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怪怪的。
深夜,安书雅独自倚着阳台围栏,在月下独酌,一面喝着红酒,一面想着他的妻。
从下午她突如其来地现身机场,他便觉得奇怪了,当然,她亲自来接机他很高兴,但为何不是开车来接,而是选择搭计程车呢?
她说她有些头痛,不想开车,既然如此,何不在家里等他就好?
回到家后,她的一举一动更诡异了,先是躲避他的碰触,当他发现餐桌上已摆满了丰盛晚餐,惊喜地赞叹,她却是冷冷淡淡的,彷佛很不自在。
他们共进晚餐,她异常地沉默,他体谅她身体不舒服,要她早些去床上躺着歇息,她竟似如蒙大赦,立即转身回自己房间。
他不免有些失望,今天他生日,又是夫妻俩小别重逢,原本想和她多聊聊的,喝喝小酒、一起看DVD之类的,但见她意兴阑珊,他也不好相强。
等到打开冰箱,发现她亲手做的蛋糕,他情绪蓦地亢奋起来,自从母亲过世后,这还是初次有人想到替他过生日。
他感激她的蕙质兰心,可兴冲冲地去敲她房门时,她却说自己很累想睡了,门锁亦紧紧扣住,显然不欢迎他的闯入。
这是他的妻吗?在他出差前,两人的关系明明很融洽很亲密的,每晚都同床共枕,只是短短七日,她又变回从前那个冷漠疏离的沈爱薇了吗?
前阵子那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甜蜜生活,难道只是他的一场春梦?
安书雅啜着酒,也不知是酒精令他头脑昏沈,还是回忆真的太不可信,他忽然感觉恍——心神游走于半梦半醒之间。
他想起前往美国出差的前几天,接到的那通来自徽信社的电话。
他们说,他的妻经常出入宜兰某间安养院。
那间老人安养院,顾名思义,收留的就是各种年迈病患,据说他的妻前去探望的便是一个失智的妇人,年约五十多岁。
谤据安养院的资料,送她前来住院的是她的女儿,赵晴。
赵晴!
这个名字又出现了,爱薇说赵晴是她的高中同学,但有必要一再去探望一个同学的母亲吗?两人的友谊有那么亲吗?
而最令他震惊的,院方的工作人员居然指认爱薇本人就是赵晴!
这太玄了,简直不可思议。
他理该熟悉的女人,最亲近的枕边人,莫非拥有双重身分?
得知这件莫名其妙的事实后,他不时有意无意地暗示妻子,鼓励她对自己吐露秘密,但她像紧闭的蚌壳,就是不愿坦白。
如今她的举止越发怪异了,令他脑海不由得浮现某种阴暗的猜想……
不会的!不会是那样,不可能!
安书雅猛然甩头,甩去脑中不受欢迎的念头,他喝干杯中酒,大踏步回到室内,来到餐桌前。
桌上,她为他做的蛋糕退了冰,边缘的女乃油开始融化,刻在巧克力版上的LOVE也逐渐变得模糊。
他盯着那慢慢淡去的英文字母,就好似那本来热烈的爱也于一夕之间消逸,他不明所以,胸臆横梗着一股难言的忧郁。
他用指尖拈了口女乃油,送进嘴里,该是甜甜的味道,为何尝起来会有些苦?
安书雅凝立原地,神情木然如雕塑。
为何他会有种哀伤的预感,他爱的那个她,已经不见了?
他,失去了她。
他什么时候才要跟她摊牌?
沈爱薇坐在副驾驶座,车窗降下,迎进凉爽的清风,她望着窗外风景,指尖有些不耐地轻敲着。
今天周末,安书雅说要带她去一个很特别的地方,两人先到家里附近的咖啡馆吃过早午餐,接着他便开车载她经过海岸线,来到一所综合医院。
“大学的时候,我有段时间在这里实习。”他解释。
她不明白他为何带她来这种地方,她也不关心,她只觉得奇怪,这几天安书雅看她的眼神明明就像是察觉到某些不对劲,怎么迟迟不戳破呢?
他在算计些什么?
对于男人,沈爱薇一向是抱持着谨慎怀疑的态度,即便是她心里断不了牵挂的那一个,她也难以坦然敞开心房。
何况是安书雅。
与他结婚近三年,她深知他不是个能轻易打发的人物,他太聪明,也有野心,很清楚如何抓住她的弱点。
她所能做的,只是尽量与他保持平和的关系,不管私下两人怎么相敬如“冰”,表面上都要装出模范夫妻的假象。
他想得到医院,想在社交界拥有一定的地位,她便配合他,这不仅是身为他妻子,也是沈家千金的本分。
她很小的时候便明白,她的人生不能由她自己来决定,婚姻大事更可能被当成稳固家业的筹码。
就这么认命了吗?
内心曾千百次地交战.善与恶,乖巧或叛逆,在一次次地受伤后,她终于有了结论。
她不要再傻傻当个受害者了,从今以后,只能由她来伤人。
安书雅、赵晴,都只是她的棋子而已,每个人都是……
沈爱薇无声地冷笑。
安书雅也不知是否警觉到她恶意的心思,瞥望她一眼,双手俐落地旋动方向盘,转个半圈,倒车卡进停车格。
“我们进去吧!”
