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的话令殷宸一怔,她知道什么?
殷宸尚未开口,沈青咧唇一笑,寒声道:“原来皇帝赐婚竟是因为我不洁身自爱?这话……国公爷,您可得跟皇帝说道说道,也得问问皇上,好端端的,怎么会忌惮起臣子?不知是皇帝无能还是臣子功高。”
沈青一句句说得沈老夫人脸色铁青,转头看向沈节,他不动如山,只是用一双寒冰似的刀子眼不停戳向柳氏。
沈青又道:“无妨,若沈家担心被拖累,可以立刻将我逐出家门。”说完,她转头对殷宸说:“国公爷,如果我不姓沈,你还肯娶我吗?”
这是明明白白的维护。
殷宸回答,“当然娶!但若柳氏所言为真,沈姑娘不怕被我拖累?”
“我旁的本事没有,就一个优点——天不怕,地不怕。”
好个天不怕,地不怕,殷宸刚硬的五官温柔了,冷冽双眸温暖了。“好,我立刻进宫,请皇帝将圣旨上的沈青改为邵青,如何?”
“甚好。”
两人一搭一唱,急得沈老夫人脸色铁青,暗暗咬牙。
这话要真的传进宫里,不必等皇帝来抄家,沈家上下就得先把头给割了送进宫里。
被抱住的脚一推一踢,沈老夫人将柳氏踹得倒仰。“信口雌黄,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是吕夫人和陈夫人告诉我的,刘家姑娘怎么会上吊……”柳氏一五一十,将两个夫人给卖了,她加油添醋,把情况形容得无比险峻,沈节始终没有说话,从头到尾只是听着、看着。
饼去他自觉对不起柳氏,不喜她,却在药催促下要了她,是他有过。她为他产下子嗣,他却无法爱上她,面对她,他始终有愧。
因此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计较她的心机算计,没想到她竟滥用他的愧疚,谋杀他的幸福,这样的女人,怎能轻饶?
他厉声问:“你买通厨娘下药?”
“我、我……我这是为沈家、为繁儿好啊!”她咬牙道。
“你害死蕙娘,又是为谁好?”沈节咬牙。
猛地倒抽气,柳氏满目惊惶,上下牙齿打颤,他……他知道了?不、不可能的,他只是猜测,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他……不可能!强自咽下恐惧,她硬声抗道:“我没有,老爷不能空口说白话,污我名声。”
话虽这样说,可她脸上明明白白的惊惶心虚,岂能瞒过任何人?
沈青道:“是空口白话吗?要不要找如玉来对质。”
她知道如玉?莫非……“不可能,她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又一条人命?沈青轻轻一笑,反问:“你确定她死透了?确定她的运气很糟,不会碰见一个好心人将她救回来?确定她知道柳姨娘杀人灭口,不会将陈年往事吐得一清一琴。”
口气咄咄逼人,她一句问得比一句快,让柳氏来不及思考,只能追着她的话往下想。
于是她脸色惨白,冷汗不断从额头往下滑,紧咬的下唇渗出鲜血……身子一软,瘫在地上。
柳氏没想错,如玉一死,证据已失,就算要将她送进官府制裁,也没有本事耐她何。提起如玉,沈青只是想诈出真相,让她犯下的罪行无法被掩藏。
沈节双目凌厉望向母亲,看得沈老夫人羞惭低眉。
当年是她以死相逼,手段用尽,让儿子坏了柳氏名声,不得不纳她为妾,可她不知道啊,不知道亲手挑的媳妇竟是如此心黑的货色。
