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漠里,白天的气温炙人,几乎像要灼伤皮肤,但在夜里,温度却急速下降,得要穿着毛皮才能御寒暖身。
木显榕一脸沉重的在内殿来回踱着方步。尹帕公主就要前来,还要同他们一起回大都……她得要想想怎么应付这个刁蛮公主的脾气。
这时原本宁静的宫殿突然传来大笑声,她烦躁的脚步不由得一顿,转而循着喧闹声走了过去,意外的看见宫殿下方的空地升起了一堆柴火,就在大水池的旁边。
火堆四周围了十几个人,她一眼便认出是保护王子安全的勇士们,而王子一点也不以为意的与他们席地而坐,跟着大伙大口吃烤全羊、大口喝酒,豪迈的笑容在黑夜里更显得亮眼。
木显榕缓缓走下阶梯,停在不远处,目光不自觉的放柔。
在火光之中,罕伯泽脸上的爽朗神情几乎令她移不开眼。
他随兴的解开了佩带短剑的腰带,原本束着黑发的带子也拉了开,黑黑的发散在他的颊旁,看来一派轻松,正拿着一只羊腿豪迈的吃着。
一旁有两个勇士徒手打斗,他们精采的表现令罕伯泽不时叫好。
可是她的愉快,在看到坐在他身旁的托泰时迅速消失。
“将军!”其中一名勇士看到她,立刻恭敬的从地上站起身。
原本打斗的勇士也马上停下,十几个人全都站了起来,除了段颂宇。
拿起一旁的碗,他一口将里头的马女乃酒饮尽,看了会勇士们的反应和她,才开口。
“放轻松点,这可不是在校场里,没必要这么拘束。”
“王子说得没错,”木显榕淡淡附和,“你们可以自在些,吃你们的肉、喝你们的酒,别因为我的到来而坏了兴致。”她转而看着轻松半卧到地上的男人,“王子看来心情很好。”
“当然!我喜欢这个地方。”段颂宇对她招手,要她靠近一些,“这里宁静得让人的思绪都会沉淀下来,浑然不觉时光的流逝,我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现代化的社会带给人们许多便利,但也因此忙得跟陀螺一般,他常常早上在一个国家,下午又在另一个,印象中,自己总是奔波于一个又一个的城市,想要静下心来,根本就是一种奢望。
“介意坐在地上吗?”他愉快的问,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王子说笑了。”木显榕眼神微敛,跟着席地而坐。“属下有个消息要禀告。”
两名勇士又开始继续打斗,段颂宇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淡淡的说:“说吧。”
“王子应该知道,你已经毋需出征了吧。”
他点点头,“稍早你提过,乱事平定了吗?”
“是,托泰大人亲送来的奏章上写明月牙泉之乱已经平定。”
段颂宇好奇的挑了挑眉,看向托泰,“是谁的功劳?”
“二王子——”托泰低垂眼眸,掩饰自己眼里对主子的推崇,“罕凡昭。”
“罕凡昭”轻抚下巴,他缓缓重复这个名字。
看来不论是在现代或是古代,他都拥有十分优秀的手足。想起现代的弟弟,段颂宇眼神微敛。他一向不是个好相处的兄长,总是将利益摆在最前头,不像思恒,总以人本为出发,相较之下,他太过冷酷无情,思恒的身段就比他柔软也较得人心。
不过换了个时空背景,他抬头看着星斗穹苍。若是存有妇人之仁,他知道这对自己的生命将是一大威胁。
“王子听到这个,”木显榕继续说,“应该轻松些了吧?”
他耸了耸肩,直言不讳,“我只能说,我对打打杀杀没有太大的兴趣,现在有人替我解决了件麻烦事,也没什么不好。”
听到这个回答,木显榕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看来很失望?”
“属下原本希望王子这次可以立下战功。”她瞄了一旁的托泰一眼,“让世人对王子刮目相看。”
段颂宇自然注意到了她意味深长的目光,可他只是云淡风轻的说:“早晚会有机会的。”
“王子不怕吗?”
他侧着头看她担忧的双眸,“我记得有个人曾对我说过,很多时候选择面对,事情其实不像想像中那么可怕,我可是时刻将这话记在心里,不过我忘了是谁说的,你记得吗?”
