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又在那里了。
陈钰琦出了公寓,准备到附近停车格牵机车,路过公园,就看见有个皮肤黝黑,身材精实的中年男人坐在长椅上看漫画,他的长相称不上好看,但是有一种老实的味道。身上穿着吊嘎和牛仔裤,洗旧的衣物有点破烂,尤其是牛仔裤,上面还有着洗不掉的土石痕迹,她猜测他的职业是工人。
会注意到他,无非是因为他很特别。
从她大学毕业后离开育幼院,录取进协会,搬来这里没多久后,就发现这个人天天在这里。
一大清早的坐在那里看着热血漫画,公圜里除了在练太极拳的老人家外,就剩下他。
她有猜测过他是否没有稳定的工作,需要帮助,但是,每当她下班回家,经过公圜时,都没有看到他,为此她犹豫了许久,至今都没有开口关心过他。
这一带的机构以他们仁爱协会最佳,要是他真的有需要,骑车过去或搭个公车也不过十几分钟。她应该不必太过担心。
但万一他碍于男人的面子,不愿意求助呢?
嗯,也有可能,她帮助过的个案就有几个中年失业的男人,即使自己生活过不去,也不想要求助,灰心丧志的情绪和万般无奈的心情,无法坦率的在家人及别人面前表现出来。
她到底要不要过去递一张名片呢?但不是自动求助的个案,遇到社工像遇到仇人,一被戳到痛处,就会发脾气的……
在她纠结不已的时候,那个男人眼神对上她的。
糟糕,他会不会觉得她很诡异啊?一直站在这里看着他……
她一脸尴尬,正想说什么解释的时候,男人对她微微一笑,鱼尾纹淡淡的,却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
“小姐,我看你都这时间骑车上班,现在还在这里发呆,不会迟到吗?”
欸,他有注意到她?
不对,这不是重点!趁现在把话说出口,不然勇气就会消失了!
她连忙走到他面前,从包包里拿出名片,递到他面前,一口气把想说的话说完。“先生,您需要帮助吗?我是社工,假如你有什么困难,这是我的名片,放心,我们没这么可怕,跟电视演的不一样,不会随便拆散别人的家庭!”
对方微微一愣后,没有生气,笑容更和煦了,放下漫画,站起身接过名片。
“社工啊,很好啊,做得开心吗?”
“开心。”她直觉回答后,立刻发现不对。他的反应好淡定喔。“有什么问题我们都可以帮忙,假如失业,我可以针对您的困境和需求,协助媒合各种资源给您!”
“我有工作。”他没有被误会的不快,和善地回答。
“抱歉……我没有冒犯您的意思。”怕对方对她印象变差,她努力解释。“因为看您每天坐在那里,我有处理过一些失业的个案,每天假装上班出门后就坐在一个地方发呆……真的很不好意思。”
“没关系。”男人掏了一下口袋,拿出一张有点皱的名片给她。“这是我的名片,我是工人,但修水电这方面我也行。”
“欸?”她微愕,在她还模不清楚他递名片是什么意思时,他的下一句话替她解答。
“社工常会需要志工吧,我对当志工有兴趣,假如有跟我的专长有关的,可以叫我。”
“……好,谢谢。”她低头看了名片一眼。上面的名字写着赵志伟,下面有手机号码。
“你知道社工?”他的话语,像是知道社工是在做什么一样。
“我爱的人的孩子受过社工的帮助,所以我满喜欢社工的。”他说。“以后叫我赵叔就可以了。”
“你爱的人?太太吗?”
赵志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浅笑低头看一下表,然后说。“九点了,你上班还来得及吗?”
“啊!完蛋了!”