沈节道:“繁儿不能有这种母亲,否则日后事发,他再能耐也与仕途无缘,便是儿子,治家无方、宠妾灭妻,仕途也走到尽头了。”
他深知母亲性格,唯有用繁儿、用家族荣光才能逼迫她低头。
柳氏不敢相信地望向沈节,她扑到沈节脚边,抱住他的腿。“老爷这是要我去死吗?我对沈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倘若繁儿长大,知道是亲爹逼死亲娘,老爷……不可以啊!求求您饶过我,我发誓以后会安分守己,再不行差踏错。”
沈节冷眼俯看她,轻哼一声,对母亲说道:“还请母亲决断。”
沈老夫人握紧拳头,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逼出。“都是一家人,只要不说出去……”
还想保柳氏?沈青嗤笑一声。“明白,原来我娘不是沈家人,这才想害便可以动手害死。行!小女子福薄缘浅,从现在起,也请老夫人别拿我当一家人。”
她不是“一家人”,自然可以借着她的嘴往外传,那么沈家……对不起,玩完了。
“你就不能放过柳氏吗?好歹她是……”
“她是老夫人的亲外甥女,是我的杀母仇人,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放过她?天理昭彰,天道难容。”沈青态度强硬。
“你好狠毒。”
“柳氏毒杀正室不狠毒,反倒是为母尽孝的女儿狠毒?柳氏毒害嫡女不狠毒,反倒是被害的人狠毒?拜佛多年,不知老夫人心中有否公道,不知他日在九泉之下,您将以何颜面见我母亲与外祖父母?”沈青坚定立场不动摇,柳氏敢欺负她,她就敢整死柳氏,她不是娘,不是受了委屈只能往肚子里吞的可怜人!
她竟敢用这种口气对自己说话,沈老夫人气得倒仰,手指着她怒骂,“你眼里还有没有长辈?”
“有的,不过得请老夫人先拿出做长辈的样子。”
事已至此,柳氏清楚了,真正决定自己死活的人是沈青。
彼不得颜面扫地,她跪爬到沈青面前,不断磕头,一下接着一下,每下都重重地敲在青砖地板上,十足十的有诚意。“我错了、是我错了,我对不起姊姊,对不起大小姐,你饶我一条贱命吧,我死不死不重要,重要的是繁儿啊,大小姐疼爱繁儿,忍心让他小小年纪就没有母亲吗?求求你,我死不足惜,但是繁儿……”
是啊,她死不足惜,她忍心让沈青没有母亲,沈青却不忍心让繁儿没母亲,她还真晓得刀子该往哪里砍,能让她一刀毙命。
看见女儿动容,沈节寒声怒道:“你求她做什么?是我作主,是我不想让繁儿有你这种母亲,你自己选择,是要送你进衙门,让法律制裁,让世人对柳氏一族指指点点,或者你自裁,为自己保留几分颜面。”
沈节语出,柳氏吓得无法动弹,下一瞬,她哭天喊地大叫起来。“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老爷怎么可以这样待我?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害姊姊、不该害青青,可人非圣贤谁能无过,我认错不行吗?您留我一条命,让我日夜念佛抄经,为姊姊祈福行不……”
她哭得热闹精彩,但任凭她再声嘶力竭,沈节都不为所动,冷眼看柳氏,哑声道:“你杀我妻子、毁我家庭,灭我一生幸福,念佛抄经能弥补什么?”
“表哥,我也是你的妻子啊,我也给了你一个家呀……”她不信,多年经营,经营不出他两分感情。
“你给的,从来不是我要的,快选择吧。”
这下子她看清楚沈节眼底的恨意,老爷是真的要她死!
