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坐在后院的矮凳上,裴念玦仰起脸望着漫天彩霞中那弯淡淡的新月。
先前在他将鱼和麻婆豆腐拨了一半给那小表后,一零五六号告诉他,他已完成日行一善。
他不过是见那小子一脸垂涎的瞪着那条鱼和那盘麻婆豆腐,顺手拨了一些给他,没想到这么简单就完成日行一善。
当时一零五六号对他说:“这件事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你当时做的时候心存善念,且那两个孩子在得了你分给他们的食物也十分欢喜,因此便能算一善。”
想到先前那两个孩子因为这么点微末小事就高兴成那般,裴念玦有些迷惑,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只不过是一点吃食罢了。
“一零五六号,你说他们不过是得了一点点吃食,为何能笑得那般欢快?”他问出心中的疑惑。
“他们虽贫穷,拥有的不多,但更能乐天知命,所以一点小事就能让他们十分欣喜。”一零五六号冰冷的嗓音回答道。
裴念玦若有所思的想起,先前在堂屋前见到他们四人宛如亲手足一般,和和乐乐、说说笑笑的用着晚膳,桌上的菜肴明明不丰盛,但他们几人却吃得一脸满足。
他打小在宫里长大,除了皇上和太后召见,泰半时候他都是自个儿一个人用膳,桌上摆满各式的美味佳肴,但他从来不曾吃完任何一道菜,每道菜都只尝几口就不吃了。
出宫建府后,他常参加几个皇子和其他达官贵人的宴饮,席上不是有歌舞助兴便是有其他表演可看,大伙推杯换盏,言笑晏晏,好不热闹。
可方才瞧见他们在那老旧堂屋里,围在一张桌子前吃饭的情景,他心头不知怎地竟起了一丝羡慕,没有歌舞、也没有任何新奇的表演,但饭桌上那种温馨的感觉却是他从未经历过的。
身后突然一道清脆的嗓音传来,“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裴念玦回头瞟她一眼,说了句,“你过来陪我说说话、解解闷。”
袁莱安搬来另一张矮凳,在他身边不远处坐下,出声说:“今天知平、薇薇和知进吃饭时都吃得很高兴,你让薇薇拿来的鱼和豆腐,大伙都吃光了。”
“他们既然喜欢吃,你以后可以常煮啊。”
袁莱安看他一眼,摇头道:“你当咱们能天天有鱼有肉吃吗?这次是因知乐哥去替张大婶他们盖房子出了事,张大婶过意不去才送了鱼和肉过来,所以咱们都是托了知乐哥的福才能有鱼和肉吃。”
想到姜知乐就是因此而死,她心下黯然,接着再道:“至于请大夫的银子还是咱们自个儿出的,张大婶他们没出半分钱。”张大婶他们家也没比姜家好过,所以她也不怪张大婶他们,只是想起已逝的姜知乐,她语气有些哽咽。
“没鱼和肉吃,你们不会吃鸡吗,我看这后院的鸡舍,不是养了十几只鸡?”
裴念玦纳闷的问。
“那些鸡是养着下蛋的,不能吃。鸡下了蛋,才能捡了蛋拿去卖钱,虽然挣不了太多银子,但好歹也有些进帐,给知进买纸墨的银子就是从卖鸡蛋的钱来的。”
虽然这人顶着知乐哥那张平凡的脸,但她多少能从这人的言谈举止里看出此人不同于常人的威仪,那种威仪比起她先前在沅阳县县太爷身上瞧见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人的身分定然不一般,难得两人能心平气和的谈话,她忍不住好奇的问出这两日来心中的疑窦,“你到底是何人?为什么会变成知乐哥?”
提起这事,裴念玦一肚子火,“我没办法告诉你我是何人,至于我为何会变成姜知乐,我也不知,我只知我一觉醒来就变成了他。”他才不会告诉她,他是受了什么天谴,他仍不太相信一零五六号所说的话,依然怀疑自己是中了什么邪术所致。
瞧他表情似乎是真不知情,袁莱安略一沉吟,接着再问:“那你可还记得你睡前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经她一提,裴念玦仔细回想,“我记得我喝了一碗参汤……”
下一瞬,想起一事,他脸色愀变的站起身,惊怒道:“那碗汤里被下了毒!”
