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凄厉的尖叫又来了,就像恶梦一样不停在刺激着他的耳膜,而伴随听觉而来的是痛,浑身骨头都快要散掉似的痛!
段颂宇诅咒一声,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半点声音,喉咙灼烧,像是被紧紧的勒住。
“属下从小苞王子一起长大,明白王子是个好人,但是无可否认,他也是个懦夫。”
隐约之间,耳里又飘进一道低沉的声音,语调中带着强烈的无奈。
“白克力,”几乎是立即的,另一个较为尖细的声音响起,“你的话是大不敬。”
“我明白,将军,但是就算冒着被杀头的危险,我也得说一句,”一声重重的叹息再次传进了段颂宇耳里,“王子确实懦弱!”
王子?他们在说谁?他挣扎着想要从痛苦的黑幕中睁开眼,但却找不到力气。
最近这几天,他马不停蹄的跟律师、索马利亚政府与海盗谈判,神经紧绷,几乎无法好好睡一觉,好不容易找到休息的机会,又不停梦见那个骨瘦如柴的男人。
这个莫名的梦魇不停纠缠着他,虽然总是反覆梦见同一件事,但他并不特别感到害怕。
这个男人身上的某种特质吸引了他,声音中所散发的无助感染了他,让他试图想为他做些什么,但是每每他想碰触时,又总是醒来——那终究只是个梦而已。
他总在梦到那人的清晨中醒来,站在饭店玻璃窗前,望着远方的一大片沙漠出神,直到破晓。
偏偏这个时候,他一向优柔寡断的弟弟还不停想要说服他花钱了事,甚至打算瞒着他私下处理。虽然是他的亲手足,但是这举动无异是一种背叛,于是他下了道人事命令,派他到泰国去,不准他再插手此事。
现在他依稀记得,那天一大早,他正准备出发前往饭店做最后的协商,但是在前往饭店的途中,车子却失控打滑,他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就连人带车摔下山谷。
看来他伤得很严重。他申吟了一声,随即感觉到一只略微冰凉的手轻柔的抚上他的额头。
“王子醒了吗?”
“没。”木显青的手轻抚过床上人的额头。“他只是难受。”
“可以想见。”白克力又是一声叹息,“这算王子自做自受吧。”
确实!木显青的眼睫微降,掩去眼底深处闪过的认同。这确实是罕伯泽自做自受。
茴月国自国王登基二十余年以来,一直是国泰民安,他在西域这块困乏的土地上善用人才、智慧与资源,使得国家兵强马壮。
也因为国势如日中天,周遭十数个小柄便顺势依附、朝贡,更造就了难得一见的盛世,足以与中原的汉民族抗衡。
而国王所生的皇子也个个智勇双全、骁勇善战,偏偏长王子——罕伯泽这个理应是未来茴月国国王的人除外。
外界对这个大王子的传闻不断,据说他胆小如鼠、爱胡闹又不懂事,国王为了训练他,甚至把他流放到千里之外的净水沙洲去管理当地部落,期望可以让这个大儿子多多少少有点长进,可惜事与愿违,过了几个年头,他依然是个阿斗。
到净水沙洲随便捉个人打听一下就知道,虽然贵为皇族,但是罕伯泽却成天只会跟净水沙洲街上的摊贩和卖艺人士混在一起唱歌、跳舞。
儿子的不长进令国王颜面无光,一怒之下,他打算将王子的头冠从他头上摘下,偏偏罕伯泽还一无所觉。
可是他的生母——远从中原长安嫁到西域来的永和公主全都看在眼里。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全部的指望都在他身上,在宫里多年,若是儿子没有出息,她知道自己的一生等于没了希望。
当下她便派了心月复到国王面前建言,请出弱冠之年便接连讨伐西北各族、名震四方的木家长子木显青,亲自到净水沙洲辅佐儿子。
木家与永和公主的渊源极深,当年木显青的爹是护送永和公主来茴月国和亲的其中一员侍卫,因为公主的请求,茴月国国王当年便留下护送她前来的八十余人,让离乡背井的永和公主不至于太过思乡,木家因此在茴月国落地生根。
对于永和公主的请托,木家自然是义无反顾的接了下来,但这也是罕伯泽最后的翻身机会。
想起过往,木显青不禁轻叹口气。还记得他初到此地,罕伯泽正在宫殿外头的民居市集里,开心的击鼓,与平民跳着胡旋舞。
他的舞跳得极好,对音乐也很有天份,若不是生在争权夺利的皇家,或许会是个快乐的平凡人。也由于他母亲的关系,茴月国百姓也会说中文,尤其跟在他身边的士兵,皆以中文沟通。
