘴上说着“大舅也太客气了”,伸手接过那只锦盒,打开来看,里头摆着一套精巧细致的首饰,她满脸笑意的看向夜容央,“大舅真是有心了,你若再见着大舅,替我谢谢他的这份礼物。”
她那时向婆婆说起那戒赌的办法,虽觉得可行,但听见真的管用,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喜出望外。
“我回来时先去见了娘,说了二舅的事,娘也很高兴,还夸了你几句,说你越来越聪慧了。”对于母亲渐渐接纳她的事,夜容央乐见其成。
墨清暖弯着眼笑道:“多亏娘教有方,还有夜家风水养人,所以我才会变得越来越聪慧。”
“是咱们夜家风水养人,还是你大智若愚?”这丫头还在他面前装傻。
“是夫君待我好,才让我开了心窍。”墨清暖笑眯眯的奉承道。
注视着笑得眉目弯弯的她,夜容央的神情也跟着柔了几分。“你觉得我待你好?”
“嗯。虽然你不像其他人会温言细语,可是你待我真的很好。当初我迷迷糊糊的顶替我六姊嫁过来时,是你出面认下了我,让我能留在夜家。后来我被罚跪在祠堂,也是你去救了快饿死的我,还陪着我回门,去向祖母拜寿,为我出头,替我娘请太医,帮我开药铺……”
她嘴角漾着甜暖的笑,细数着他对她的好。
夜容央定定的凝望着她,“这样就算对你好了?”这些不都是一个做丈夫的该做的事吗?
她知足的笑道:“我没有太多奢求,所以这样就很好了。你不知道若是你当初没有留下我,说不定我回墨家,等着我的就是死路一条呢!”
虽然没办法拥有自己的孩子是个遗憾,但能平平静静、安安稳稳与他过日子,对她来说便已足够了。
她那满足的笑靥耀眼得让夜容央的眼睛剌痛了下,心口也跟着拧痛起来,他突然觉得有些难以面对她,不发一语的起身往外走。
墨清暖呆愣住了,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竟惹得他不快的拂袖而去。
他离开后,她拿起他搁在桌上没带走的书,看见书封上写着“巫咒之道”四个字,她不解他怎么会看这样的书,好奇的翻阅。
与此同时,夜容央来到祠堂,望着案上摆满的那些先人牌位,两手撑在桌缘,胸膛里就像被什么给塞满,沉重得难以喘息。
他早已接受自己的命运,十三岁那年,他就明白他会跟夜家早逝的先人们一样,年纪轻轻就化为牌位上的一个名字。
“我早已决定终生不娶……我不该心软答应娘的,这么做根本害了一个无辜的女子……”他对着先人牌位喃喃低诉。
他以为自己能够做到无情无心,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没想到人一旦有了一丁点的,就会像蜘蛛织网一样,一点一点织成一张大网,将人给密密网在其中。
他不愿让墨清暖成为他难以企及的,因为有了,只怕日后他就难以安心受死。
夜容央看向那些牌位,紧拢着眉心祈求道:“夜家的列祖列宗,请你们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他的心已经被那给一点一点缠住了。
墨清暖连着几日没再见到夜容央,此时年关将近,虽然府里大部分的事都有方氏和赵俞心发落,轮不到她做,但她也忙着指挥自己院子里的下人,将里里外外仔细打扫干净。
直到除夕这晚,夜家一家人在膳堂围炉,她才再见到夜容央。
膳堂席开数桌,这是墨清暖第一次见到夜府的那些女眷们齐聚一堂,那数十名姬妾,不是她公公的,便是夜容善的。
她听赵俞心说,其他那些叔伯长辈们留下的众多遗孀是安置在另一边的宅子里,有的则在城郊的别庄里。
万花丛中,夜府的男丁只有夜亦行与夜容善、夜容央,最小的一个男丁此时还留在玉霄观里没有回来。
墨清暖与公婆、大伯、大嫂和夜容央同桌。见到多日不见的夜容央,发现他的脸色比起她上次见到时更差了些,她看着心疼,但夜家众人都在,她不好多问什么。
饭席上,夜亦行讲了几句勉励的话后便开席用膳。
这顿年夜饭吃得很安静,众人都垂首吃着,没有人出声交谈。
墨清暖留意到夜容央似是胃口不佳,没吃多少。
待散席后,墨清暖在不久前新搭建好的小厨房里做了道药膳,她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正想差人将药膳送去给夜容央,他便自己过来了。
墨清暖有些喜出望外,“我以为你今晚不来了。”先前在膳堂见到他,他神色很冷淡,都不怎么理她。
“今晚要为爹娘守夜。”他月兑上披着的墨色大氅交给下人,在椅子上坐下。
所以他是来与她一道守夜的?不管怎么说,他能过来她还是很高兴。
“对了,我刚才见你没吃多少饭菜,我帮你炖了道药膳,本来想让人给你送过去,你来了刚好趁热吃。”
墨清暖让人将药膳端过来,盛了一碗递给他,见他朝她手里的药膳看了眼,她抬眉说道:“你放心,这药膳里头没有加什么奇怪的东西,只是让你补养元气。”
见她还记恨他上次说的话,他不由得低笑一声,接过那碗药膳,慢慢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