木显榕先是一楞,最后忍不住笑开。两人都心知肚明,这话是她训诫他时说的话。
“你应该常笑,你的人会因为笑容而闪闪发亮。”段颂宇专注的看着她的浅笑,轻声说。
就见她唇边的笑花因为他的认真而迅速隐去。
“又来了!”段颂宇忍不住摇了摇头,转看向托泰,“你们这些当官的人非得这么冷冰冰的吗?木将军是这样,托泰大人似乎也是如此。”
托泰没料到他会突然转向自己,先是一楞,最后才垂首回话,“属下只是尽忠职守罢了。”
“连讲话的调调都一样,”他又是一笑,可眼里丝毫没有半点笑意。“若是你臣服于我,我将会有个得力助手,但若是你效忠他人,可以想见我会有个可怕的敌人。所以托泰大人——是敌是友呢?”
木显榕因为他的话而感到错愕。
托泰的反应也好不到哪里去。在他的印象中,罕伯泽是个不学无术、毫无能力可言的王族,但现在,在他状似玩笑的话语之后,他嗅到了肃杀之气。看着他大无畏的神情,难不成困龙也有上天时
“属下以生命效忠茴月王。”不敢掉以轻心,他很得体的回答。
段颂宇大笑,“说得好,只是托泰大人的心目中,谁才是未来的茴月王?”
这回托泰明显的一僵。“大王子……”
“你毋需回答我的问题,”他很快的打断,锐利的目光直射向他,“你的表情已经告诉了我答案。”
他的眼神使托泰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难道因为有木显青这名能将跟在身旁,罕伯泽已非当年的蠢材了
“总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段颂宇微微一笑,“托泰大人。”
“是!”托泰慌忙的应了一句。
“有句话,你要牢牢记在心头。”
“是,王子请说。”
“本王子可以留情不动手,”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却不带一丝退让,“但一旦动手就不留情,明不明白?”
托泰怔了一下,立刻低头,“属下明白!”
“看来大人应该累了,”段颂宇噙笑挥手,“若没什么事,你明日就带着你的人回大都去吧,退下。”
托泰没有迟疑,站起身,跪拜之后离开。
他一离开,段颂宇便继续将目光投注在打斗的勇士身上,彷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你——”木显榕欲言又止。
他没有分心看她,“说。”
“王子……”木显榕叹了口气,“说错了话。”
他这才收回目光,直视她,“说错话?”
“王子不该当着托泰的面将话讲明。”
“我是个君子,做人本该坦荡荡,有话当面讲。”
“但以王子目前的情况来说,”木显榕直言,“锋芒太露可能会招祸。”
闻言,他叹了口气,突地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你实在很难讨好,我若什么事都不做,你认为我懦弱;当我做了自觉该做的事,你又认为我锋芒太露。”他不苟同的摇摇头,“那个叫托泰的在这里你就一副神经紧绷的样子,所以我叫他走,他是奴,我是主,难道连这么一点事都无法自己做主吗?还是你认为他当着我骁勇的勇士面前,还敢独自一人伤我不成?”
“他是二王子的人。”
“管他是谁的人,”他的口气意兴阑珊,“总之不是我的人。”
“你——”
他看着她,将自己的打算说出口,“我只是打算藉他的口,传我的话,所以他的主子是谁与我无关,但是他的主子一旦犯我,管他是谁,我一律不留情。”
此话一出,木显榕不由得沉默,许久之后,才幽幽道:“你真的变了。”
“这个口气——”他不顾自己的勇士在一旁,伸手勾起她的下巴,“是好还是坏?”
“你——”
在她想开口骂人前,他聪明的先一步放开她,用短刀从全羊身上割下一块羊肉,递到她的嘴边。
木显榕先是给了他一记狠瞪,才没好气的伸出手,但是他竟坚持要她张开嘴。
“王子想看属下不自在吗?”
“或许。”他对一脸怒容的她轻扬了下眉,重申,“张开你的嘴!”
他的态度令她无所适从,甚至无法探清他真实的想法,木显榕只能不情愿的张开口,让他将羊肉送进她的嘴里。
“除了二王子和托泰之外,”为了压下自己心头的纷乱,她强迫自己开口,“还有一事。”
“还有?”段颂宇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又皱起眉头,“一次说完,说完之后就丢到脑后去。纵使能力再好,你也只是一个凡人,不必揽一堆事搁在心头。”
“这是属下的职责——”
“够了、够了!每次听到你这么说,我就头皮发麻。”他抬起手做投降状,又割了一块羊肉送到她面前。
木显榕轻摇了下头。
见状,他也没有勉强,迳自送进自己的嘴里。“你总是这么一板一眼,有话快说。”
“公主近几日便会到达。”
鲍主?嚼着多汁的羊肉,他思索了一会儿。这又是哪一号人物?等等,他是王子,而公主——不是他的姊姊就是妹妹,看木显青的神情,他一定得认识这个人,所以他决定以不变应万变,“说下去。”
“公主代替国王到科尔沁去给亲王拜寿,回程顺道来咱们这儿,据公主那里传来的消息,似乎是打算跟我们回大都。”
他发现她眉心紧蹙,便问:“不过就是跟我们一起回去罢了,你在担心什么?”