就如同白克力所言,罕伯泽是个好人,木显青绝对认同,虽然已过弱冠之年,但他脑子单纯,骨子里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生活中只有玩乐,没想过要害人,也没有雄心壮志。
茴月国自古以游牧立国,在艰苦的环境中生存,养成慓悍的民族性格,无论男女,一生驰骋在马背上,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日子,直到近百年才定都大都,不再过着四处迁徙的日子。
虽然如此,人民无论男女仍都擅骑术,但这个尊贵的王子却连上马都有困难,除此之外,未来的一国之君还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大文盲,连简单的阅读、写字、算术都不懂。
所以他虽然身为大王子,却因为无能和一半的汉族血统,而不被其他兄妹们放在眼里。
木显青这三年都跟在罕伯泽身旁,尽力辅佐他管理净水沙洲,而单纯的罕伯泽也给予他全部的权力与信任,因为他本就对当王没兴趣,最后更因为有木显青的到来,更无后顾之忧的把所有公事全丢给他。
而木显青的努力在这三年中也有了成果,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只是远在大都的茴月国国王知道净水沙洲从一个小城镇迅速发展,当地的百姓丰衣足食,却以为这个儿子终于开了窍,大喜之余,正逢西北月牙泉有沙漠大盗出没,不时抢劫来往商队,国王就趁这个机会派大儿子去大显身手,谁知道御令一到,罕伯泽只差没有吓破胆。
木显青好说歹说,他就是死也不愿意出战,最后他竟然选择悬梁自尽,想要一死了之!
他不懂,如果连死都不怕了,那出战月牙泉又有何惧?
“不管王子是什么样的人,我们都要以命保护他。”深吸了口气,木显青很快下了决定,“王子自尽这事绝对不能传出去。”
“这是当然!”白克力无奈的将嘴一撇。他的块头很大,下巴蓄着浓密的胡子,外表看起来就像力大无穷的大蛮牛。“属下也不想让我的脖子套上绞台上的绳子。”
木显青可以想像那个画面,伴君如伴虎,跟在罕伯泽身旁,要做的不单只是尽忠而已,若是一个不留心,或许有一日那条绳子会转而套在他的脖子上也说不一定。
在心中叹了口气,他甩开心头的烦躁。“总之,你留在这里照顾王子,我先到外头去安抚国王派来的使者。他是我父亲故交之子,我去请托,或许可以打消他将此事传回大都的念头。”
“是!”白克力点头领命。
木显青可以想见,若是罕伯泽因为畏战而自尽的消息传出去,茴月国国王将会多么震怒,或许还会毫不留情的赐他一死。
在世人的眼里,甚至于他的手足心中,罕伯泽真的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但木显青却明白,他有颗纯真、善良的心。
他不因生在皇家而恃强欺弱,这是他最为欣赏他的一点。只不过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尤其他生于皇家,若不能在之中占有一席之地,早晚会成为他人的俎上肉,所以为了保身,他一定得要有番做为。
他可以不当一个王,但至少要有保护自己的能力;若他是未来的王,更不能是个好人,而要是个能人。
只可惜这个道理——木显青的目光再次飘向昏迷的罕伯泽——他不懂。
木显青才出去没多久,床上的人就动了一下。
“王子?!”守在一旁的白克力见了,立刻冲上前去。
段颂宇终于找到力气,奋力将眼睛睁开,入目的是绿色帷幔,接着又是一阵晕眩袭来。他闭了下眼,等到不适稍退才又睁开。
他的印象还停留在车子失控冲下悬崖那惊恐的一幕,之后他便一无所觉,而现在——这是什么地方?医院
医院长这个样子实在有点古怪,空气间飘浮着一种特殊的香气,像是檀香又似麝香。
他的喉咙痛得像是火在烧,发不出半点声音,就算用尽力气,发出的声音也沙哑得像是野兽低狺,他实在怀疑是否有人可以听得懂他说的话。
试图想要坐起身,但是一只手倏地压在他的肩膀上。
“王子,你先别动。”
王子段颂宇转过头看着声音的来源。
在他的印象中,他曾经拥有许多称呼,但是王子……
压住他肩膀的男人有着他所看过最大的块头,蓄着胡子的下巴,让这个大家伙看起来就像个没有进化的野人,他所拥有的十几名保镳还找不到一个人比他壮硕。
