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锦阳侯府四房院落内。
“四郎,我们的荷姐儿真的找不回来了吗?”面容憔悴的女子微带病容,但仍可见往日丽色。
“不会的,皇天不负苦心人,总有一天荷姐儿能回到我们身边。你安心地养病,别想太多,我一定会尽全力找回我们的女儿。”文质彬彬的顾四郎面白肤细,宛若一管青竹,风狂雨急不能令其折腰,光风霁月,有着文人气节。
面色发白的女子有气无力的苦笑,“都过了十来年,你不用再安慰我,荷姐儿只怕凶多吉少,我已经不指望了,只盼着她能被好人家收留,别流落到那种不好的地方。”
她真的不贪心,只希望能用余下的性命换取女儿的一生安然,见或不见都无妨,她只要女儿活着。
“翎儿,不许说丧气话,定一大师不是说过吗?你与她有母女缘分,定会相聚,你不要再满脑子胡思乱想,把身子养好了才有力气为她找婆家。”若找得回来,以荷姐儿那年岁也该说亲了,明年开科考,正好可从中挑一个乘龙快婿。
蒋秀翎笑了笑,不发一语。
想当年她是将门儿女,上马能杀敌,手持长缨枪,跟着父兄叱吒沙场,杀出一身血气。
后来她爱上文人出身的顾四郎,两人从此情深无可自拔,有了白首相守的盟约,誓要与君天长地长,永不相忘。
谁知两家长辈都不赞成此事,一为武将,一为文官,文武不相容并且相忌,他们坚决反对,并试图拆散这一对有情人。
情比金坚的两人一心要在一起,以死相逼,相偕在悬崖边往下跳,以偿对方深情,顾、蒋两家被逼得不得不点头,蒋家三姑娘和顾家四郎才如愿以偿,交颈为夫妻。
可是事情真能一帆风顺吗?
一入侯门深似海,嫁入锦阳侯府不久,蒋秀翎很快便发现抽娌间不合,相互勾心斗角,看似风光无限的侯府只剩下好看的门面,里面早就蛀光了,是大厦将倾的空壳子。
因为早年婆婆偏疼么儿,因而四房手里握着不少值钱的铺子和地契、庄子,加上长辈给的赏赐、红封,比起其他开销大、爱挥霍的三个房头,四房过得有滋有味,私产颇丰。
手上有钱易遭人嫉妒,蒋秀翎明显遭到排挤,三个妯娌有意无意的明嘲暗讽,妄想瓜分四房的房产,其他三房联合起来对付她一人,让她应接不暇,身心俱乏。
但是婆婆的嫌弃和刁难才是最令她难受的,她曾在怀孕中期被婆婆罚跪在冰天雪地的庭院一整天,只因她声音太大声,吓得婆婆养的画眉鸟如意掉毛了。
最终那孩子没留住,是个已有手的男胎。
彼四郎找上母亲大吵一顿,母子俩彻底决裂,从那时起,四房的人便被侯府厌弃了,任凭他们自生自灭,虽仍有分例却少得可怜,比打发乞丐还不如。
好在他们还有庄子上的出息和铺子上的租金,以及蒋秀翎自个儿的嫁妆,身处困境中仍可怡然自得,不必求助于人。
不过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蒋秀翎再度有孕,即将临盆前,她还特意回娘家待产,就防大房、二房、三房下毒手,不给一条活路。
谁知熬过一个月的月子,回到侯府的第三日,不知是谁胡乱传她生的是龙凤胎,老夫人不喜媳妇却是爱孙子的人,便命人抱走传说中的男婴,也就是双生姊妹中的妹妹。
阻止不了的蒋秀翎只听小女儿哭了一声,从此她就回不来了。
老夫人发现那孩子并非孙子后,气怒交加,下人看人下菜碟,疏于照顾,导致孩子被一位脸生的婆子偷抱出侯府,再找到人时已两手空空。
婆子说她因欠债而动了心思,原本要将人卖个好价钱的,小小姐粉妆玉琢太得人疼,定能卖高价。但是出了城往南走,她忽地尿急,便把孩子放在停在路边的驴车上,怕孩子被人发觉,还装入车上的空箩筐内,准备等她方便后再来抱回。
哪晓得撒完一泡尿后,连人带车都不见了,地上还留着一坨刚拉的驴粪,她左瞧右瞧就是瞧不见驴车。
泥牛入海,孩子失踪了,下落不明,杖责那婆子亦找不出丝毫线索。
得知此事,蒋秀翎一下子病倒,病情来势汹汹,原来能一枪挑十名壮汉的身子垮了一半,变得虚弱无力,稍一吹风便受凉,药吃得比饭多,巾帼英雄成了病西施,三天两头捧心长吁短叹。
虽然顾四郎请了太医开药调理,可身子骨还是受损了,连着数年都未曾有身孕。