木显榕没料到他竟然看得出她的烦恼。
“别这么惊讶的神情,虽然我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他喝了一口酒,口气自嘲,“但听人说话、看人眼神转变的那么一丁点能耐应该还有,还是你真以为我的脑子里,只有倒出来也淹不死一只蚂蚁的脑浆?”
木显榕一楞。这……这是什么形容
“王子说笑了。”她想笑,嘴角还真的扬起了一个弧度。
“笑了?这样好多了。”他微笑着将手中的碗递给她。
木显榕看了一眼,犹豫着。
“喝啊!”他催促,“今天晚上暂且不要理会什么君君臣臣,我们轻松一下。”
这并不是一个好主意,虽然她可以如同男子一般驰骋沙场,但是酒却是木显榕的一大罩门,所以每次有任何节庆时,她总是以戒备中必须滴酒不沾为由来躲避喝酒。
“怎么,”段颂宇目光直视着她,摆明不接受拒绝。“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要拒绝本王吗?”
闻言,她只得接过酒碗,“不敢。”语毕,一口将碗里的酒给喝光。只是一杯马女乃酒,还难不倒她。
“好酒量!”他称赞,又替她斟满。
“王子——”拒绝的话语因为看到他满意的神情而隐去,只能在心中叹气,不懂自己怎么在不知不觉中被一向软弱的他左右。
“把你心中的烦忧说出来吧。”
“这次公主前来,”她淡淡的开口,在他的目光示意下,又喝了杯酒,才继续说,“特地从科尔沁带回数十美女,若是王子喜欢,可以从中挑选一、两名。”
这女人在顾左右而言他!段颂宇瞄了她一眼。他问的明明不是这个,她竟然跟他谈些风花雪月。他不以为然的回道:“好吧,我会考虑。”
他的回答令木显榕相当意外,这些年来,她不是没有安排过美人、女奴侍寝,但是罕伯泽总是兴致缺缺,孩子心性重的他,对于男女之间的交流没有太大的兴趣,他总是比较喜欢跟街头卖艺人相处在一起。
“王子愿意考虑?”
“是啊,这不是你的希望吗?”他似笑非笑的反问,又替她斟了杯酒,“我还以为当个王子,拥有无数佳丽是理所当然之事。”
偏偏现在他的心思却只绕在她身上,虽然,有时她的强悍和勇气也令他怀疑她或许不是女人,但是管他的,他怎样都要她,所以她是男是女根本不重要。
木显榕静思片刻,看着他神采奕奕的脸庞,心中竟然奇特的交织着复杂的情绪,她心头一震,自觉失态,轻点下头,附和的低语,“是,王子所言甚是……”
“喝吧。”
镇定了下心神,她仰起头,又喝了一大碗,但是这回立刻被呛到。
“咳、咳!”她咳得满脸通红,“这……这是什么”捂着胸口,她只觉浓郁的酒气在自己口中及胸月复间迅速蔓延开来。
她的反应引来周遭一连串的大笑。
“我也不知道。”段颂宇一脸无辜,不过脸上有着恶作剧得逞的笑意,“这是勇士们给我的,说是西域的烈酒,你没喝过吗?”
她当然喝过,不过当时只是浅酌一小口,毕竟这酒很烈,就算是西域的勇士们都很少有人可以喝超过一杯,而现在光是被入喉的酒气一醺,她的脸就扭曲了起来。
“再来!”他说。
她立刻举起双手拒绝,“谢王子好意!不了,再喝下去,属下就要醉了!”
难得看到她慌张的样子,段颂宇忍不住拍腿大笑,爽朗的笑声传进木显榕的耳里。他在捉弄她,她理应生气,虽然整个胃热辣辣的,但是嘴角还是勾动了一下。
“有时候醉了反而比清醒更好。”他伸出手,轻揉了揉她的头顶,“至少可以卸下心防,不再伪装,否则这么多年了,难道不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