还有他的穿着……可笑!就像他给人的感觉一样,没有进化!头上戴着彷佛是动物皮毛制成的软帽,长发紮在脑后,宽袖的上衣、宽裤子、长靴子,上衣用皮带在腰部束紧,上头还挂着短剑和弓袋。
他吃力的吞了口口水,脖子和喉咙依然痛得要命。
“该死!”他咒了一声。难不成他摔下悬崖时扭伤了脖子
这是什么见鬼的地方入目所及的景色没有半点熟悉,采光通风良好的宽敞房间内,这张挂着绿色帷幔的四柱大床放在约三个阶梯高度可达的平台上头,床上还铺着厚厚的动物毛皮。
另一端有着木头书桌,后头还有张大椅子,四周的壁面雕着精美的狩猎图案。
“这是医院吗?”他的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医院”白克力深感纳闷。那是什么“不是,这里是净水沙洲。”
段颂宇极力思索,却不记得这里有这么一个地方。
“净水沙洲?”他困惑的重复一次。
“是啊!”白克力点头,“这里是王子的寝宫,从你来到净水沙洲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
寝宫?这是什么字眼这个大块头的意思是,这个地方是他的家?但问题是——他的家根本就不是长这个样子。
“你是谁?”段颂宇看着眼前这个大块头,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听到他的问话,白克力脸色瞬间刷白,“什么”
“你是谁?”段颂宇不耐的再说一次,他的喉咙很痛,实在没有兴趣重复同样的话。
白克力惊得大退一步,一副青天霹雳的模样。“完了、完了!王子竟然忘了自己是谁了!”
“我没忘了我是谁。”段颂宇感到不快,脸色更是阴沉,“我是不知道你是谁!”
“意思是相同的!”白克力扬声嚷道,“属下打小便跟在王子身旁,王子现在竟然不知道属下是何人……”
这个大块头疯了。段颂宇烦躁的想。他对他根本一点印象都没有,这人竟然还说跟他一起长大?
只见白克力迅速转身冲了出去。
“喂!你别走,我话还没——”段颂宇懊恼的看着大块头消失的方向,试着缓缓坐起来。
他的头有些晕眩,但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从悬崖掉了下来,竟然没有受到太严重的外伤,还能保有一条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段颂宇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但这一看,却令他一惊。
入目的双手骨瘦如柴,根本就不是他的手,他的手怎么可能变成这个样子
抬眼瞥见角落的铜镜,里头映出一张瘦骨嶙峋的脸,深陷的双颊,几乎只剩一副骨架。
他惊愕的抬起手模着自己的脸,感觉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他对这张脸并不陌生,毕竟他常常出现在他梦中,那个总是尖叫着求救的男人……
他在梦境之中吗?段颂宇吃力的下了床,走到镜子前,想要把自己看得更加仔细。
他的手轻触着铜镜里反射出来的人,这真是他——他竟然变成这副鬼样子!他的心跳不自觉加剧,彷佛要炸开似的。
“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你从鬼门关救回来!”木显青大步从外头走了进来,一双眼直盯着他不放,“你又想玩什么把戏?”
段颂宇的目光转向向他靠近的女人身上。他不知道她是谁,但是她身上有一种特质吸引住他的目光,或许是她的气势,也或许是她脸上专注的神情和那双明亮的大眼睛。
“你又是谁?”
“属下没空同王子玩游戏!”木显青的手不客气的戳着他的胸,看到他转醒,心安之余,怒火也直线上升。“王子别以为装疯卖傻就能够全身而退,这次王子做得太过份了!不论发生何事,都不该逃避的选择自戕。”
自戕段颂宇的目光与木显青坚定的眼神在空中交会。
要他杀人有可能,但他自杀?这根本是天方夜谭,自杀是懦夫的行为,而他从来就不是个懦夫,也不屑当个懦夫。
这女人脸上写着巴不得把他痛揍一顿的神情,穿着则与跟在她身后的那个大块头大同小异,只不过她很纤瘦,瘦得彷佛风一吹就会被吹跑似的。他不懂她为什么要把自己打扮得像个男人?