想抱孙子的老夫人在此时落井下石,送了五、六个如花似玉的身边人给顾四郎,要他为顾家开枝散叶。
好在情深意重的顾四郎拒不收用,把娇滴滴的美人儿送回老夫人的院子,并撂下狠话,终身只此一妻,永不纳妾。
老夫人气炸了,威胁说他们再不生出儿子来,便要强行除族分家,不认顾四郎为顾家子孙。
得知此事的蒋秀翎哭了一整夜,为了不让丈夫左右为难,她忍着苦涩服下极其伤身的虎狼之药再与丈夫行房。
丙然一年以后诞下一子,恶语讽刺的婆婆才稍做平息。
只是孩子生下来,母子俩的情况都不太好,因为是药物强催的结果,两人时不时的就要请大夫,面色是少了血气的青白,能活几年没个定数,全看天意了。
“定一大师是你相交多年的棋友,虽然出家人不打诳语,但应你所求还是会说一、两句违心话。”人生有几个十年?她等得太久、太久了,也许下一个十年她已经不在了。
在绝望中等待的蒋秀翎不再有盼头,在四面是敌的侯府中她举步维艰,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定一大师不会说谎,即便我们是知交好友,钉是钉,铆是铆,有一句说一句。”是她太失望了才不敢相信。
“或许吧!但我已经没多少心力等下去了。”她累了,想好好地休息,不为红尘俗事烦忧。
听出妻子有些厌世念头,顾四郎面上一慌,紧紧握住她的手,“翎儿,我们还有银子,多派人去找。”
“是吗?”她眼睛亮了一下又熄灭。
“你忘了我们还有莲姐儿和真哥儿,他们还小,需要你的照顾。”他们并非一无所有。
“莲姐儿……真哥儿……”是的,她还有两个孩子,怎么能任他俩在污浊的世间沉浮。
彼四郎犹豫又小心翼翼的问:“荷姐儿和莲姐儿是双生姊妹,容貌必定相仿,我想能不能以莲姐儿的容貌画张像,让人寻找长相雷同的姑娘?”
“你是说……”她心中升起一丝希望。
“不试试怎知成不成,死马当活马医了。”他豁出去了,不想再憋屈的活着,被人当狗打。
“……四郎,我怕。”她反手握住丈夫大掌。
“别怕,我在呢!”他是个没用的男人,连妻子也护不住,顾四郎面有怜惜和痛苦之色。
她纤细的双肩微微颤抖,“会不会害了莲姐儿?”
他面一沉,“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们顾不了许多了,要嘛一家团聚,否则四房分出去,由嫡支变成旁系。”
自古嫡庶有别,嫡子所在处便是本家,享尽家族的荣耀,有本家的扶持可省下不少事,还可利用其人脉和管道,以及银钱上的帮衬,更加无往不利的做自己想做之事。
反之若为旁系则得看人脸色行事,好的升迁位置永远轮不到自己,累死累活的做事只是为人作嫁,还得倾其全力给予助力,不然很快会被无视,想借助家族上位是不可能的事,如垫脚石般不受重视。
“我受够府里的你争我夺,彼此算计来、算计去,我们想个法子外放吧!”眼不见为净。
“你不怕荷姐儿回来找不到我们又被欺负了?”没有父母在身后撑腰,下场堪虑。
“这……”她一顿。
彼四郎轻拍妻子后背,语气和缓,“这件事交给为夫去办,你养好病才是最重要的,我和孩子都需要你。”
“嗯,都听你的。”他是她的天,一生的依靠。
他松了口气,“不要担心莲姐儿闺誉不保,大不了从岳父舅兄的麾下去找一个,武官不在乎这种小事。”
她一听,噗嗤一笑,“婆婆会气死,公公会指着你的鼻头破口大骂,说你是大逆不道的子孙。”
文人向来自命清高,看不起言行粗鄙的武将,当年蒋秀翎要嫁入锦阳侯府也是一波三折,受到不少鄙视和辱骂,皆言她高攀了,不知羞耻,泥里的蚯蚓也想飞上枝头当凤凰。
即便过了十数年,儿女成双,她还是格格不入的那个,融不进文人世家,始终被拒之在外。
“气就气吧!反正不是第一回……”顾四郎捏捏妻子的手,趁她心情不错时说两句打趣的话,不意眼角一瞟,看见一子一女脸色有异的进了院子,似乎有哭过的痕迹。
“进来。”
案亲一声低唤,身形略有差距的姊弟俩很慢地进入屋内,浓浓的药味一下子冲进鼻翼,让两人原本委屈的眉目更显得楚楚可怜,一副小受气包的模样。
“怎么了?”