他开门下车,领着她来到医院的儿童病房,其中一间专供病童玩耍的游戏室,此刻正有个义工阿姨亲切地对孩子们说绘本故事。
“你记得这里吗?”他问。
她颦眉,疑惑不解。
“角落那台钢琴,你看到了吗?”他指指室内。
透过玻璃窗,她的确看到一架廉价的钢琴,黑色的外表擦得晶亮。
他望向她,眼神意味深刻。“我第一次见到你,便是在这里。”
她愣了愣。
“当时你应该还在就读高中吧?我在这里实习,有一天偶然经过,看见你弹琴给病童听,我还记得你弹的是莫札特的(小星星变奏曲)。”
她弹莫札特?沈爱薇讶异地挑眉。
“不记得了吗?”他涩涩地苦笑。“我可是印象深刻呢!那天我心情很糟,很厌倦,是你的琴音抚慰了我,说也奇怪,后来我精神就振作许多了。”
沈爱薇心念一动。“你说我在这里弹琴?”
“嗯。”
“弹(小星星变奏曲)?”
他点头。
她蓦地笑了,笑声尖锐而讽刺,像一把刀,毫不留情地砍向他。
安书雅瞬间变脸,眸光黯下。“怎么了?你为什么这样笑?”
“我笑你傻啊!书雅,你真傻。”她肆意嘲弄。
他拧眉。
“我不弹莫札特的。”她收住笑声,直直盯着他,明眸清冽凝冰。“莫札特的风格我不喜欢,太轻快了,我喜欢感情更深沉更内敛的,比如晚年的萧邦和布拉姆斯,他们的曲目才适合我。而且我干么没事来这间医院弹琴给病童听?我不是那么有爱心有闲情逸致的人。”
安书雅眉峰更聚拢了。“你的意思是,那天弹琴的人不是你?”
“嗯哼。”
“我不可能看错!”
她耸耸肩。“我没说你看错。”
他沉郁地瞪她。
“你还不懂吗?”她冷酷地勾唇。
敝石嶙峋的海边,浪涛拍岸,潮声滚滚,天色是那种晦涩的灰,卷着浓云,彷佛随时会掀起一场狂风暴雨。
这样的场景,很适合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进行谈判。
想着,沈爱薇不禁讥讽地扬唇,可安书雅却没她自嘲的好心情,沉着脸色。
“我查到你最近常去宜兰一间老人安养院。”他单刀直入。
她几乎想为他鼓掌。
不愧是她必须全神戒备的男人,她早料到他会采取行动。
“他们说你去探望一个名叫林春晚的女士,她得了老人痴呆症。为什么你要去探望她?院方说那是你的母亲,不可能吧?”
“你怎么知道不可能?”她半真半假地反问。“说不定她真的是我妈妈。”
他眯眯眸,没表现出不合宜的惊骇。“你妈妈应该是院长夫人吧。还有,他们说送她去住院的是她的女儿,赵晴。”
她静默。
“为什么你会用这个假名?”他犀利地质问。“这是你另一个身分吗?难道你有……双重人格?”
她依然不吭声,看着他,唇畔噙着冷笑。
这宛若轻蔑的神态激怒了安书雅,他压抑情绪,理智飞快地运转。“如果不是双重人格,那么还有一种可能性,你跟她……你跟赵晴不是同一个人!”
她面无表情,不见丝毫动摇,就好像这一切早在她预料当中。
是她早早安排好的戏码吗?一直以来,她等待的就是摊牌的这一刻吗?
安书雅不觉咬牙,抬起手,拨去她耳际的发络,露出那弧形美好的耳壳。
他轻轻地抚模着、感受着,忽地,胸口如遭雷击。
这不是他熟悉的那双耳朵,他所迷恋的耳朵,形状更美好,耳垂的肉更厚些,更加性感。
还有她的唇,也不如他记忆的那般丰润,显得稍薄一些。
包仔细地端详她的脸后,他陆陆续续发现了一些细微的不同,虽然并不明显,但确实不一样。
这个女人,不是他钟爱的那个她!
为何他会到现在才发觉?她的眼神、她说话的口气,的的确确不似他心中的她啊!
“你到底是谁?”他厉声逼问,墨眸敛去了所有的温情,如极地冻结。
“这还需要问吗?”她嘲谑。“我当然是沈爱薇。”
他震慑。“那她……之前跟我在一起的女人是赵晴?上次你离家出走后,回来我身边的其实是另一个女人?”
“你总算弄明白了。”她似笑非笑地叹息。
安书雅勃然大怒,有股冲动想掐死面前这女人。“她上哪儿去了?你告诉我!她去哪儿了?”
她悠然直视他。“她不在了,消失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她不会在你面前出现了,你永远见不到她了。”
他倏地倒抽口气,心海波涛汹涌。“我不可能见不到她的,只要我去找,一定能找到她!”
“你确定吗?”她冷冷地打击他。“台湾虽小,但这个世界很大,而且她从来就不是你的,她只是当我一阵子的替身而已,她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人生,还有,爱情。”
“你说什么?”他不自觉地提高声调。
“我说,她有个男人,一个深爱她的男人。”她淡淡声称,一字一句,刺痛他的心。
安书雅悄然握紧双拳。“你胡说,我是她第一个男人!”
“就算她把处女之身给了你,不代表心也给了你。她只是在演戏,我给了她一张支票,两百万,她只是尽自己的义务。”
“你……撒谎!”
“我说的是真的,她不是真的爱你,一切都是金钱交易。”
这女人每一句话都是在挑衅他,安书雅明白,但一颗心仍是不由自主地受了伤,血肉模糊。
“告诉我她在哪里?”他嘶声撂话,只想亲自问明真相。
“我说了,她不在了,消失了,你找不到她的。”
无情的言语犹如丧钟,在安书雅耳畔沉沉敲响。
他咬紧牙关,忍住嘶吼咆哮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