她摇头,把头摇得像波浪鼓。“求求你饶了我,我什么都不求,只求能够活下来,我不想死啊,繁儿还小……”她尖叫咆哮,越哭越大声,但沈节没有半点反应,她怕了……“不是我的错,全是邵蕙娘的错,若表哥肯待我好一点,我就不会忌恨她,她凭什么得到表哥的宠爱?不过是一只下不了蛋的母鸡,表哥为什么要看重她?我为你生下儿子,为沈家延续子嗣,我才是你该在乎疼惜的女人。邵蕙娘当然要死!她活着,这个家怎么会有我的位置?生下儿子的是我柳含湘,我是沈家的恩人……”
越听越心冷,沈节转头望向母亲。
沈节的眼光让沈老夫人心脏一紧,那是质问、是愤怒、是怨恨。
当年她信誓旦旦说柳氏是个安分守己的女人,说柳氏不会有非分之想,说她会管好柳氏,让她无法在沈家后院兴风作浪,儿子这才点头纳了她,没想到她竟然……
柳氏气急败坏,怒指沈青。“都是你这个贱人!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为什么不死在外面,我们一家子过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要出现?你去死、你去死啊……”
倏地,她扑向沈青,但人还没到,就让殷宸一脚踢飞,柳氏后背狠狠撞在柱子上,她痛倒在地,却仍颤巍巍地指着沈青,满口诅咒。
“够了。”沈节的声音不大,却阻止了柳氏的疯狂。“来人,把柳氏送进官府。”
“不!”沈老夫人及时出声。“你要闹得满京城上下都晓得我们家的丑事?你还要不要脸面?还要不要官位,那些御史一个比一个噬血,你就不怕……”
“不怕。”沈节下定决心,并非随口说说,他要替蕙娘讨回公道。“我的过错,自该由我来承担,我明日便上折辞官。”
“你、你……你这个不孝子,为了一个女人……”
“蕙娘不是普通女人,她是我的结发妻子,揭开她喜帕那刻起,她便是我此生最重要的责任。来人!”
沈节的话敲入沈青心坎,说不出是感动还是安慰。
这时沈繁从外头闯进来,奴婢跟在他身后追进厅里,她紧张焦虑的急着解释。“老爷,少爷他……”
沈繁的声音盖过奴婢的解释。“爹,娘做错事了吗?您饶了她吧,娘会改的,她不改的话,我会说她,会给她讲道理。”沈繁小小的脸庞满是惊惧,他看着趴在地上满身狼狈的母亲吓坏了,他跪到父亲跟前磕头。
沈节冷眉道:“把少爷带下去。”
柳氏宛如看见救命浮木,一把抱住儿子,放声哭道:“老爷饶我性命吧,您不要杀我,繁儿那么小,需要母亲啊……”
爹要杀娘?沈繁不解地看向爹爹。“为什么?娘做错什么?”
爹没冋他,他看向祖母。“祖母,娘做错什么?很严重吗?不可以原谅吗?”
沈老夫人无法响应他,摇摇头不发一语。
没人肯理他,沈繁越发害怕了,他跪到沈青跟前,哭道:“姊姊,你帮帮娘吧,你跟爹说……娘知错能改……”
他怎么可以求她?太过分、太可恶、太为难她……只是,他的茫然无助一如当年的自己,让她矛盾而挣扎,他还那么小啊……
“姊姊,繁儿求你了,繁儿会努力读书,会光耀沈家门楣,会当姊姊的靠山,娘做错的事,繁儿会尽力弥补……”他强忍眼泪,假装自己很勇敢,一声声说着男子汉该说的话。
强作坚强的沈繁让沈青不忍,她不甘心,可是……深吸气,她倔强地抹掉眼泪,对父亲说:“别让繁儿恨你,别让他变成八岁的我。”
此话一出,柳氏和沈老夫人松了口气。
案女隔着柳氏相望,半晌,沈节开口。
“罢了,我会将你从族谱除名,往后你便留在屋里长伴青灯古佛至死,我会将繁儿挂在蕙娘名下,蕙娘是我沈节唯一的妻子。”视线对上母亲,他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咬出。“这辈子的唯一!”
沈老夫人心痛不已,这是在让她别多费心思了……他们孤儿寡母一起走到今日,她曾经的孝顺儿子已然与她离心。
沈青起身,走到父亲跟前屈膝为礼,没有多余的话,但沈节明白,父女之间的结打开了。
转身离开大厅之前,殷宸转身对沈老夫人道:“那些嫁妆衣柜就不必陪嫁了,涂上清灵香的东西,镇国公府消受不起。”
“什么清灵香?”沈老夫人问。
“一种让女子无法生育的毒药,至于怎么涂上的,老夫人可以问问您的亲人。”
他目光一瞥,蜷缩在地的柳氏全身有如被冰块封住了,冷得无法动弹。
他弯下腰,用柳氏听得见的声音道:“你以为活着很好吗?放心,你很快就会明白,死,有时是种更好的选择。”
他陪沈青回房。
房门打开,他低低说一声,“静心备嫁,别想太多。”
“我知道。”
再三交代过水月之后,殷宸走出院子,脚步却在花丛边停下,犹豫片刻,他转身,大步往回走,在沈青面前站定。“柳氏讲的是实话。”
“所以,你要给我机会后悔吗?”
