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诸国皆知,原国境内有两大势力,一为忠于原国小皇帝的皇爷府,另一方,则是只忠于银两的黄金门。
打从蓬莱这位黄金门代掌门上任之后,原本就不睦的两方,为了年年都得面对的门派税收问题,关系也就更加水火不容,且互不相往来。
只是这个僵局,在今日被斐然给打破了。
“你、你再说一次?”蓬莱还以为是他听错了。
“教我怎么养闺女。”不请自来的斐然,语气沉稳地重复一遍。
蓬莱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然后看向在他怀中拚命想挣扎的女娃。
“这是你女儿?!”不是听说他跟他二哥斐枭一样都是个断袖吗?这年头男人也能生孩子了?
“她是我的魂役。”反正他有魂役一事,早晚他人都会知情,斐然索性也不隐瞒,大大方方地承认。
其实,他也不想来找蓬莱的,可除了蓬莱外,眼下的他,实在是想不出该上哪儿去找个能够管得住尚善这只小母老虎的良师了。
少了清罡那头能克得住她的恶龙,重获自由的尚善就像只出了笼的鸟儿,仗恃有着一身用之不尽的道法和黄符,她什么都想做,也什么都敢去做,再加上随着魂印现象频繁的出现,她的性格也就愈来愈趋近于年幼的孩童,脾气更是一日比一日坏。
天知道,他有多么怀念那个肯讲道理,且让他浑身血脉偾张的十九岁尚善……
原本在他们来到原国境内后,他们是可以快马加鞭赶到京城去的,可不知为何,一路上都挺乖的尚善,却开始动不动犯脾气,心火还一日比一日旺,任他怎么说也说不听、讲也讲不动,到后来,她甚至会因一些小事就动起拳头。
他虽是急于为她修补魂魄,但为免她的性子真的会倒着长回七岁去,他不得不先把教育她的这件事给提上日程,免得在她补齐魂魄恢复十九岁的模样时,她依旧是一副顽劣不堪的孩子心性。
在他的怀中挣扎许久,终于蓄起一丝力量的尚善,小拳头再次挥中斐然的下巴,斐然眼看加在她身上的定身穴时效又要过了,他无奈地伸指改点她的睡穴,让她暂时安分点。
顶着对面蓬莱投射过来的同情目光,早已抛弃颜面的斐然定定地问。
“一句话,教不教?”真不行的话,下下策就是他把这只扔去给纳兰清音管教,只是他很担心到时尚善会不会月兑下一层皮来。
蓬莱搓着下颔,也不想错过这难得能够坑斐然一笔的机会,他装模作样地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摆出一副专业的模样。
“你知道,你身上的这只……属特殊品种。”身为老妈子的他,养过的孩子那么多,他就是没有养过魂役,而看过的魂役百百种,他也没见过这款魂魄明显不稳定的。
“说吧,什么条件?”一听他有意愿,斐然就单刀直入地问。
“黄金门免税十年。”
“免谈!”他抱着尚善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蓬莱也不怕他跑了,一句话懒懒追在他身后。
“你就不怕她长歪了吗?”他当现在是七月半啊?也不看看他的那副尊容走出去有多吓人,他是想继续日日都顶着一脸大大小小的淤青不成?
斐然停下了脚下的步子,不以为然地回首看着他。
“小皇帝不会同意的。”爱财如命的斐蓝,哪可能会让他的国库少了黄金门这么一大笔税收?
“那九年。”
“五年。”
“七年。再砍价你就滚出去。”漫天要价的蓬莱跩得格外理直气壮。
“成交。”反正坑也不是坑他的。
买卖一谈定,蓬莱便将斐然带去待客的厢房,将有关于尚善的大小事,打听得钜细靡遗一丁点都不漏,接着他便伸手想要抱过熟睡的尚善。
“做什么?”斐然防备地护着她,不让她被抢走。
蓬莱自信地伸出三根手指,“给我三天,我保证,三天后她会乖得像只猫一样。”
“真的?”有那么神?
“试试不就知道了?”蓬莱抱过他怀中的孩子,心情不错地带着她往后山的方向走去。
一直都躲在外头偷听的莫追与容易,在斐然追出来目送着蓬莱的背影时,齐齐来到他的面前,面上皆是一派同情至极的模样。
“你傻啊?”莫追没好气地问着这个眼巴巴送上门来的,就连一旁的容易也替他哀悼地摇首再摇首。
斐然有些不明所以,“怎么?”
“给谁教都行,就是不能给二师兄教啊。”
“为何?”