“你怎么知道那参汤被下了毒?”袁莱安讶问。
“我喝了汤后突然月复痛如绞,而后便昏迷过去。”他想起他不是睡着,而是昏厥了。
袁莱安瞟他一眼,猜测道:“莫非是你做了什么事得罪人,才会被人下毒?”她相信以他那霸道的性子,得罪的人必然不少。
“哼,我素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里记得那些,让我回去后查到是谁敢胆对我下毒,我非活剥了他不可!”顶姜知乐那张丑脸,裴念玦阴沉沉的撂着狠话。但话甫说完,他突然想起那天在他回府前,他纵马游街,他的马撞翻一对父子运进城里的一板车的菜,他胯下的马还踩伤了其中一人。
那对父子拦住他要向他讨公道,当时他不仅没赔偿他们,反而吩咐手下将那些被撞倒在地上的菜全都踩烂,之后扬长而去。
现下回想起来,裴念玦忽然觉得那事自个儿做得似乎有欠妥当。
那天夜里,他在饮了那碗参汤后便中毒昏迷,再醒来就成了姜知乐。
前后这么一想,他蓦地悚然一惊,思及一零五六号一开始对他说的那番话,说他横行霸道、欺压善良百姓,百姓们怨气冲天,因此上天才降下天谴将他变成一名卑贱的农民……
所以一零五六号所说的,可能都是真的?!
裴念玦被这念头给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倘若是真的,那他、那他……
袁莱安见他不知是想到何事,竟突然在后院里走来走去,满脸焦躁不安的表情,她看了会儿,忍不住上前问:“知乐哥,你这是怎么了?”
瞥见她,他两手扣住她的肩,声音里透着一抹急切,“你相信这世上真有天谴吗?!”他需要有一个人来告诉他,所谓的天谴全是假的,不可能有这种事。
不知他为何突然这么问,袁莱安理所当然的颔首,“当然相信,恶人做恶,纵使逃得了一时也逃不了一世。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她的话宛如一根大棒朝他迎头打来,灭了他最后一丝希冀,裴念玦惊得松开手,连退两步。
袁莱安莫名所以的看着他,觑见他难看的脸色,关切的问了句,“你是不是头又疼了?”
他脸色铁青,不发一语的转身回了房里。
裴念玦躺在床榻上一宿未眠,天未亮,后院雄鸡啼鸣声传来,他听见外头有人起床走动的声音。
他房间的另一面窗子向着后院和灶房,他下床打开窗子,瞧见袁莱安从井里打了两桶水上来,进了灶房要去烧水做饭。
不久,姜知进也来了后院,去鸡舍喂鸡,而后袁莱安再从灶房走出来,到后头的菜圜去拔菜。
片刻后,姜薇薇也揉着眼睛起床,在井边打水,要去菜园浇水。
稍后,姜家最年幼的姜知平也睡眼惺忪的来到后院,帮着姜知进捡拾母鸡下的蛋。
天才蒙蒙亮,姜家一家子就忙着各自的活,没人抱怨没人偷懒。
袁莱安捧着一大把刚摘采下来的鲜女敕青菜,从菜园走回来时,瞅见在房间里临窗而立的裴念玦,那张秀丽的圆脸弯起嘴角,朝他笑了笑,随口问他一句,“今儿个有集市,你要去瞧瞧吗?”
不等他回答,刚捡完鸡蛋的姜知平兴奋的应着,“我要去、我要去,莱安姊,带我去,我帮你卖鸡蛋。”
她回头笑应,“好啊,那咱们的鸡蛋就全交给知平你负责卖啦。”
“莱安姊放心,我会把咱们的鸡蛋全卖光的。”姜知平拍着小胸脯保证。
姜知进笑着模了模弟弟的小脑袋,“你要是全卖光了,就给你一文钱去买糖葫芦吃。”
听见二哥的话,姜知平眼睛倏地一亮,“我要吃糖葫芦,我会把鸡蛋全卖光的。二哥,你快帮我算算,这几天母鸡下的蛋有几个?”姜知平迫不及待的拽着自家二哥的衣袖问道。
“我算一下,这几天母鸡下的蛋是九颗、十二颗、十一颗、十三颗、十颗、八颗、十一颗、十二颗、十三颗,还有今天的十二颗。”附近的集市十天一次,所以他们每次都会存下十天的鸡蛋再拿去集市上卖,他记性极好,能记得这十天来每天母鸡下的蛋有多少颗。
心里正要计算一共有多少颗时,就听一道嗓音传来——
“一共是一百一十一颗蛋。”
姜知进讶异的看向兄长,心里却没怎么相信大哥计算的数量,自个儿按着夫子教的五经算术的方法计算一遍,得出的竟也是一百一十一颗。
“大哥怎么知道那些蛋有一百一十一颗?”姜知进有些讶异,不知大哥是随口朦到的,还是真的是自个儿计算出来的。
“这么简单的事我一算就知道。”裴念玦不认为这有何难。以前住在宫里时,他随几个皇子在育英殿听太傅授课,那些之乎也者的文章他学不来,但数术这门功课他却天生就擅长,一学就通,学得比其他的皇子和那些伴读们都要好。
正要往灶房去的袁莱安听见姜知进的话,不由得停下脚步,这冒牌的姜知乐竟算得比姜知进还快,让她有些意外,有意考他,遂出声说道:“这一百一十一颗还得扣掉这几天咱们吃掉的鸡蛋,我算算,咱们前后一共吃了三颗、两颗、四颗、三颗、四颗。”她把每两天吃的鸡蛋算在一块,因为大部分的鸡蛋要留着拿去卖钱,所以她每日煮得不多。
“一共吃掉十六颗,还剩九十五颗。”姜知进还没计算出来,裴念玦已迅速报了一个数给她。
袁莱安看向姜知进,等他算完。
须臾,姜知进朝她颔首说道:“大哥说的没错。”他奇怪的瞅向兄长,心里纳闷大哥是什么时候学会算术,算得竟又快又准确。
袁莱安走回灶房前,心忖这冒牌知乐哥也不是毫无长处嘛,至少还会算数。因为要赶集市,所以今日的早食她只简单烧了两道菜,再煮了两颗蛋,又从坛子里夹了些先前腌的菜瓜,打算叫姜薇薇把饭菜送进冒牌的姜知乐房里时,不想他竟主动到堂屋来,要与大伙一块吃朝食。
罢坐下,瞥见袁莱安几人全都古怪的看向他,裴念玦粗声问了句,“你们做什么这般看着我?”
