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马车驶进京城。
袁莱安掀起帘子一角,望向那比沅阳城还要宽阔恢宏数倍的街道,两旁栉比鳞次的矗立着一座座华美高楼。
来往的行人与车马络绎不绝。
“这儿是西门,是属于西坊市区,附近一带有许多铺子和商贩,再过去一点就能见到不少酒楼、饭馆和茶肆。”裴念玦一一为她介绍着,“靠近北面那儿是官员们住的区域,东面那儿是一般平民住的,而京城王公贵族的宅邸多半坐落在南面那儿,离皇宫最近。”
“那你以前住在哪里?”她好奇的问。
裴念玦指了一个方向,“那儿。”
她一瞧见,见是南方,他方才说住在那儿的多半是王公贵族,看来她先前猜的没错,他果然是贵族子弟。
两人一边说着话,过了一阵子,马车在一处客栈前停下来,刀强派来的那两个手下,其中一个名叫郝大通的驱马上前,说道:“姜爷,今晚咱们在这客栈落脚。”
裴念玦从掀起的车帘子往外瞟了一眼,见只是一间普通的客栈,有些不满,但思及自个儿此时的身分也没再挑剔,点头应了声,和袁莱安一块下马车。
此时已近日落时分,一名小二领着马夫将车赶往后面的棚子里,那两名刀强派来的手下也把马儿牵去后头,裴念玦领着袁莱安先走进客栈里,瞟见一个跛着脚,长得又黑又瘦的小二过来招呼他们。
“客官是要打尖还是用饭?”
裴念玦回答道:“都要,咱们有五个人,你看着准备饭菜,房间待咱们吃饱后,再带咱们过去就成了。”
“好咧。”那小二领着他们到一张桌子前坐下,先替他们上了壶热茶,再去吩咐厨房准备饭菜。
袁莱安见裴念玦一直盯着那小二看,有些纳闷的轻声问:“那小二有什么不对吗?”
“我瞅着他有些眼熟,好似在哪儿见过。”他皱着眉仔细想着,须臾后,霍地想起他是在哪见过那小二,一时之间心情有些难言。
这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的小二,就是他在出事前那日骑马撞翻他们父子送菜的板车,还让人踩烂他们的菜。
他之所以记得这小二,是因为当时小二被他的马给撞倒,而后爬起来愤怒的骂着他,要他赔偿。
他不知这小二的脚是原本就跛了,还是那日被他的马给撞伤的,他接着想起在沅阳县城见姜知平被人骑马撞伤那时,他气愤地想宰了那纵马之人的心情。
当时那对父子只怕也恨不得想杀了他吧。
袁莱安见他忽然之间有些神思不属,关切的询问:“你怎么了?”
“我以前很……”坏字还未说完,就听旁边一张桌子传来几人的谈话声。
“……听说这济王还昏迷不醒,真是老天开眼哪,自他中毒后,没能再横行霸道,欺压咱们这些老百姓,京里百姓的日子可好过许多。”
“可不是,我这每次到寺庙里拜神,都不忘祈求老天爷别让他有醒来的一天。”
“要我说这济王仗着身为皇亲国戚就肆意狂为,不将人命当一回事,老天爷就该将他收了才是。”
“说不得老天爷是觉得让他就这么死去太轻饶他了,所以才让他中毒,要慢慢熬死他。”
袁莱安也听见了,问他,“这济王是谁呀?听起来似乎作恶多端,不是个好人。”
裴念玦黑着脸怒横那几人一眼,按他以前的脾性哪里饶得了他们,但此刻的他已不再是那个是非不分、恣意妄为的济王,只能心塞的端起茶来饮着,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这个问题。不过听见他们的话,至少让裴念玦知晓如今他身子的情况。
袁莱安觉得有些奇怪,彷佛是从瞧见那跛着脚的小二起,他就有些不对劲了,但她也没在此时多问什么。
不久,喂好马儿的马夫和郝大通与邰青走进客栈里,与他们坐在同一桌,袁莱安为他们各倒了一杯热茶,这时那名跛着脚的小二也端了几盘菜过来。
略一犹豫,裴念玦询问那小二,“你这脚是怎么伤的?”
“是被济王骑的马给撞伤了,因为家里没钱,没能及时治好就跛了。”小二神色淡然说道。事情已过去大半年,他此时已能心平气和的提起这事,不像刚开始那段时日,他每次提及这事总难免心生怨恨。
裴念玦心头罕见的生起一抹内疚,再追问:“那现下倘若有银子,能治好你的脚吗?”