莫追一脸沉痛地拍着他的肩头。
“你仔细想想,我四师姊跟九师妹是谁养出来的?”蓬莱或许是很会养儿子,但那并不代表,他对教女儿这一事也很在行。
经他一问,斐然这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那两个各以某种手段而扬名全江湖的女人,也是由蓬莱一手教出来的,他慌忙想将尚未走远的蓬莱给追回来。
“蓬莱,把她还给我!”
老早就等着他这反应的容易,好整以暇地伸出一臂勾住他的脖子,将他给拖回来,而莫追则是不疾不徐地道。
“都说好免税七年了。”买卖既已谈定,出尔反尔可不是个良好的习惯。
“放开我……”斐然使出内力拚命想挣开束缚,奈何身为相级中阶的容易,压根就不把他的小反抗给看在眼里。
“放心吧,这三日我们会好好招待你的。”莫追伸出一手飞快地封住他几处穴脉,然后就这么任由容易扛走动弹不得的他。
就在三日后,度日如年的斐然被带至大堂里,等着接回自家的小魂役,在等了几盏茶的工夫后,蓬莱这才终于牵着明显清瘦了许多的尚善来到大堂内,尚善一见到他,随即像个小炮仗般地直直冲入他的怀里。
“呜呜呜……”
“蓬莱,你对她做了什么?”斐然弯身抱起埋首在他怀中哭声不断的尚善,想也不想地就先对带走她的蓬莱兴师。
蓬莱神态自若地任由他用双眼将他凌迟,“过程什么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成果。”
斐然眼底的怒意依旧不减,“这算什么成果?”
“咳咳。”蓬莱清清嗓子,刻意放软了语调道:“我说,善善呀。”
埋首在斐然怀中的尚善随即收住哭声,小小的身子还抖了抖。
蓬莱和蔼可亲地问:“往后还敢再一副小流氓样的爆粗口吗?”
连看都不敢回头看蓬莱一眼的她,害怕地不断摇首。
“还敢动不动就挥拳头乱揍人?”
尚善的小脑袋更是摇晃得飞快。
蓬莱满意地继续再问:“那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最疼你、对你最好的人是谁了啊?”
她急急伸出两手攀住斐然的颈项,然后开始拚命的点头。
“瞧,免税七年值得吧?”展示成果完毕的蓬莱两手一摊,邀功地朝斐然扬了扬下巴。
斐然结结实实地傻愣住了,“你到底是怎么……”怎么会听话成这样?
“此乃独门秘技,问了可是要额外收费的。”拒绝透露详情的蓬莱,说得很是高深莫测。
在这之后,只花了三日就赚来免税七年的蓬莱便不再留客,而急于赶回京城的斐然也不多作停留,抱着尚善便乘着马车下山。
坐在马车里,斐然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才把尚善自他的怀中挖出来,他不舍地抚着她微红的眼角,很想知道蓬莱是否苛待了她。
“蓬莱饿你打你?”
“没有……”情绪明显稳定许多的尚善,终于愿意开口说话了。
“吓唬你?”
她抽抽鼻尖,“也没有……”
“是我不好,我不该把你送来这个见钱眼开的鬼门派的。”斐然才不管过程是如何,擅自就在心中定下蓬莱的罪名。
尚善不语地靠回他的怀中,可能是因为终于安心了,她一手抓着他的衣襟,很快就在摇晃的路途上睡了过去。
当她再次醒来时天色已黑,斐然坐在她的床畔一手拿着书看,另一手,则被她握住了拇指。可能是被她抓着不放的缘故,于是他便这么一直待在她的身旁,就着烛光看着他的侧脸,尚善发现,她好像从没有好好的看过他。
自从在谷底见了他之后,一直以来,她总是只顾着埋怨他怪他,却从没换个立场想过他的处境。
“睡傻了?”斐然在发现她已醒,还呆呆地看着他时,好笑地轻拍她的面颊。
她却似没听到他的话,目光瞬也不瞬地看着他。
“善善?”