“没空玩游戏的话,应该是我说的才对。”才站了一会儿,段颂宇就觉得自己虚弱得头晕目眩了起来。
他缓慢的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注意到上头的不规则花纹。手工还挺精致的,他一向喜欢传统的摆设,不反对跟打造这椅子的工匠买个几张回去当家中陈设。
“经过这些年,王子难道还不信任属下吗?”
她语气中的某种情绪牵动了他的神经,段颂宇移开打量木椅的目光,再度看向那个陌生女人,紧盯着那双发亮的大眼睛不放。
“只要属下在的一天,”木显青的黑眸清澈,直视着他的黑眼珠,“就绝不会让王子有事!”
一个人的眼睛里往往能诉说许多不同的情绪,而段颂宇注意到了她眼眸深处的真诚与专注。
她的眼神告诉他,虽然他不认识她,但是却可以相信她,相信她情愿自伤也不会伤害他。
端详着她的脸,看着那挺直纤细的鼻梁和高耸的颧骨、带着倔强的下颚,她的睫毛像一排黑色的扇子,他下意识的伸出手,手指缠住她束在脑后的黑发,就如他所想像的,柔软如丝。
“王子?!”他突如其来的举动,令木显青很是错愕。
她的语气令段颂宇回过了神,立即收回手,可是晕眩感更甚,只觉头脑糊成一团浆糊,下意识的月兑口问:“思恒呢?”
“思恒?”木显青困惑的看着他,“属下不懂王子在说什么。”
“思恒,”他捺着性子重复,“段思恒,我的弟弟。”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成这副鬼样子,也不明白这些怪人为何要称他王子,还说着令他不解的话,若是有人能解释一下,大概会好一些。
只见木显青的脸色转为铁青,几乎忍受不了想要狠狠揍他一顿的冲动。
“王子,”她的声音倏地冷得跟冰一样,“如果是在开玩笑的话,最好适可而止。”
“我没心思跟你开玩笑!”锐利的目光扫过她,注意到她脸上强忍的愤怒,可他压根不知道她有什么好愤怒的。“思恒现在人在哪里?泰国吗?叫他立刻回来。”
“王子,”木显青沉下脸,严肃的看着他,“你有五位王弟,但没一个叫思恒。”
段颂宇的脸色顿时凝重了起来。事情越来越不对劲了……“我什么时候冒出了五个弟弟?”
“冒出?这是什么字眼?!”木显青的双手为了克制脾气而握成拳头,“王子原本就有五位王弟!王子接下来最好不要跟属下说,你连五位王子姓啥名谁都忘了!”
看出她神情里头的认真,他忍不住啐了一声,“见鬼了!”
“或许真的是。”木显青双手叉腰站在他面前,转过身看一旁的白克力,“派人打些水过来给王子洗把脸,我想他需要清醒一下。”
她口气中的训诫使段颂宇皱起了眉头。“我很清醒。”
“就属下看来,并非如此。”
“我不喜欢你跟我说话的口气!”他的语气中夹带着警告。
“彼此彼此,属下也压根不欣赏王子懦弱的举动!”她立刻反击。
“去你的!”段颂宇忍不住爆粗口,“不要口口声声说我懦弱!我才不会跑去自杀!”
闻言,木显青将双手直接撑在段颂宇椅子的把手上头,上身前倾,脸与他贴近,表情写着正经。“王子,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不是耍赖便成,属下不得不劝你一句!”
看着她的表情,他的肌肉不由自主的紧绷了起来。
“千万、千万别再做傻事,也别再玩无聊的把戏。”
就算她的眼睛再迷人,不带感情的字句还是使段颂宇的目光倏地阴沉。“我没那个美国时间跟你玩把戏,我还得去处理海盗的事!”
“是沙漠大盗。”木显青责备的怒视他,“属下说了无数次,是月牙泉附近的沙漠大盗,没想到到了这个节骨眼,出战在即,王子仍然连自己的敌人都搞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