他摇头。“不给,就算你已经后悔。”
握起他的手,贴在自己颊边,她笑问:“你觉得我是怕麻烦的人吗?”
“不是。”
“恭喜,你看人很准,我不但不怕麻烦,还鼓励麻烦上门,因为我是天才,我有能力解决麻烦。”她的目光坚定,态度不改。
要是陆学睿在,又要说她臭美了,但陆学睿不在,殷宸在,他不觉得她臭美,只觉得自己幸运,能与她携手,能有个人与自己共同面对困难。
松口气,殷宸让水月出去守着,关上房门,他抱住沈青,贴着她的颈项,几次深吸气后开口。“当年我父亲兄长率领殷家大军与齐国对抗,没想到战事不利、节节败退,连失两座城池,最后困守池州,父亲命人回京求援,朝廷增军备粮,派徐澈带兵前往。
“大军已发,前方战事激烈,父兄引颈翘盼,没想皇帝突然下令让大军在杞县停驻,不往池州援助,整整十日,直到父兄战亡,徐澈方带兵前进,将齐军赶出池州。从那之后,殷家功高震主的传言不断。”
“皇上如何看待谣言?如何向百姓官员解释败战之事?又如何对待镇国公府?”
殷宸笑开,青青见识果然不同一般,每句话全问在点子上。“皇上对谣言听而不闻,将战争定调为父亲误判军情,然皇帝宽厚,惦记过去父兄的功劳,没有对镇国公府降罪,没有彻掉殷家封号,还让我承袭爵位。”
“这是不是宽厚不好说,但此举必会坐实定‘功高震主’四个字。当时,你们接受这样的说法吗?”
“当然不接受,但皇上态度暧昧,母亲几次托人试探,确定皇帝不愿谈及此事,且举世皆知母亲性情刚烈,若镇国公府什么事都不做,反倒不正常,所以母亲一边进宫哭闹,她极力咬住话,说父亲绝对不会误判军情,必有细作内神通外鬼,恳求皇上派人前往边关彻查真正的战败的原因,皇上不允,她便断绝与宫中的关系,从此再不与皇家人见面。另一方面,她在家中与我大吵,逼我弃文从武,为父兄报仇。
“然后皇上宣我入宫,让我好好念书,别受母亲蛊惑,而母亲发现府里被安插数名眼线,于是一场戏上演——我与母亲大闹,离家出走,前往晋县,进入青山书院。此举让皇上对镇国公府放心,而我一路从秀才、举子,凭真实力一层层往上考,摆明要走科考文官之路,对父兄战败一事不愿追究,于是得到皇上重用。”
事情发展至此,由不得他不怀疑,殷家犯下的罪,确实叫做功高震主。
但他深刻怀疑,就算皇上想铲除殷家军,也不会蠢到选在与齐国对战时做此等布局,何况当时领军的是齐国六皇子,是素有战神之称的齐磊呢,万一不小心偷鸡不着蚀把米,万一失掉大半江山呢?
当中必有猫腻,想解出其中谜底……他不敢妄想从皇帝身上得到答案,但徐澈可以。
“你进书院,除念书考功名之外,更重要的是同师父学武,对吧?”
“对,师父教我的不只是武功,还有兵法。”这些年,他在青山书院的掩护下,偷偷学习皇帝不愿意他知道的学问。“因为那场戏,外传我与母亲不和,你放心,没这回事,娘很喜欢你。”
沈青点点头。“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真的打算与他一起面对“麻烦”?殷宸心满意足,带着她走到床边,低低地告诉她,这些年来他与穆颖辛在京城的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