小二耸着肩,“我也不知。”
裴念玦不由分说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塞到他手上。
那小二愣住,“客官您这是?”
“赏你的,你拿去治脚伤,若是不够再来找我要,我这阵子都会住在这客栈里。”
小二看清银票上头的金额,吓得不敢收,“不、不,这太多了,小的不能拿。”
不只他吓到,就连袁莱安也很惊诧,不明白他为何要无缘无故给一个小二这么多银子。
郝大通和邰青虽没看见那银票上的金额,但对他突然拿钱要给这小二治脚伤的事先是一讶,不过接着想起他先前在沅阳城施粥赈药、修建河堤,又时常四处帮助人的种种善举,连前来京城的途中,只要有机会他也尽量行善,只当他是心善,可怜这小二才会拿银票给他治脚伤。
裴念玦将银票再塞回给他,霸道的说了句,“爷给你,你收下就是,记得爷刚说的话,拿这些银子去把脚伤给治好,不够再来找我要。”他这是想弥补自个儿以前的过失,若非身上的现银不够多,他都想拿几千两的银子赔偿他了。
那小二捏着手上的银票,觉得自个儿今日遇上贵人了,眼眶一红,屈膝要朝他跪下磕头,“小的……”
本就是自个儿害了他,裴念玦哪肯受他这礼,在小二跪下时连忙扶他起来,“你别同我客套,记得明日就赶紧去把脚伤治好。”
“客官的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小二只好朝他腰弯拜下。
裴念玦心中五味杂陈,再嘱咐了他几句。
那小二离开后,郝大通钦佩的朝他说道:“姜爷真是菩萨心肠,时时不忘助人行善。”
其他两人也附和了几句,裴念玦皆闷头吃菜没答腔。
郝大通三人也不以为意,几人一块吃完饭,那跛足的小二便来领他们去了厢房。
五人订了三间房,邰青与马夫住一间,郝大通与和裴念玦住一间,袁莱安自个儿住一间。
领裴念玦进了房,那小二仍不停向他千恩万谢。
裴念玦特意问了他姓名、家住何处后,接着再叮咛让他明日一早就去治伤,别再拖了,那小二应了声,这才退下。
客栈里另外备有澡房,郝大通去澡房洗浴时,一零五六号忽然出声对裴念玦说了句,“宿主能知过改过,得功德点一点。”这一点功德虽不多,但他能开始知过,便意味着此次改造任务已快完成。
裴念玦没在意那一点,询问一零五六号,“那小二的脚伤能治好吗?”倘若治不好,他决定要兑换回春散给那小二。
“只要打断,再重新接上断骨就能痊癒。”似乎是察觉到他的心思,一零五六号的声音彷佛透着欣慰之意。
裴念玦发现一零五六号的声音似乎没先前那般冷冰冰,不过他现在没心情关注这件事,一心只盼着那小二的脚能早日恢复如初。
进了京城,接下来几日,裴念玦开始办正事,与郝大通、邰青暗中打探刀强交代的事,调查吕昌是否私吞了那些货银。
吕昌在京城开设了一家万珍斋,本来只贩售一些字画,在数月前开始与刀强合作后,从南方运来一批又一批珍稀逸品,他将那些珍品卖进王公贵族家,着实赚了不少银子。
裴念玦与郝大通和邰青佯作一般的商贾,分别进到万珍斋与里头的掌柜和伙计搭话,套出一些事来。
花了数日调查完后,这日,裴念玦直接找上吕昌,由同来的郝大通向他挑明了身分。
“吕爷,不瞒您说,咱们是刀爷派来找您的。”
本以为他们是要来买珍玩的吕昌,在万珍斋后面的雅间接待他们,闻言一惊,而后蓄着八字胡的脸上露出苦笑道:“刀兄这是派你们来向我索要积欠的货银吧?”