她迟到了……从上班以来第一次创下的污点,她的全勤奖金飞了。
同事们幸灾乐祸,督导林淑芬摇头,拍她的肩,叫她节哀。
最惨的事情还不只如此,主任李月梅在外开完会,一回机构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她单独叫进办公室。
李月梅向陈钰琦叙述了她和元利集团前总裁的事情。她和前总裁是高中同学,其实处得不是很好,她是班长,经常对着目中无人的他管东管西,上大学后多年没联络,因为他们俩在毕业前吵翻,就为了她选择了社工系而不是企管系这件事情结下心结。后来得知他继承家业还发展成大公司,又娶了门当户对的女人,她也没去打扰他,但就在她四十岁时花了毕生积蓄成立了这间机构后,他却莫名来访。
他不能理解她明明有卓越的能力,竟会决定将一生奉献给慈善公益事业,她花了很多时间让他理解她挚爱的事业是怎样的世界,最终他认同了,还决定要捐款,她起初是不肯接受的,他却说,别自作多情了,我是为了减税!
她想,他是知道她不打算跟其他社福机构一样仰赖政府,靠接政府的外包方案过活,想要尽量靠募款经营机构,才不会处处受制于政府,他觉得她太愚蠢,再放任下去她会失败,还会负债,所以决定插手,以前是她爱管他的事情,多年后竟然风水轮流转了。
“他的儿子我听说过,是个无情又功利的人。”李月梅微笑说,“钰绮,你不想尝试看看去说服他吗?就跟我当年说服他爸一样。”
“说服他?”陈钰琦瞪大眼,一脸她在讲天方夜谭,“主任,不是我不愿意,但是如果你见过那个男人,一定也觉得他不通情理,他不是能沟通的人,我和督导都猜他是为了撤掉捐款才特地跑这一趟挑剔我们,加上我又得罪了他,他不可能好好听我说话的。”
“那好吧,我换个说法。我们下半年的活动都已经策划得差不多,相关的人士和场地也联系好了,现在突然要申请政府的补助方案是不可能的,你知道吧?”
“是的,主任,我浏览过很多方案,我们早就能超过交件期限了,只能申请下一年的补助……”陈钰琦低下头。
“那民间劝募组织呢?”
“也超过期限了……”
“那你说我们应该要让下半年度的四个活动泡汤吗?”
她说不出话来。
“一旦损誉,以后我们跟那些单位和人士就会很难合作。”李月梅笑容可掬地继续说:“不只如此,如果我们下半年的活动全都因为经费不足而失败,还有一个危险,申请政府或民间劝募组织补助方案时,所需的自筹款,我们机构可能负担不起,毕竟就算没活动可以办我还是得付你们薪水,人事费即将吃垮我,届时,一旦经费不足,势必要裁员……”
“我、我做!”陈钰琦第一次觉得主任的笑容多么笑里藏刀。喔,裁员,多可怕的字眼,主任怎么能够云淡风轻地说出口呢,这两个字太有杀伤力了。
李月梅很满意她的回答,“乖孩子,就交给你了。”
陈钰琦哭丧着一张脸走出主任办公室。
扁是回想起许承瀚咬牙切齿的脸,她的背后就袭上一阵阴寒的风。
呜,她注定要去他公司当被羞辱的傻子了啦!
“呵呵……”洪仁峰不知想起什么,笑了起来。
“最近这几天你怪怪的。”秘书长兼任总裁秘书的吴俊宏,无奈地看着站在桌旁等着他给资料的特助,他到底遇到什么好事,三不五时笑得这么恶心?
“阿宏,我们是好朋友对吧?”洪仁峰笑得很神秘,搭上他的肩。
“我们不熟,我不认识你这种朋友。”吴俊宏赶紧拍开他的手。这个人一旦脑袋有洞,会拖着别人下水跟他一起死。
“客气什么,我们从大学一起混到现在,没交情也有奸情……”
“呸呸,说什么啊你!”
洪仁峰意味深长地说:“阿宏,你见过总裁生气吗?”