彼清莲、顾清真一个低头,一个仰头,相视无语,红了眼眶,鼻头酸涩的轻轻一抽。
“谁要开口?”顾四郎看了看小嘴抿成一条线的儿子,瞧见他身上几个脚印和污痕,再看一眼欲言又止的女儿,怯生生地像是失去羽翼的雏鸟。
“爹,我们……呃,没事……”一想到那些人凶狠的眼神,她话到嘴边又缩回去。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四房在侯府的地位向来不高,要是为了一点小事被赶出去,他们要住哪里?
“真哥儿你来说。”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但大女儿为求全而屡屡退让,让人不由得失望。
真哥儿看了二姊一眼,吞吞吐吐的说得结巴,“是……七弟弟推我,他……他说他才是六少爷,我长得又、又小又矮,应该是最小的,我……我不同意,他……他就踢我……”
锦阳侯府的老夫人相当厉害,而且善妒,没有容人之量,因此府中四位老爷都是由她肚皮生出来的嫡出,没一个庶出。
七弟弟指的是三房的庶子,在府中排行第七,长得虎头虎脑,有点胖,气力不小,因为其母是受宠的姨娘,是某亲王所赐的贵妾,因此母子俩的眼睛都长在头顶上,除了长房、二房的嫡出外,见谁都颐指气使,不放在眼里。
“莲姐儿,你是姊姊,又比他俩大六、七岁,你为什么不护着弟弟?”维护两句也行,庶出打嫡出就是不对。
“我……我……我怕七弟,他打人很痛,叫他别打了他还是打……”一双惊惧的水眸蓄满了泪,彷佛在说“我没错,为何要骂我?我阻止了呀!但没人听,阻止不了”。
彼四郎闻言一眯,“他也打你了?”
“我……我……”她咬起唇,泪珠儿直落,好似梨花带泪,柔弱地需要呵护。
“欺人太甚,黄口小儿也敢爬到我儿头上撒野,三哥是怎么教孩子的?我去找他理论……”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些人越来越过分了,连小孩子也不放过。
“四郎,别呀!我们势单力薄,斗不过他们的。”独木难支,大房、二房、三房都想吃掉四房。
“爹,三伯只会偏袒杨姨娘,他听不进去您的话。”去了只会自取其辱,何苦来哉?在吵嘴上爹一向说不过人家。
妻女的劝阻让顾四郎有气难抒,一口气憋得胸口发疼,若他的儿子再大一些就不用孤军奋战了,“你们要我忍气吞声,当没这回事?”
蒋秀翎眼露苦涩,“不退让又怎样?你能带着一把刀冲进三房院子,见人就砍,不怕见血?”
那是武人的作风,全然不跟人讲理,先砍了再说,她的父兄便是这种人,谁受了欺凌便带人杀上门。
不见得真是杀人,而是震慑,打败对方,对方自然心存惧意,下回想踩武将家的脚就得衡量看看自个儿的命有几斤几两重。
“这……”他一噎。
都是一家人,干么喊打喊杀的,大家都懂礼识趣,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把理掰开了讲。
“四郎,我们争不过人家,别再痴心妄想别人会当你是兄弟看待。”自从娶了她之后,锦阳侯府就成了文人世家的笑柄,本就不怎么响亮的名声更加一落千丈。
他沮丧的垂下头,“翎儿,我对不起你们,是我害你们受苦,我太没用了……”