“前阵子……”她垂下眼帘,语气中充满了自责,“我太过分了。”
现下想来,在斐然带着她去黄金门之前,那段日子,可说是不堪回首。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性骤变,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一种濒临失控的感觉,深深地占据了她的脑海。
在到了黄金门,听过几回那个黄金门大师兄所念诵的经文后,她的脑中像是流过一道淙淙清泉,先前的暴躁不安,像是消失在晨光下的露珠不见踪影,不知不觉间,她的情绪已和缓了下来,不再不受控制。她就似个刚醉酒醒来的人一般,也不知自个儿先前怎会那般不理性,并懊悔起先前种种的荒诞行径。
也亏得斐然能够忍受她的一言一行不与她计较,即使她每每都把他揍得连知书与达礼都看不下去,他也只是抱着她哄,从没还过一次手。哪怕他因此而伤痕累累,哪怕别人会嘲笑,他还是百般容忍着她,甚至不顾忌颜面地去向他人求教。
斐然小心地问:“现在恢复正常了?”
“嗯。”她要是再那么疯魔般一回,她就回山叫师父大人把她永远关在观里算了。
“没事了就好……”总算放下心中大石的斐然深吁口气。
她迟疑地启口,“蓬莱他……跟我说了一些有关于你的事。”
“什么事?”
她不答反问:“这些年来,你也一直都过得不好吗?”
蓬莱说,斐然他这个人,就是以报仇为人生大志,他没有什么兴趣爱好,不成家不立业,也不格外热衷什么,他甚至不似他的两位哥哥一般身上都有官职,他活得看似很自由自在,却也……漫无目的。
每个人在心中总是有着愿望的,就像她,即使住在道观中生活简单清净,但她还是有着小小的愿望……那就是有肉吃。
可是斐然没有。蓬莱说,斐然是个没有愿望的人,他好像在很久之前,就已对生活失去了动力。
斐然没想到她会问他这个,低首看着那双剔透的眸子,他忽然有种没有办法直视她的感觉,于是他敷衍性地一语带过。
“也没什么好不好的,过日子而已,还不就是那样?”那个情报头子蓬莱,不好好教孩子,没事告诉她那些做什么?
“那你告诉我,如今你的仇已经报完了,日后你有什么打算或目标?”尚善并没有忽略掉他回避的神态,她伸手扳过他的俊脸与她四目相对。
他的人生还有什么目标?
斐然想不出来。
他记得在她打死杜衍仲之后,她也问过他类似的话。可是,也许是因他认为,当年在他们斐家所有人心上造成创伤的罪魁祸首,是他们的生父斐冽,其他人,就例如杜衍仲,充其量也就只是斐冽手中一个听从命令的卒子而已,因此哪怕那些人也两手沾血、再怎么让他们恨之入骨,可是所有罪恶的源头,却是斐冽。
所以他在杜衍仲死后,只有着淡淡的失落感,即使他当年再怎么想亲手为自己、也为斐净复仇,可,斐冽早就死在二哥斐枭的手上,而他,也早已失去了真正想要复仇的对象。他之所以这些年来一直追着杜衍仲不放,就只是因为,他需要一个支撑着他把日子过下去的目标而已。
至于他过得好不好?
他……没有印象。
浑浑噩噩地度日、打发时间似地搜集着魂纸、四处打听有关于杜衍仲的消息……对他来说,日子也就只是这样了,没有所谓的好与不好,也没有什么值得记住的,因为早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经失去了所谓的方向。
所以他并不想让她知道,他这个人人称羡、看似光风霁月的然公子,其实一直以来,都只是行尸走肉地活着而已。
尚善轻拍着他的面颊,“斐然?”
斐然拉下她的手,摊开她的掌心以指轻轻摩挲着,细细品味着那份她独有的触感与温度。
清远老道士曾在某天睡不着的夜里,把他自床上挖起来对他开讲过。
“或许世上什么都会变,永远都只属于你的,就唯有你的魂役。她会一直陪着你,你生,她生、你死,她一道走。她的生死和命运一直都紧握在你的手中,她将会是你生命中永恒的不变。”
也许正如清远所说,天道会变、世情会变,人心更是善变,但唯一不会变的,就只有眼前这个时而凶暴、时而软心肠的姑娘,她将会陪着他一直走到尽头,不离不弃。
他倏地张开五指与她的紧紧交握,并将她拉至怀中拥着。
一想到在他怀中的她就是他的“不变”,斐然的心房便因此而柔软得不可思议。
“我有你。”
“啊?”她也算是目标?
斐然将唇贴在她的额际,“我已经找到你了不是吗?”
也许先前决定把一魂一魄给她,是出于他的愧疚与责任,可现下,他却觉得一直都像个飘荡游魂的他终于有了目标,那就是……好好养她、陪她、爱她,不管是不是出于什么责任。
只因为,他的小魂役,不但美丽得让他心动不已,还不管是变大或是变小,一举一动,都在在地牵引着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