“他怎么可能会生气,说他是活死人还差不多。”吴俊宏叹气,“别忘了我在念书时期尝试整他几次,你也知道的,不是被他看穿,就是懒得理我,他永远都是那张死人脸,真的很让人生气。”
最让人生气的是,在许承瀚问他是否要来元利当他秘书时,他居然想也没想地就抛弃他原本的工作答应了他,说实在话,许承瀚是他见过最聪明的人,比起他遇过的蠢猪老板好百倍,不过……他嘴上绝对不会承认自己佩服他的啦。
“但我看到他生气了。”
“什么?!怎么可能?”吴俊宏惊讶到站起来。居然有人把他办不到的事情做到了!
“真的,就在四天前,有个女的将他推入装满番茄的箱子,还跌倒在他身上,甚至不小心在他头上砸了几颗蔬菜。”洪仁峰一脸怀念,嘴角的笑花绽放得更大,“我发誓,他气得脸色铁青,恨不得把那女的大卸八段,精彩啊!”
“喂喂,你对女人有没有同情心啊,亏你还是公司里不少女职员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吴俊宏鄙视的看着他的笑容,一方面还是很惊叹,“不过,那女的也太强了吧,要袭击许承瀚不是一件容易事啊,要知道,他从没停止过对身体的锻链。”
他曾问许承瀚为何每天都要练习防身术,他说,他再也不会让任何人宰割他,不管是生活还是生命。
所以,他行事总是很果断、很俐落,做什么都是全力以赴,也不惜咬伤阻碍他的人,像是一头要挣月兑枷锁的野兽,只是有时候看着这样的他,他会觉得他很可怜。
“因为事出突然吧,不然我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洪仁峰耸肩,“还有,虽然是我们私下的聊天,但在公司请叫他总裁,不要叫他名字,否则被他听到你会被瞪的。”
“哼,爱摆架子,虽然公归公,私归私,但他也未免分得太清楚。”吴俊宏啐了一口。
“对了,那女人今天会来喔。”洪仁峰嘿嘿地笑。
“你怎么知道?”访客来访的资料,照理说是要先经过他这个总裁秘书才对。“我有给他们督导我的名片,那名小姐有打电话跟我约时间和总裁见面。”
“到时候提醒我一下,我一定要睁大眼睛看。”
“别急,应该很快。”洪仁峰窃笑,“为了等这位小姐,我还把总裁上午所有外出行程和会议都往后挪了,连访客也都排开,这是至高的待遇啊。”
吴俊宏微愣,连忙调出电脑里的行程表。果真如此,他太信任洪仁峰,完全没有过问他所作的调整,这时才发现今天早上的空旷行程确实太过刻意,“你在想什么?不用这么特地吧,你这一定是瞒着他所做的。”虽然许承瀚总是一副淡漠的样子,但他知道他是信任他们两个的。
“阿宏,难道你不期待吗?”洪仁峰笑得很愉快。
“期待什么?”没头没尾的,谁知道他在讲什么。吴俊宏瞪他。“期待有人可以让总裁更有血有肉啊。”
吴俊宏愣住。
这时桌上的办公电话响了,洪仁峰快乐地接起,听完彼端的话后,说,“请那位小姐上来。”
吴俊宏忍不住瞪大眼看向门口方向,结果被洪仁峰巴头,“自然一点!”
“哼。”吴俊宏模着自己被打的后脑杓。
另一厢,陈钰琦出了电梯,心情战战兢兢。她今天身上不是T-shirt、牛仔裤,而是穿了裙装,但这并没有增加她的气势和信心,让她有足够的勇气对抗棺材脸。有一名等候在电梯外的女秘书迎上前询问:“陈小姐吗?”
“啊,是的,我是。”她紧张得偈促不安。
“这里请。”女秘书领她进右边廊道,然后站定在雕花大门前,轻敲两声,“特助,秘书长,人到了。”
“谢谢,让她进来吧,你可以回去工作了。”
陈钰琦认得出来,这是曾见过面的总裁特助的声音。
女秘书打开门后说:“陈小姐,请。”
“谢谢……”她拘束地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