“没错,对这事吕爷可有什么话要说?”裴念玦当面质问他。
吕昌两手一摊,无奈道:“不是我要拖欠该给刀兄的货款,我这也是迫不得已啊!既然你们都来了,那我就老实告诉你们吧,我其实是搭上六皇子的路子,才能将那些珍玩卖给京里那些贵人们。”
他是透过六皇子一名心月复张大人的引荐,才能将刀强收罗来的那些奇珍逸品送到那些王公贵族府里头供他们挑选。这位张大人熟悉门路,每次都会陪同他一块前去。而后,对方给的货银再由这位张大人代为收领,事先就谈好他们和六皇子是四六拆帐,六皇子得四成,他和刀强得六成。
吕昌接着说:“刚开始合作一切都很顺利,讲好的货款也都有拿到,可自三个月前开始,原先讲好该给我的货款竟拖欠不给了,我去讨要,那张大人却说六皇子这段时日要用银子,所以晚些再给我,没想到这拖来拖去,拖到现下都还没给。”
说到这儿,他垮着脸向他们吐苦水,“对方是六皇子,我也不好一直催,连他们要的货也不敢不继续供应,就怕触怒六皇子招惹上祸端。你们刚进城不久,怕是不知道,如今这六皇子可是最得圣宠,有风声传出来,皇上也许会立他为太子。”
所以他哪里敢得罪这样一位贵人。
得知他搭上的贵人是六皇子,裴念玦很意外,这几日他和郝大通、邰青分头调查,只知他确实没从那贵人手上拿到货款,至于对方是谁,他藏得紧,他几个手下的口风也很严,问不出来。
与郝大通、邰青对视一眼,裴念玦出声问道:“吕爷,那这事你打算怎么办?咱们在南方收货也是要银子,这迟迟收不到银子,咱们可没办法再运货来给你。”
“我这阵子也是为了这事急得焦头烂额,拼命在想办法解决这事。我打算再去找那张大人,求他帮咱们求求情,请六皇子好歹先给咱们一部分货银。”
裴念玦略一沉吟,接着冷笑一声,“你有没有想过,说不得这事压根就不在那六皇子身上呢。这六皇子性情素来耿直,按理说应当不会做出这种事来。”若不是吕昌亲口所说,依他以前对六皇子卓盛的了解,这人性子一板一眼,不是那种为了赚取银子而与商人勾结的人。
吕昌一愣,“姜兄弟,你的意思是……”
“也许这其中有小人作祟,欺上瞒下。”依他看,极可能是卓盛的手下暗地里背着他私自下拿了那些银子,卓盛多半并不知情。
“你的意思是那张大人私吞货银,却骗我说是六皇子不给?!”吕昌一惊之后,仔细琢磨,越想越觉得他说的兴许没错。
六皇子手下的几个心月复,裴念玦以前泰半都见过,随口问了一句,“你说那张大人叫什么名字?”
“叫张保泰。”他与这张保泰原本也素不相识,两人是在一处青楼遇见,而后又再见着两次便渐渐熟了。数月前他忽问他想不想赚更多的银子,有银子赚谁不想,遂答应了。之后张保泰便要他找些珍玩来,说是六皇子有意与他合作,愿意为他引荐,将货卖给京里那些王公贵族。
能搭上六皇子这路子,他只觉得自己要走运了,哪里还有不答应的。
裴念玦昔日在宫里与卓盛并不亲近,但对他身边的人多少也知道一些,说道:“原来是他,但这人胆子并不大,倒是他有一个兄长张保威,是六皇子的近侍,此人十分贪财,说不得这事是那张保威指使的。”他记得有一次张保威收了别人的银子,替一个犯人到衙门关说,不巧被卓盛得知此事,罚了他五十大板。
吕昌听他似是对六皇子身边的人很是熟稔,一时有些意外,“姜兄弟认识那张家兄弟?”
郝大通和邰青也诧异的望住他,不知他何时对六皇子的事这般了解。
“这些都是近日打听到的。”裴念玦随口敷衍了句,接着问他,“你可有亲自见过那六皇子?”
“这倒是没有,都是那位张大人出面。”吕昌想起一件事说道:“还有一件事挺奇怪,这两、三个月来除了咱们的货之外,那张大人还私下拿来几件不知打哪找来的好货,让我卖给那些王公亲贵。”
裴念玦只当那是张保泰私下找来的货,怕被六皇子知道,不好自个儿卖,所以才假手吕昌卖出去,也没怎么在意,离开前,他指点吕昌一条路,“六皇子身边有个太监叫蔡三贵,极得六皇子信任,你或可请托他帮忙问问货款的事。”
见他特地指了此人,吕昌应了声,“成,我再想办法托人见他一面。”
然而在裴念玦等人离开了约莫一刻钟后,就有官差上门来拘走了吕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