“大哥受伤后,就在自个儿房里吃饭,有几天没来同咱们一块吃饭啦。”姜知平笑咪咪用稚气的嗓音说道。
“以后我不在房里吃了。”裴念玦瞟了眼桌上的菜,有些嫌弃,但也没再挑剔。
姜知平欢喜的叫了声,“太好了,那样莱安姊再烧麻婆豆腐,是不是就可以大家一块吃啦。”
听见他的话,姜知进和袁莱安与姜薇薇一块笑了出声。
裴念玦脸黑了黑,轻拍了下姜知平的小脑袋,“你这小家伙整天就知道吃。”
姜知平拿着筷子,眯着小眼睛笑得天真无邪,“我听二哥说民以食为天,所以咱们活着就得吃啊。”
姜薇薇抿着唇笑着,一边给大伙盛了粥,袁莱安剥了两枚熟鸡蛋,切成四片分别夹到他们四人的碗里。
裴念玦见每个人都有,只有她没有,纳闷的问:“你怎么没有?”
不等袁莱安回答,姜知平便替她说道:“莱安姊早上不吃蛋。”
袁莱安没答腔,他们一家子有五个人,倘若每个人都要分得一半的鸡蛋,得煮三枚才够分,她不吃的话就可以省下一颗鸡蛋来,不过这话她没打算说,夹腌菜配着稀粥吃。
姜知平和姜薇薇要跟着去集市,所以很认真的扒着饭菜,没再说话。
裴念玦看了几人一眼,夹起桌上刚从菜园子里摘来的韭菜送进嘴里,也不知是不是心境变了,这会儿吃起这样简单的粗食淡饭竟觉得鲜女敕可口。
配着姜知平稀里呼噜的喝粥声,这顿朝食,他也吃得颇有滋味。
袁莱安先吃完,去准备要拿到集市上卖的手绢和袜子,以及那筐鸡蛋。
待姜薇薇和姜知平吃完,两人过来帮忙提篮子,袁莱安挑起那筐鸡蛋正要出门时,裴念玦跟了过来。“我也要去。”
她点点头,同姜知进招呼了一声后,便领着三人出门往集市的方向去了。
姜知进要留在家里读书,没跟去,自觉的收拾了碗筷,拿到灶房清洗干净。
往集市的路上,遇见不少同样要去赶集的村民,见着裴念玦,那些村民们七嘴八舌的关心起他的伤势,以及他与袁莱安的婚事来。
“知乐你那天摔下来,可把大伙都吓坏了。”
“看你那脸色,应当是不打紧了吧。”
“幸好没事了,要不然莱安可要守寡了。”
“守什么寡,人家莱安都还未正式过门呢。”
“哎呀,莱安嫁给知乐这不是早晚的事吗?”
“可不是,知乐,人家莱安都十六啦,你赶紧挑个日子把婚事给办一办哪。”
裴念玦被那些三姑六婆问得烦死了,顶着姜知乐的那张脸越来越阴沉。他又不是真的姜知乐,怎么可能娶袁莱安。
在他不耐烦张嘴要把那些多嘴的女人赶走前,袁莱安及时开口,替冒牌的姜知乐回答道:“爹娘过世还未满三年,我同知乐哥还得守孝呢,这婚事也得等出了孝期才能办。”她被卖到姜家后便也随姜知进唤他爹娘为爹娘,只是没想到他爹娘会如此短寿,没能看到她同姜知乐成亲的那一天。
而真正的知乐哥也跟着他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